刑部尚书见都察院和大理寺都不帮忙, 便上书至敬元帝跟前。
敬元帝召来木庄和徐尧律, 一经询问, 木庄就将谢行俭所说的刑法有歧义一事跟敬元帝汇报了。
《大敬律》是自敬元帝登基后, 命六部重新修订的, 眼下木庄说《大敬律》有歧义, 敬元帝立刻问歧义出在何处。
木庄直言律法不妥之处就在挂田之上。
刑部尚书哆哆嗦嗦的打开刑律书, 当即说这么安排就是为了让秀才、举人们能通过挂其他人的田赚点银子,并非是故意写错。
木庄包装了一下谢行俭的话,请求敬元帝更改歧义, 不然占田案日后还会发生。
敬元帝沉吟片刻,旋即召来各部大臣探讨一番后,这才命刑部尚书贴告示修改刑律, 要求秀才以及举人等挂田不可挂外姓之人田地, 挂田数目照旧,只一点, 一旦日后本家外的人将田挂在秀才或举人名头下的, 一概不算数。
原来, 这场占田案受害的老百姓都不是秀才举人们的本家人, 全是外姓。
敬元帝此条刑律颁布后, 读书人的利益没有损害, 但在读书人挂田上加了一道隐形枷锁。
只许本家人挂,读书人日后再想占田就不太好意思了,最重要的是, 家族上有宗祠压着, 即便读书人真的要占本家人的田地,自有族规处置,用不着上升到衙门这来,衙门也能清闲下。
占田案最终被敬元帝丢给刑部处理,待谢行俭听到解决结果时,时间已经到了十月初了。
入了秋,北边的寒流越过远洲府直达京城,谢行俭身上的秋衣越来越厚。
这一天,大理寺休沐刚好轮到谢行俭,他便约了魏氏兄弟来他家整理新一期考集,这段时间来,三人对出考级已经称得上得心应手。
除了前期收集资料有点繁琐,后期出题压根费不了什么功夫。
谢行俭离开了吏部考功司后,没机会再去接触科举卷,但这对谢行俭出考集来说,并不会造成什么不便利。
主要是考功司里相关科考卷谢行俭都已经看过了,且每次回家他都将考卷默写了一份,谢行俭的书房里有一排书架,上面全是他抄录的科考卷子。
三人想查阅资料,只需看书架上的卷子就行。
考集照旧会让韩夫子把关,谢行俭提出分一成分红给韩夫子,不过被韩夫子推辞掉了。
韩夫子不收银子没事,他每回从罗家书肆拿了分红后,都拿出一成银子买些时兴的吃食或者用的东西给韩家送去,算是感谢韩夫子最近半年来的照顾。
魏氏兄弟是吃过饭来的,过来时还提了一根牛腿,说是前几天碰见宰肉牛的流动摊子,念起谢行俭说喜欢吃牛肉,便买了一根送过来,让王多麦用刀子削点出来,架火上烤亦或是拿来爆炒均不错。
“这牛腿子肉紧实,”谢行俭拍了拍牛肉,笑道,“你们明日都不用当职,索性今晚留在我家吃晚饭,咱们几个吃点热荤,喝点酒暖暖身子?”
魏氏兄弟欣然同意。
三人呆在书房做考集时,王多麦和居三则在厨房切肉为晚饭做准备。
手上的这份考集只剩收尾,约莫小半个时辰,三人就定了稿。
搁下笔后,三人觉得呆在书房闷的慌,便各自披上大氅,沿着京城护城河外围闲走起来。
秋风萧瑟,寒风鼓鼓,外边冷的很,河边长亭几乎都没人。
三人坐了一会儿透透气后,就往回走。
“小叔,”魏席坤突然喊,“你看那边——”
谢行俭顺着魏席坤的手望过去,长亭位置偏高,从这往下看,隐约能看到北边城门口的情况。
此刻北城门口跪了不少人,乌压压的一片,谢行俭小跑几步,靠近长亭外头正好连接北郊城墙,他手撑在城墙壁上,俯身往下望。
原来这些人是之前占田案的城外老百姓,他们正在感谢皇上让举人们归还他们的农田。
“行俭这法子真好,”魏席坤道,“如今这挂田有了讲究,读书人和老百姓之间的纠葛就会少很多。”
谢行俭直起身子,拢了拢身上的大氅,他穿着这般厚的衣服还觉得抵御不住寒风,底下的老百姓却各个身穿单衣,嘴唇冻紫了都没反应。
三人下了城墙往家走,谢行俭边走边叹气,“占田案本该严惩那些读书人的,然而皇上说此事不全怪读书人,便让他们归还农田就行,只说下不为例,哼,读书人,读书人,我瞧着他们读的书都进了狗肚子!”
