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书肆人手众多, 很快就将乡试考集印刷出来。
一月中旬, 罗家书肆在京城推出谢行俭三人出的考集, 罗家书肆在京城本就有深厚的名声, 京城众多的读书人听到消息后, 纷纷赶过来。
有些拥护吴子原的书生则举着清风书肆的考集, 放言说罗家书肆的考集是在模仿吴子原, 还呼吁大家千万不要上当花冤枉钱。
谢行俭听到这些闲话的时候,正在考功司忙的热火朝天,好不容易做完手头上的活, 就被宋由美拉扯到树荫下面。
“罗家书肆新上架的考集,真的是你出的?”宋由美扬唇而笑,开门见山的问。
“嗯?你去买了?”
自从老侯爷跟他说, 出科举考集用不得像写话本那样偷偷摸摸后, 谢行俭在与罗家书肆签书契时,用的真名, 所以宋由美知道是他, 一点都不惊奇。
宋由美从怀里拿出印有谢行俭大名的一卷乡试题, 不紧不慢道, “你瞒着我好苦啊, 这一个月来, 你我在考功司同进同出,我回家后倒头就睡,你却熬夜发狠出书——”
宋由美瞥了一眼谢行俭眼底淡淡的黑青, 皱眉道, “你身子吃的消吗?白天考功司的事杂多,你又要紧赶慢赶的写乡试题,想来花了不少心思吧?”
“花心思是必然的。”谢行俭给自己烧了一壶浓茶,抬眸问宋由美要不要来一杯。
宋由美探头望了一眼浓浓的茶水,摇摇头,纳闷道,“怪不得这些日子你整天喝苦茶,原来是夜间为了出题,熬的太久,所以白日就靠这些苦茶给自己提神?赚这样的辛苦银子,划算吗?”
不怪宋由美看不上出考集赚钱,谢行俭若是和宋由美一样出身豪门,想必他的金钱观也会比现在宽广,他自然也看不上考集赚来的小钱。
谢行俭和宋由美这一个月相处下来,两人早已熟悉,宋由美性子跳脱,谢行俭偶尔会跟宋由美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笑话,宋由美丝毫不觉得有被调侃的难堪。
谢行俭见宋由美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眼珠一转,旋即笑道,“你呀,不知民间疾苦,才敢大言不惭的问我值不值得。”
宋由美看了一眼低头吃苦茶的谢行俭,颇为好奇的道,“难道出考集这般劳心费力的活,你还乐在其中?”
谢行俭咽下口中的苦茶水,笑的胸腔直振,站起来无语的拍拍宋由美的肩膀。
“说你不知民间疾苦是看的起你……”
谢行俭忽而敛起笑容,沉声道,“我出这份考集,不过才熬半月的夜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而已?”宋由美惊愕的声音拔高。
“当然。”
谢行俭扫视一圈月前还是光秃秃的树干,如今慢慢的冒出了绿油油的新芽,到处生机盎然。
“由美兄,你可知民间几月播种,几月插秧?”谢行俭突然问。
宋由一愣,羞愧的摇头。
谢行俭不以为意的笑笑,“不知农时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你从小就含着金汤匙出世,家境丰厚的你压根用不着知晓这些农家事。”
宋由美松了一口气,疑惑的道,“我在讲你出考集的事呢,你说播种插秧干什么?”
谢行俭笑了两声,回忆道,“提这个自然有我的道理,农家春天播种插秧,就要忙活一两个月,早稻到了夏季还要跟别人家抢田里的水,有时候一晚上都要守在田里,夏季田里蚊虫纷飞,被叮咬后就啪的一巴掌拍下,手上刚挖水沟沾到的淤泥就黏在身上,等太阳出来后,人都不成样了,整个就是一个被泥巴包裹的泥人……”
宋由美一想到被泥水裹身的脏兮兮感觉,顿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还不算什么,”谢行俭继续火上浇油,“春季稻收割时间正逢火热的夏天,农家人可不管天有多酷热,顶着烈日,一心只想着抢收田里的稻谷。”
“连轴的割完稻子,农家人顾不上擦汗水,就要去摔稻子,摔完一粒一粒的稻子,这还不算结束,还要趁着大太阳,每日翻晒潮湿的稻谷,直到晾晒干水分,这一季水稻才算收获完成。”
谢行俭顿了顿,又问宋由美,“由美兄可知农家人这一番劳作要历时几个月,换来的银子又有几何?”
