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可不是气话, 陈叔离开后, 他越琢磨这事越觉得不对劲。
纵使他今日跟陈叔提议分馆只售卖他出的考集一事有些放肆, 但陈叔的反应未免太过激了些吧。
陈叔若不同意单卖他的考集, 与他好商量便是, 他不是不可以退一步说话, 毕竟清风书肆又不是他的, 他之所以这么说也只是单纯建议而已。
陈叔只管听一听就好,觉得他分析对的,就采取, 觉得他胡来的,只需拒绝他,可他见陈叔临走前一副决绝的样子, 似乎摆明不打算跟他合作的谱了。
谢行俭暗暗吃惊, 莫非陈叔真的不想跟他签订书契了?
之所以跑他家一趟,不过是做做样子?
还是说, 是他触了陈叔的底线, 恼了陈叔?
他望着火焰缭绕, 烧着通红的炉子良久, 突然心思一动, 问道, “坤哥儿,平阳郡去年除了你俩选拔通过,还有谁?”
“还有吴子原!”魏席时抢说道, “整个平阳郡, 除了我和堂哥,通过选拔的唯有安瑶府的吴子原。”
“他当初院试仅排在小叔后头,我记得选拔放榜的时候,好些读书人夸他饱腹经书、卓尔不群呢!”魏席坤道。
魏席时嗤笑,“还有人暗地里说吴子原院试发挥失常,若非如此,案首一位必是他怀中之物,真是可笑,没考好又不是什么丑事,非要拉着行俭踩一脚,也就那些被吴子原唬弄的人才会相信。”
当初谢行俭和吴子原在郡城客栈闹得不虞一事,魏席时是知晓的,所以对于吴子原在外头打造的好名声,表现的很不屑一顾。
吴子原也来京城了?
谢行俭使劲的在脑子里,将有关吴子原的事回忆思索了一番,突然脑中精光一闪。
“坤哥儿,你之前说你游学去过安瑶府,那安瑶府可有清风书肆的分馆?”
魏席坤听得云里雾里,不过他还是认真的回答谢行俭的话,“似乎是有的。”
谢行俭瞬间想通了,他之前的猜测是对的,他就说陈叔今天哪里不太对劲。
原来如此。
陈叔是久经商场的老手,几盏浊酒而已,怎么就那么容易就醉过去。
原来陈叔从进门前,就没打算过要和谢行俭继续合作,不然也不会那么着急的要签下书契。
倘若当时谢行俭没有及时拦下,陈叔签的书契上只会有他和魏席时两人的名字。
两个人很难在一个月内出一套题,陈叔在等,等他支撑不住反悔,一来保全了清风书肆的名声,二来是谢行俭不能在规定时间完成,毁约的是他。
后来他提出加人加钱,陈叔先是推辞说不可以,转而又改口说东家答应给五成分红给他们。
谢行俭越想越觉得破绽百出,他要五成分红是他胃口大,他原本以为陈叔好歹会还一还价,他心底的想法是能拿四成就已经很了不起,没想到陈叔只不过考虑了一会就答应了。
真真是挖着坑让他跳呢!
五成分红!
他又不出钱入股,天底下哪有大方的东家愿意将白花花的银子拱手让人,从头到尾,这五成分红就是在打折扣!
谢行俭不妨大胆猜测,如果清风书肆不止他一个队伍出考集的呢,如果吴子原也掺和进来呢!
两支考集队伍,吴子原那边势必会分走一半的客人,那留给他的,只剩下另外一半,那他每月拿到的分红也会缩水。
这就好比,他出考集的时候,还有另外一家书肆同样出考集跟他竞争,只不过他面临的情况有些特殊,竞争发生在清风书肆内部,此刻吴子原红着眼,明目张胆的抢夺他的红利。
这种事,他怎么能容忍!