“但凡进过学堂的,先生第一节课就教导他们勿要欺辱穷苦百姓,才几年的功夫,一个个的就忘了当初读书的初衷,读圣人书,怎么天天抓着那些黄白之物不放,如若是自己辛苦赚来了便罢了,怎么能没良心到去敲打老百姓手里的零星银子……”
魏氏兄弟闻言,脸色皆不太好。
魏席时扯扯嘴角,道,“你也莫要气了,不良善的读书人毕竟是少数,为非作歹的读书人,即便日后当了官也不会长久,自有皇上收拾他们。”
谢行俭紧绷的嘴角松了松,“也是,我这些天呆在大理寺看多了卷宗,遇事总是喜欢多想,烦躁的很……”
魏席坤笑,“小叔历来有一颗操心的命,我听工部丈量土地的同僚说,刑部这回大改挂田律法,是大理寺卿木大人提出的建议,我一听内容,立马就想到了小叔,果不其然,还真的是小叔你跟木大人说的。”
一说这个,谢行俭心情好了些许,“我向木大人提这个,主要目地是想挡住刑部没事就往大理寺丢囚犯的行为,经此一事,皇上日后再派三司会审,定然会细细的斟酌一下,不会因为刑部说解决不了,就直接推给大理寺。”
魏氏兄弟又问了一些谢行俭最近在大理寺的情况,三人说说笑笑,约莫天快黑的时候才回到北郊院子。
家里,王多麦和居三已经做好了晚饭,魏氏兄弟送来的牛腿太大了,也难为了两个大男孩在厨房忙活出一顿牛肉宴。
王多麦找出一块小刀,将牛腿上的牛肉全剔了下来,挑了几块带脆骨的牛肉,伴着从雁平带来的山药和大茴香,炖煮了一锅脆骨牛肉山药。
剔除出来的牛骨用斧头劈开,里头的骨髓用勺子挖出来,家里还有之前买的海鲜干虾,王多麦知道谢行俭喜欢吃鱼虾,便倒了一碗干虾丢在冷水里泡发。
约莫一刻钟后,捞出来将虾头虾尾去除,随后将虾肉剁碎与牛腿骨髓搅和在一起,按照王氏教他的法子,汆了一锅牛肉虾丸。
谢行俭进屋的时,立马就闻到了空气中飘散的浓厚肉香。
“快快快,拿个垫子过来——”王多麦端着一锅牛腿骨汤上来,边跑边叫。
谢行俭忙将桌裆上的抹布铺在桌上,王多麦放下窑罐后,烫的火红的手指立马捏住冰冷的耳垂。
“这汤钝了一下午,你们先喝一碗热热身子。”王多麦招呼的给每人盛了一碗,“你们仨跑出去呆了半下午,身子冷,心口也冷,赶紧喝点热的,省的受寒。”
牛腿骨熬的时间长,汤底亮白,入碗后再撒上一层葱花或是芫荽,甚是好喝。
剩下的两盘牛肉菜端上桌后,谢行俭让王多麦帮他们温了一壶黄酒。
几人就着牛肉,喝着酒,不知不觉夜色渐深。
“小叔,”魏席坤给谢行俭斟了一杯酒,笑呵呵的举起酒杯,道,“自从六月间回了一趟家后,咱们几个都各自忙的很,今天这样闲散喝两盅的日子可少有的很,今个,侄儿敬你!”