宋由美脸上的笑容早已不见,面色寡淡,似乎不敢相信每日都被他嫌弃食用的米饭,端上桌前竟有这么多不为他们富贵人家所知的事。
宋由美当然不知道一季水稻要多久才能成熟,谢行俭轻吹着茶水,抿了一口淡淡道,“农家人种稻子花的时间和精力远比我出一份考集多的多,但他们这般辛苦劳作,赚的银子却不及我的万分之一。”
宋由美再次张大嘴巴,“我听你的意思,他们至少要花半年功夫才能将庄稼抬回家,这样辛苦还赚不到银子?”
“你啊,真该走出京城多看看。”
谢行俭无奈的笑笑,“朝廷虽立意士农工商,要我说,从富贵角度来看,这排序得反过来。”
“反过来看还不行,还得将农延后挪一位,天底下的诸多辛苦都是农家人在吃,他们夜以继日的守着耕田过日子,拿着微薄的血汗银还乐呵半天。”
谢行俭叹息道,“相比较,我熬半月的长夜算不得什么。”
似是想起什么,谢行俭沉闷的心情有一丝开朗。
“眼下考功司休沐,由美兄手头可还有事,若无事,不如陪我去罗家书肆看看?”谢行俭诚心想邀。
宋由美欣然同意,两人收拾妥当后,立马往罗家书肆的方向走去。
*
罗家书肆设在国子监附近,周围四通八达,谢行俭和宋由美刚走到街口,就被眼前拥挤的一幕惊呆了。
他们现在站的位置离罗家书肆大门还有五六米远,荒唐的是两人被挤在人圈外,压根进不去罗家书肆。
耳畔喧嚣声振聋发聩,一群长袍书生高举着钱袋子,扯着嗓子说要买乡试考集。
谢行俭两人个头高,往前眺望了一下,只见罗家书肆大门敞开,门口排了五六个小厮在收钱发书都忙活不过来。
谢行俭眼尖的发现,罗家书肆左边门框都被人给挤坏了。
他这些天都忙着吏部的事,只听罗家大掌柜的派人给他递过消息,说乡试考集卖的不错。
他以为比吴子原稍好一些而已,可眼前热火朝天的一幕,实打实的告诉他,这哪里是好一些,是好太多了。
宋由美立刻看向谢行俭,开怀大笑道,“恭喜行俭兄,我前两日买的时候,人也多,却也没今日这般门庭若市,想来你这书的好名声,这几日在读书人周围传开了,慕名而来的人是越来越多。”
罗家书肆生意好,到时候他拿的分成也会多,谢行俭望着面前乌泱泱的脑袋,忍不住笑开。
他往旁边挪了挪,好让后头过来的书生挤进去。
里头不时有拿着考集出来的书生,只见他们拿着考集,顾不上走路,就站在那翻阅。
“我原看不上罗家书肆出的考集,毕竟我手上已经有了清风书肆新出的考集。”有人道。
“昨晚看到旁人都在看这书,我借来一阅就入了迷,无奈同窗急用,我只好归还,好在今天早早的过来买了它,咱们实属幸运啊,刚听掌柜的说小话,说罗家书肆印刷的三千本几乎快卖光了,再想买,得等好几日呢!”
谢行俭寻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只见青年激动的手直抖,顾及到周围有人看着,青年只好压着喜悦,低声说话。
旁边的几个书生均低着头看书中的内容,对于青年的话只是敷衍的点点头。
“找到了!找到了!”
突然,一道欢忻鼓舞的男高声在人群中乍起。
“我也找到了!快看!”又是一声尖叫声。
“这道经义题我上回乡试时做过。”之前的男高声哀叹,“就是这道经义题难倒了我,害我一时落榜……”
一听有乡试的考题,旁边还没买到的书生急忙抢过男高声手里的书,细细的回忆后,顿觉疑惑。
指着题目反问男高声,“这哪里是我们做过的乡试题,明明不一样啊?”