“陈叔怎会瞒着咱们,请两批人同时出考集?”魏席坤皱眉。
“怎么不会!”魏席时道,“无商不奸,堂哥你别看陈叔笑眯眯的好人一个,他贼机灵着呢。”
“我猜他有可能早跟吴子原勾搭上了……”谢行俭淡淡道,“吴子原这人,人脉广,我的行踪他私底下肯定查过,在雁平时,我经常出入清风书肆,也许我偷摸出考集的事早就被他知道了。”
“吴子原不会是想从你手上将出考集的活给抢走吧?”魏席时难掩惊悚之色。
“吴子原的学识是毋庸置疑的,如果他跟陈叔提出做考集,陈叔不会不理,更何况吴子原想借此打压我,他跟陈叔要的分红肯定没我高,陈叔虽与我有些情谊,但在惹眼的银子前,他会选择吴子原的。”
“陈叔也太不是人了……”魏席坤恶狠狠的骂道,“他若跟吴子原早就勾搭上,何必又来找小叔谈书契,果真是见异思迁的商人,信任不得!”
“清风分馆初来京城,陈叔找我,怕是让我打头阵罢了,日后分馆起来了,用不到我的时候,他就会随便找一个理由将我一脚踢开!”
谢行俭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吴子原这人,阴森的很,当初万氏一族之事,我料想吴子原应该是知情的,谁会眼睁睁的看着身边好友被判刑禁考,也就人面兽心的吴子原能干的出来,他事后还死不承认呢,可谓是心狠至极。”
“小叔,你被他盯上,可要小心啊!”
魏席坤提醒道,“他和我不是一道上京的,前些日子赤忠馆选人,我也没怎么关注他,我瞧着他在国子监很是本分守己,没想到背后竟然暗搓搓的打着你的主意!”
“表哥,我们三个这些天忙的很,还要麻烦你帮我盯着清风书肆,那边一旦开业,你每日都瞧瞧,仔细观察陈叔有没有和谁经常接触,特别是斯文的读书人。”谢行俭嘱咐道。
“没问题,”王多麦拍拍胸脯,“这事交给我,你们安心帮朝廷办事就行了!”
一提帮朝廷办事,谢行俭心里就堵的慌,他跟宋大人坦白两年后要下场,还不知道于尚书那边会不会让他继续留在考功司呢。
说实话,他挺喜欢考功司的,不光是在那能接触到科举秘卷,最重要的考功司藏书众多,他在那除了学习朝廷办事的技巧,还能复习学业呢!
希望宋大人能说服于尚书将他留在考功司,真要调离他,他还有些不舍呢!
*
翌日一早,东方露出了新年来的头一个大太阳,和煦的阳光将这些天笼罩在京城上空的乌云撇的干干净净。
王多麦忙进忙出,将两间屋子的棉被都拉出来晾晒,魏氏兄弟早早就去了六部,谢行俭昨晚从考功司出来时,宋通交代过他,让他今日不必去吏部。
谢行俭瞧着外头阳光大好,便搬出桌椅在院子里温书。
陈叔虽然没和他续约,但考集他还是要出的,大不了他再花些功夫去找其他的书肆投稿,他就不信没了清风书肆,他这书肆就卖不出去。
初春的阳光娇嫩,不刺眼不火辣,光线柔和温馨,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阳光丝丝缕缕的洒在京城瓦墙上,似是给这座繁花似锦的都城又添了一笔光辉。
谢行俭迎着暖阳,将昨日在考功司看到的乡试题一一回忆默写出来。
这头谢行俭在埋头骨干,清风书肆分馆的陈叔有些坐立不安。
底下的小厮将前些日子书肆与吴子原签的书契拿给陈叔。
陈叔手指抵在书契上,轻呼道,“小刘,这吴子原,真的是东家推荐上来的?他只要一分红利?”
被叫小刘的小厮忙点头,“对对对,东家说吴书生不比谢书生爱财,前程光明着呢,吴书生啊,是东家夫人娘家族里的一位侄儿的好友……”
陈叔被一长串的关系弄的头晕,“东家怎么好端端的就要撤换掉谢小兄弟,如今签上来的吴书生可靠吗?”