说着,双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谢行俭暗道魏席坤醉了,忙起身拦下,“饮酒作乐要适当,别喝太多,等会头疼的紧。”
“无碍!”魏席坤口齿不清的摆手,挣脱开谢行俭,笑的像个傻子,“侄儿能来京城,多亏了小叔……”
说着人往前一倾,谢行俭眼疾手快的扶住魏席坤,魏席坤抱着谢行俭的腿,大笑三声,絮絮叨叨的开始讲自己的悲惨故事。
什么迎亲被新嫁娘泼了热水差点毁容,什么自己上京没钱多亏了林邵白借银子给他,又什么为了求学身负巨债,没想到跟着谢行俭做考集不过一月的功夫,就偿清了债务……
噼里啪啦的一顿说话,说到最后是又哭又笑,谢行俭腿被魏席坤抓的不放,他低头无语的望着高大威猛的魏席坤哭的像个孩子一样。
好在魏席时没有醉,几人齐力将魏席坤手中紧拽的酒杯夺了下来,随后让居三将魏席坤背到了房间休息。
男人们喝起酒来,吃饭的速度就会变慢,魏席坤下桌后,桌上的菜都还没怎么动,王多麦尝了尝,觉得牛肉有点冷,便让居三端去厨房,他热一热再盛过来。
王多麦和居三去了厨房,桌上只剩下谢行俭和魏席时。
两人相视一笑,举杯对酌了一杯。
“堂哥他心里事儿多,”魏席时放下酒杯,道,“当初咱们仨从赤忠馆出来后,我去的户部,虽说每日累的很,但前途还算可以,行俭你就不必提了,小半年的功夫,就去了大理寺,在大理寺混的是如鱼得水。”
谢行俭笑了笑没说话,他在大理寺其实并没有表面那么光鲜,当初还真的让木大人说中了,他心肠软,有时候看到残忍的一幕,他都是咬着牙硬生生熬过去的。
大理寺的人铁面无心,不论是妇孺老人,亦或是点点大的孩子,只要关押在大理寺,几乎都尝尽了苦头。
他知道有些小孩并不像表面那么单纯,可看着牢头举着烧红的铁烙,烫在小孩娇嫩的肌肤上时,那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声,揪得他心口如刀绞一般疼。
他心有不忍,但他终究没让木大人失望,他一次都没有上前制止。
在他内心有一把标尺,那就是犯了错的人,不分男女老少,都要接受惩罚。
不过,有关大理寺的这些难言之隐,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他习惯报喜不报忧,每每与魏氏兄弟见面,他都是挑拣大理寺的趣事和他们说一说,因此才让他们误以为他在大理寺过的很好的假象。
魏席时望着杯中的浊酒,突然低低道,“堂哥很少醉酒,今天这样是事出有因。”
谢行俭愕然,连忙问出了什么事。
“工部的事呗,”魏席坤翻了个白眼,“工部不受皇上待见,这是你我皆知的事,堂哥他虽心思细腻,但手脚粗苯,在工部那种干精密手工活的地方压根讨不了好。”
谢行俭暗暗点头。
王多麦热好了菜,魏席时夹口菜吃起来,又道,“上个月,堂哥为了交差,总是忙得晚饭都顾不上吃……”
“这样下去可不行!”谢行俭道,“咱们又不是正经的官员,何苦这么认真……”
魏席时摇摇头,“堂哥说,工部和其他部门不同,他不做,有的是人抢着做,为了出头,谁也不甘心拱手让出自己的活……”
谢行俭愣了愣,“等到了年底,让他回国子监吧,别时间长了将自己逼出了病。”
“堂哥他也是这么想的,”魏席时道,“明年就是乡试大比之年,他担心乡试,反正工部那边做的又不顺心,堂哥说,他索性放一放,年后继续回国子监深造,好为明年乡试做准备。”
“他能想通就不错。”谢行俭叮嘱道,“距离年底还有两月,你回去多盯着他,时不时的和他聊聊,两个月不长,忍一忍便过去了。”
“不用你说,我也会开导他的。”
魏席时笑着又敬了谢行俭一杯酒,突然道,“你在大理寺也累吧——”
谢行俭闻言,扬了扬眉算是承认,只不过他没打算跟魏席时吐苦水。
两人痛饮了一杯酒,一切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在酒里。
酒过三巡,谢行俭见魏席时也有点醉意,便让居三驾车送魏氏兄弟回去。
送走魏氏兄弟后,谢行俭坐在书桌前,发呆良久。
乡试的书籍他都翻烂了,按理说明年乡试他是一点都不用担心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慌的很。
这大概就印证了上辈子的一个说法吧。
——淹死的多半是会水的。
他担心明年乡试落榜的多半是他们这种有准备的人。
为了防止这种现象发生,谢行俭默默的拿出四书五经,随后给自己定了一个计划,无论大理寺有多忙,每日他都要抽出半个时辰温习四书五经。
就这样日复一日,很快京城就迎来了喜庆的新年。
今年照旧不能回雁平过年,谢行俭还是像去年一样,和魏氏兄弟几人过的年。
年后,魏席坤和魏席时离开了六部,重返国子监读书,谢行俭也想离开大理寺,回国子监温习功课。
然而,递交上去的折子被木大人按着迟迟没发下来。
无奈,谢行俭只好一边在大理寺忙,一边抽空温书。
时间转瞬来到六月,优监生的热假来临,谢行俭再次递折子,言明回平阳郡下场乡试,这回,木大人痛痛快快的给了准话。
这次归家,谢行俭和魏氏兄弟一道走的水路,水路不绕弯,路上的日程缩短了好几天。
路过淮安城时,谢行俭胆战心惊了两天,他生怕一不小心就遇见了向景向大人。
直到离开淮安城,后知后觉的他这才想起来,向大人早在去年中秋,就已经入京述职去了,如今淮安城上的漕运总督早已换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