男高声一把夺过考集,翻了一个白眼,“在下猜仁兄乡试不太如意吧?”
书生脸色倏而红透,周围的人哈哈大笑,书生被嘲笑的大吼,“五十步笑百步,你不也没取中吗?我道是不知落榜人中还分优差?”
谢行俭和宋由美相视一笑,书生这话不算全对。
科举对于落榜不进行排名,不过朝廷对乡试比较重视,为了给下第举人以做官的机会,官府会额外的排一面副榜,前十落榜生会进入副榜,这十人称为副贡生。
国子监很早就有规定,乡试副贡生可以去国子监就学,也可以将名额出售给别人。
读书人若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副榜上,有喜有忧的人比比皆是。
副贡生和谢行俭这类优监生区别可大了。
优监生是地方举荐上来的,国子监收优监生是为了带动国子监里的学风,所以朝廷对于优监生非常有包容性。
优监生可以选择从赤忠馆肄业直接做官,以后官位升迁丝毫不受限制。
还可以像谢行俭这样,从吏部实习完毕后,重新下场乡试,以后取得的功名和普通进士没什么两样,都是朝廷认可的正统进士。
然而,副贡生可就惨了。
他们若从国子监肄业,虽然一时到手的官位很容易,但日后再想往上攀爬,那可就比登天还要难。
谢行俭从徐尧律赠送的书单中了解到,副贡生进了国子监,运气好,就能晋升至三品官,再往上就是瓶颈,一辈子都难以突破。
副贡生也可以选择不肄业做官,而是跟谢行俭一样,直接出来下场会试。
但他们只有一次机会,也就是说,一次不中也就不能再考了。
所以之于有些读书人而言,宁愿落榜落的透彻,也不想上副榜去国子监,不过有些读书人则不以为然,觉得上副榜也是喜事一桩,毕竟书生可以选择不去国子监,而将副榜名额转让给别人,能换不少钱呢。
谢行俭脑中将副贡生溜达了一遍,这边男高声被书生一顿臭骂骂的脸色铁青。
男高声不悦的挑了挑嘴角,道,“仁兄但是牙尖嘴利,我何时在你面上逞过落榜威风?全是你自己胡思乱想罢了!”
书生不服气,回怼道,“你才讥讽我,现在又说我乱想,哼,天底下的道理全被你占了,我无话可说。”
“你当然无话可说。”
之前最先尖叫的青年帮男高声说话,他将手中的考集摊在墙上,指着其中几道题。
“这几道经义题和咱们考过的乡试题有万变不离其宗之效,你仔细看看,可有熟悉的感觉?”
书生疾步上前,一字一句的吟诵出来。
周围还没买到考集的人一听,各个热血沸腾。
有人鼓着掌大笑,“妙哉妙哉,看似和上回乡试全无联系,可只要用心品读,就会发现两者大同小异、毫无二致啊!”
有着急的人跳起来往罗家书肆里头张望,担忧道,“这还要排多久,等会不会卖光了吧?”
之前那位书生能伸能屈,醒悟过来后立马向男高声道歉,“原是愚兄眼拙,竟一时未察出书中的奥秘,实属惭愧。”
男高声也不是锱铢必较的小人,见书生内疚羞愧,男高声欣然接受道歉,你一言我一语往返后,两人竟在谢行俭眼皮子底下,称兄道弟起来。
望着两人席地而坐合看一本考集,就着考集上的题目交谈的甚为火热,谢行俭不禁哑然失笑。
男人之间的友情就是这么奇妙,上一秒能红着脸吵翻天,下一刻也能放下成见谈笑风生。
*
宋由美胳膊肘敲了一下谢行俭,笑得像狐狸一样,压低声音道,“行俭兄好算计啊,如此明目张胆的整改乡试题售卖,你就不怕于尚书降罪于你?”
谢行俭耸耸肩,双眼含笑道,“真要降罪,于尚书还能放任我在考功司多日?”
“要知道,罗家书肆又不是今日才开始售卖考集,依于尚书雷厉风行的性子,怕是罗家书肆考集开张第一日,于尚书那边就已经得了风声。”
宋由美吊儿郎当的摇着玉扇装风流雅士,望着前面热闹疯抢的书生们,他喟然长叹,“你说的也是,这边动静这般大,吏部那不可能不知情,如今罗家书肆稳当当的,也没见官差过来,可见于尚书是默许你做这事。”
谢行俭同样看着面前抛开斯文,整的像冲进超市抢鸡蛋的大爷大妈的书生们,面上的笑容渐浓。
他出的考集大卖,这就意味着他从罗家书肆分得的银子就越多。
都是银子啊!!!
谢行俭脑子里四处闪现着白花花的银子,差点被砸的头冒金星。
好在他理智尚存。
心里恨不得仰天痛快地大笑,然,面上则端着矜持,他漫不经心道,“我虽占了考功司职务的便宜,但由美兄看过我那份考集,应该知晓,上面全无抄袭之嫌,每一道题都是我与魏氏兄弟三人呕心沥血研究出来的,即便被考功司的同仁看出来,他们也挑不出错。”
宋由美熟练的收起折扇,酸了一句,“也就你脑子灵活,能想出利用职务之便赚银子,考功司的人即便是嫉妒你也于事无补,他们可没你学问扎实,纵是想利用职务挣银子,也没这个能力。”
忽而话头一转,宋由美低低道,“我听闻上月,户部也有一学子在书肆出书,似乎和你这个有异曲同工之妙,莫非你俩认识?”
谢行俭脸色一沉,“我与那人有过两次口舌之争,那人名叫吴子原,与我一样来自南边平阳郡。”
“我就猜到你俩认识!”
宋由美道,“他出的考集我也有买,前段日子那家书肆卖的可火了,只我冷眼瞧着,他那书与你这个比较,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宋由美见谢行俭露出一副“你瞎说”的谦虚表情,忙又补了一句,“这又不是我一人所言,周围好些买过的人都这么说。”
谢行俭捂着脸不做表达,吴子原那份其实也不是顶差,无论从题目内容还是答案解析都有值得称赞的地方。
只不过吴子原没他运气好,他上有考功司职务之便,下有韩夫子的意见教导,再加上这回他下了血本,他可以拍着胸脯说,他出的这份乡试考卷和朝廷正式的乡试卷有七分相似。
不是说复制的七分相似,而是模拟的有七分相似,不论是题目难度,还是字斟句酌的精准答案。
有些题目,他是根据历年的乡试题而出的模拟题,题型刁钻却又有乡试的影子,再细看后面的答案,简直了!
谢行俭和魏氏兄弟按照韩夫子的指导,将答案尽量精简,答案中的每一个要点都直插乡试书生们的头脑。
卷中有不懂如何下笔的题目,只需看一眼答案,便恍然大悟。
朝廷乡试要历时九天,分三场,每场考三天。
因乡试开考设在每年夏季最炎热的八月,谢行俭考虑到这一点,想着考生多会因为酷暑天气而心情烦躁,导致原本记得熟练的知识一时就是想不出来。
针对这个问题,他和魏氏兄弟商量后,决定将考集的答案做成一条一条的知识点。
在原有长篇大论的答案后面,谢行俭和魏氏兄弟不嫌麻烦的将重要知识点一句一句的圈出来,列成关键字,方便读书人记忆。
与此同时,谢行俭学着上辈子书本的模板,在考集最后一页排了几张后序,针对这些关键词,出了好些没有答案的题目给买到书的人去做。
读书人答完“关键词”题目后,可以上罗家书肆专门免费开放的二楼雅室进行学问交流,离开时,读书人可以将自己对这些“关键词”题目的见解,张贴在墙壁上,供大家点评。
等谢行俭出第二套乡试考卷时,再公布所谓的官方答案,罗家书肆会根据谢行俭的答案,对墙上张贴的答案进行审核,答卷胜出者,每月可免费从罗家书肆拿走最新一期乡试考集。
京城的读书人比之外地的书生都要富有,他们不在乎免一套考集的银子,不过这种刺激性做题,以及能和其他书生一起研讨乡试考点,这才是他们最乐意看到的。
因而买了罗家书肆考集的人,在发现考集题目的精妙之处后,又被罗家书肆所谓的墙上张贴“关键词”答案的比赛深深折服。
一时间,罗家书肆被读书人堵的水泄不通,谢行俭和宋由美见挤不进去,只好作罢往回走。
刚转身,谢行俭就和闻讯前来的吴子原正面碰上。
“谢小兄弟最近春风得意啊!”
吴子原连表面拱手见礼都省掉了,站在谢行俭面上像一只炸毛的公鸡,阴阳怪气的冷嘲热讽。
宋由美蹙眉,谢行俭低声解释面前这人就是吴子原。
宋由美性子虽温和,但嘴巴与他那个表舅舅宋通没甚两样,一旦踩到他的不快,温文尔雅的贵公子也会变成泼辣歹毒的尖嘴猴。
“行俭兄春风得意是不假,可这是他辛苦赚来的,不似某些人,一时的风光不过是夺了他人的功劳,如今得了便宜还卖乖,竟然送上门来嘲讽师傅,这世道,也是奇了,难怪他人总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什么徒弟师傅,你是谁,瞎说个什么劲!”吴子原煞白了脸,目光闪了闪,怒燥的脸上露出一股嫌恶之意。
宋由美失笑,“哗”的一下摇来扇子,慢悠悠道,“我不过嘴碎多说了几句罢了,你心虚什么?”
“红口白牙诬陷我,我难道还要像傻子一样忍气吞声不成?”
吴子原的脸由白变黑,气结的充谢行俭发火,“谢小兄弟只顾看戏?还不快管管你这好友,我好心过来恭贺,你倒是听听你这好友嘴里说的是些什么话,像人话吗?”
谢行俭一脸为难,佯装无辜道,“吴兄在生气?”
吴子原气的想跺脚,碍于周围人多,吴子原爱面子,为了维持所谓的儒雅形象,吴子原忍着喷火的怒气,咬牙切齿的指指一旁老神在在的宋由美。
“谢小兄弟莫非耳聋了不成,他骂我夺了你的功劳,我何时……”
谢行俭不耐的打断吴子原,凉凉道,“由美兄说的没错啊——”
吴子原话被噎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谢行俭直白的指责,羞辱着吴子原额头青筋爆起,此刻也不维持君子形象了,上前揪住谢行俭的衣襟。
大怒道,“你什么意思!”
吴子原个头比谢行俭稍微矮一些,拽拉谢行俭衣领时,脚还要往上踮一踮。
这样一来,谢行俭丝毫感受不到被锁喉的痛苦,反倒是吴子原,一个大男人踮着脚,滑稽的厉害。
动静很大,周围人得注意力立马被吸引过来。
吴子原不想闹大事情,瞬间松开手,若叫大家知道谢行俭就是他们手中考集的出题者,他就算是长千张嘴也讨不到好话。
然而,吴子原越不想看到什么,谢行俭偏要做给吴子原看。
趁着吴子原想偷溜离开时,谢行俭眼珠子一转,拉住吴子原。
“吴兄不是说,来恭贺小弟的吗,怎么才来就要走?”
谢行俭故意抬高声音,罗家书肆门口人多,他一张嘴,好些人看过来,尤其是那些还在排队没买上考集的人。
这些人守在罗家书肆门口半天了,早已等的不耐烦,好不容易听到冲突声,正好过来凑凑热闹,好转化一下排队带来的焦虑感。
谢行俭察觉到十几双视线投射过来,不由嘴角抽了抽。
他之前在雁平就说过,最爱八卦的,也许非每日聚集在村头说东说西的妇人,反而是那些看似寡言少语的男人们,才是追逐八卦的中心人物。
比如说他爹,他大哥。
每回他从县学回去,两个大男人就将他堵在房间里,东打听西打听,他一说起县学哪位同窗的趣事,两人就捂着嘴笑的贼兮兮。
他还记得府城地动前,他爹和赵广慎他爹当着他的面,一个劲的调侃他以后的婚事,啧啧啧,他到现在还记得他爹和赵叔两人嗑瓜子八卦的滑稽模样。
也不知他爹现在收到他寄回家的书信,会有何反应?
他上个月就将他跟罗棠笙的事一并写在家书里了,想必这会子,书信已经到了雁平吧。
谢行俭想象不到他爹娘若是知道他要给他们娶回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会是什么表情?
按照他爹娘的性子,应该会热泪满眶大哭他开窍啥的,过分点的怕是会开祠堂跪谢祖宗保佑等等。
谢行俭不敢相信,真的到他成亲那天,他爹娘该乐成什么样。
嘿嘿嘿,不止他爹娘乐,他也蛮期待两年后的光景……
*
“行俭兄!”
宋由美扇子磕头,无奈的踹了一下满脸春意阑珊的谢行俭,低声道,“想什么呢!”
谢行俭猛地回神,见面前吴子原被他扯的脸色发青,他讪讪的松手。
“吴兄对不住了!”
谢行俭敛起情绪,垂着脑袋对吴子原低语一声,“我不想与吴兄交恶,只吴兄亲自送上门来,我难道会轻易放吴兄走?”
吴子原嘴唇轻颤,同样压低嗓音,“你想怎样!”
围观的书客们见谢行俭和吴子原突然窃窃私语起来,他们不仅不走开,还如无其事的竖起耳朵偷听,有些放肆的,直接上前,却被吴子原一个狠厉的眼神斥退。
谢行俭笑了笑,脸色古怪,问吴子原,“刚才由美兄说的话并非胡编乱造,吴兄比谁都清楚,清风书肆原来的考集是由我,还有我其他两位同窗好友一同写的。”
吴子原神色有些不安,正要说话,谢行俭却抢着开口,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道,“清风书肆想签谁出书,我管不着,我也不想管,现在的清风书肆考集谁出我也不在乎。”
谢行俭轻笑,“我在乎的是,那些不知情的人当着吴兄的面,谈及雁平的考集时,为何吴兄不帮小弟言语一二呢?而是任由大家误会雁平的考集是你出的呢?”
吴子原被谢行俭温言温语质问的额头直冒冷汗,双脚下意识的往后倒退。
周围的人都是人精,光看吴子原变脸就猜到有问题,有些胆大的还将手放在耳后,只恨谢行俭声音不能大些,好叫他们也听上一耳朵。
谢行俭不想逼吴子原太紧。
他深知吴子原心机重,倘若他当着众人的面揭穿吴子原的真面目,想必吴子原定会恨上他、报复他。
根据谢行俭对吴子原的了解,他觉得吴子原这人就是一个泡在深海里的水母,外形漂亮举止优雅,然而毒性比眼镜蛇还要强。
他有时候都怀疑万氏一族替考一事被人捅到衙门那里,说不定就是吴子原搞的鬼。
见吴子原无话可说,谢行俭故作惊讶道,“莫非吴兄不知清风书肆以前的考集是我所出的吗?”
吴子原以为谢行俭在给他找台阶,抹了一把虚汗,正想点头,却听谢行俭话头陡然一转。
“不应该啊!”谢行俭轻眨了两下眼,笑道,“陈叔做事严谨,与吴兄签书契时,肯定会跟吴兄交代清楚。”
吴子原吃瘪,谢行俭在雁平出考集的事,他早在郡城院试结束后就调查清楚了,哪里还需要陈叔来说。
离谢行俭很近的宋由美听得一清二楚,瞧见吴子原神色惶恐,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
谢行俭饶有兴致的想听听一来到京城,就笼络住周围同窗人心的吴子原会如何替自己狡辩。
不过,吴子原这回让他失望了。
不知为何,吴子原竟然一句话都没说,黑沉着脸,气甩衣袖转身就想离去。
谢行俭:“……”
“哎,那不是吴兄吗?”
人群中有人认出吴子原,跟在后面大声的喊,“吴兄,你不是跟我等说,你出的考集是在清风书肆吗,怎么罗家书肆也有考集,也是你出的吗?”
往外钻的吴子原闻言,背影一抖,差点崴到脚,任凭别人如何喊他,他都装作没听见似的,疯了一样往外跑。
那人似乎是吴子原的狂热粉,紧追着吴子原不放,刚好那人身材矮小,在人群中来去自如,几番跳窜以后,险些真让他拦住了吴子原。
吴子原被这人锲而不舍的追赶吓的面无人色,有人看不下去了,逮住这位“疯狂”的粉丝,吴子原趁机跑的无影无踪。
*
谢行俭看着远处跑的狼狈不堪的吴子原,乐的捧腹大笑。
宋由美直接捂着肚子笑的直咳嗽,“行俭兄,你瞧瞧他,可像是一只被猫追赶的老鼠?哈哈哈……就他那种被吓的屁滚尿流的家伙,还有人将他比之为才子,我看呐,顶多是一个胆小的鼠……”
前头,吴子原的那个“疯狂粉丝”被人拦住路,气的在原地跺脚撒泼。
“我好不容易见到吴兄一面,你拦我做甚!”
瘦小书生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失落,抖一抖刚从罗家书肆买来的考集,“我学问不太好,虽说吴兄出的这本考集已然将答案写的简明,可我依旧有好些不能理解,我……”
说着,瘦小书生还抹起泪来,谢行俭被宋由美拉到一旁。
只听瘦小书生哭诉道,“你们别拦着我,我昨夜已经将不懂得要点都圈了起来,我要去问问吴兄,不然今夜我难以入睡……”
谢行俭被瘦小书生当众号啕大哭的行为看懵了。
他写的这份考集,但凡是秀才,没人会看不懂吧?
即便有些难题,可他和魏氏兄弟体贴的做了两份答案,一份详解,一份“关键字”简答,这样细致的答案,还有人看不懂?
听这人的意思,貌似不懂的地方还不止一点。
他悄悄凑上前看了一眼被瘦小书生标记出来的题目,发现全是同类型的律法解析题。
谢行俭不由得陷入沉思:以后再出考集,他要不要来个初级版的?
专门针对四书五经或者算数、律法等某些方面跛腿的人。
周围有人不忍,好心提醒瘦小书生道,“你手上这本并非是你口中的吴兄所出,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人名呢!”
瘦小书生呆愣片刻,忙翻回扉页,只见上面赫然写着谢行俭和魏氏兄弟三人的名字。
瘦小书生狠狠的擦干眼泪,逮着人问谁是谢行俭,谁又是魏氏兄弟。
众人也好奇这三人是谁,纷纷交头接耳的讨论这三人到底是何来历。
谢行俭一心想着改良考集,从而忽略了周围他人异样的眼光。
“行俭,快跑!”
突然,宋由美一声怒吼,吓的谢行俭身子一抖。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之前哭泣的瘦小书生“啪”的一下跪倒在地,高举着考集,端着视死如归的决绝表情,求谢行俭点拨他。
谢行俭惊的连连后退。
这这这什么情况?
他茫然的看向其他人,其他人比瘦小书生要冷静些,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各个笑的谄媚,拱着手一副婢膝奴颜的做作像。
“谢兄小小年纪,就这般别具慧眼,想不到罗家书肆的考集是出自你手。”
“就是就是,谢兄可有空与我等痛饮一杯,在下不才,知京城云七楼菜肴绝佳,不知谢兄可赏脸,与我等一聚?”
聚什么聚!
谢行俭被围堵的哭笑不得。
到底是谁,将他的信息透露给这群疯狂的读书人的!!
就在谢行俭快被这些人挤到变形时,魏氏兄弟及时赶到,将谢行俭从人堆里捞了出来。
下一秒,宋由美和魏席时负责拦阻追赶的人,魏席坤则带着谢行俭往罗家书肆后门跑。
这时,罗家书肆搬出了新一批考集,吸引走一些追赶的人。
少数如瘦小书生那般执着痴狂的,则追到了后门,罗家书肆的下人都会些武功,三下五除二的就解决了那些预备爬墙进来的人。
赶走人后,谢行俭有气无力的摊在地上喘着粗.气。
魏席坤悄悄打开后门,瞧见那些“狂粉”被罗家下人赶走后,竟然还剩下几个不死心的守在门口。
接近一米九的大壮汉魏席坤后背发凉,头一回感受到了害怕。
“小,小,小叔……”魏席坤惊恐的瞪着眼睛,结结巴巴的道,“怎么办?出不去了!”
谢行俭歇息够了,手撑着墙壁缓缓站起来,一想到他刚才还笑话吴子原像个丧家之犬一样被人追赶,转眼就轮到他……
该死的风水轮流转!
谢行俭狠狠的在心里唾弃了一番那个出卖他信息的人,这人肯定也在现场,那他就诅咒这人这辈子都别想高中进士,哼!
此刻,某个摇着折扇悠闲的走在大街上的人表示,他这辈子不会下场考进士。
谢行俭气的牙痒痒,不知道刚才那种情况下曝光他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吗!
那种追赶很容易造成人群踩踏事件的好不好!
谢行俭也是被吓晕了头,似乎忘了当初是他决定要在考集上署上大名的。
如果没有署真名,哪怕是起了别名也好,又怎么可能会发生今天这种事。
不过,谢行俭署真名也是有原因的。
*
谢行俭贴在门缝往外看,恍惚间看着一只眼睛正眯着往里瞧,吓的他往后一倒。
“我艹!”
继许如英骗诱王家小姐私奔以后,他再一次爆粗口。
外面的人也注意到谢行俭在看他们,连忙拍打着门,呼喊道,“谢兄莫怕!”
我莫怕你个鬼!
谢行俭躲得远远的,眼神里露出了比那日在虞县看到杀人如麻的抢匪还要惊恐的表情。
拍门的人越来越多,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谢兄,你出的考集,我已经按照你上面所说,分三次做完了,只考集后序题尚且有些不明白,不知谢兄能否解释解释?”
不能。
说好的后序“关键词”题要等到下期考集才能公布呢!
“谢兄,我刚包下了云七楼,咱们今晚去闹一场如何,在下对谢兄所出的考集尤为感兴趣,不知能否加入其中?”
不能。
想的美,谢行俭轻哼,你加进来了,那他到手的分红不就少了一成?
谁料,那人又补了一句,“在下家境富裕,谢兄无须给在下分红,在下只不过想与谢兄交心而已……”
谢行俭:“……”
外面还在吵吵闹闹,谢行俭被吵的脑壳疼,只好请出罗家书肆的大掌柜。
大掌柜早已知晓外头有人“骚扰”谢行俭,便让人去武英侯府递了信。
老侯爷还没发动呢,罗棠笙就带着罗家武将气冲冲的赶了来。
门外都是一些手无寸铁的柔弱书生,哪里见过一批壮汉手持大刀的场面,顿时吓的腿一软。
之前非要加入谢行俭考集队伍的少年不忘往门里喊,“谢兄赶紧藏起来,有人拿刀杀进来了!”
谢行俭透过门缝,见来人是罗家将,因而并不害怕。
听到这句关心的话,谢行俭心里既感动又复杂。
罗棠笙的雷厉手段不输罗家将,一把红缨枪耍的贼溜,可把这群书生唬住了。
在罗棠笙一顿好言好语/厉声警告下,书生们抖着腿,发誓不再围堵谢行俭。
古人誓言不轻易发,听到外面书生们的保证后,谢行俭这才松了口气。
罗棠笙收好红缨枪,对着大门甜蜜蜜的眨眨眼,随后领着罗家将火速离去。
谢行俭趴在门缝上笑了笑,跟着眨眨眼。
“小叔,那不是罗小姐吗?罗小姐才来一会就将事儿解决了,你……”
魏席坤从门缝里挪开视线,一脸无语的看着谢行俭,似乎在嘲笑谢行俭不如罗棠笙有手段。
谢行俭白了魏席坤一眼,拍拍身上的灰尘,“你行你上啊,你比我高,比我壮,你怎么也不行?”
说着,抬腿就往里走。
魏席坤摸摸脑袋瓜,无语道,“大家追的人又不是我,我上干嘛……”
见谢行俭已走远,魏席坤连忙追上去。
两人踏过侧门院子,来到大掌柜这边。
大掌柜的一见谢行俭,眼都快笑没了,招呼着谢行俭和魏席坤落座,随后拿出近日的账本。
两人翻来账本,又是一顿惊吓。
“我的天,这么多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