“可靠!掌柜的,”小刘故作一脸神秘道,“东家夫人侄儿不是犯了事嘛,求到了东家夫人那,刚好听到东家和您商量京城开清风分馆的事,许是听到了谢书生的名字,第二天夫人那侄儿又来了一趟,随后东家就提出换下谢书生,让吴书生上……”
从小刘断断续续的话语中,陈叔才得知东家夫人的侄儿来头不小。
此人便是万宝华。
万宝华所在的万氏一族被郡守大人遏令六十年不可以参加科考后,万氏一族迫于无奈,打起了吴子原的想法。
万宝华向族里提议出银子支援吴子原上京求学,吴子原付出的代价是:入官场后,庇佑万氏一族。
原本万宝华和吴子原只需黄金白银交易即可,谁料后来万宝华得知最近在雁平卖的火热的考集竟然是出自谢行俭后,他立马起了坏心思。
万宝华见不得谢行俭比吴子原活的有滋味,因而求清风书肆的东家将出考集的事挪给吴子原。
东家虽奸诈狡猾,但也讲信用,谢行俭为清风书肆做出了不少贡献,贸然将谢行俭踢出,实属不义之举。
东家原是不同意的,可后来一听吴子原在平阳的杰出名声,东家动摇了。
又听说吴子原只要清风书肆一成红利,东家为了银子,立马拍掌答应,随后想出让陈叔即刻去京城,将谢行俭和吴子原都签到清风书肆的破法子。
陈叔是东家一手栽培的,他虽看不惯近些年东家掉钱眼子的举措,不过他还是照做了。
然而,陈叔没想到,谢行俭胃口不小,提出分馆只摆放他一人的考集,这哪里行的通。
陈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对谢行俭冷了脸。
陈叔心还是偏向谢行俭的,他本就看不上东家这种一契签两人的做派,如今谢行俭不按套路出牌,他刚好将谢行俭丢出去,省的谢行俭掺和这池子烂泥。
*
这边,谢行俭很快就写完乡试的回忆题,正躺在椅子上沐浴阳光呢,只见王多麦神色不快的进了院子。
“我刚去买菜,路过瞧见清风书肆中午开馆了!”王多麦气愤的将手中的菜篮子往地上一扔。
“这么快?”谢行俭猛地从椅子上起来。
“可不是嘛!”王多麦心里闷的难受,不吐不快道,“你嘴里的陈叔怕是真的不想与你好了,开馆大事都不知会你一声,定是和你生疏了。”
“我昨日恼了陈叔——”
“你也是为了书肆着想!”王多麦扁扁嘴,“你们好歹合作了一年,他怎么可能因为你昨晚一些话就气到了,分明就是借着昨日的幌子想和你生分!”
“你不是让我观察他有没有和其他读书人走的亲密吗?”王多麦一股怒气往上涌,“还真的有一个!”
“那人比你矮一点,但生的白嫩,嘴角有颗痣……”
“吴子原!”谢行俭气息一窒。
还真的是他!
“那人行的匆忙,只呆了一会儿就走了。”王多麦道。
“他也在六部办公,许是趁着休息空隙跑出来的。”谢行俭哼了几声,望着桌上密密麻麻的乡试题,他突然觉得心口闷的很。
到底是因为什么,陈叔就轻而易举的让吴子原替了他的位子?
是因为他要的红利太多?
还是说他不该干涉分馆摆卖书籍的事?
谢行俭心里闷的难受,索性套了件暖和的长衫,沿着外头零星漫雪的石子路往京城主街走。
太阳渐渐偏西,余晖正好洒在大街上,金光闪闪,京城人喜爱梅花,一路上,总能看到几枝蹿出墙头的梅花,有红有黄。
梅花浓烈幽雅的香味伴着初春的冷气缓缓的沁入谢行俭的鼻端,谢行俭站住脚步深深吸了一口。
丝丝暗香中似乎还透着一股甜味,飘逸在他的周身,他顿时觉得心情舒畅许多。
寻着甜香气息,谢行俭微眯着眼往前走,最终停在了余芳斋的大门口。
谢行俭正欲进去买点甜品,忽闻一阵脚步声,然后里头就响起一声小丫鬟清脆的笑声,“小姐,咱今个真赶巧,太阳落山前还能买上梅花香。”
谢行俭没当回事,继续往里走,只见翠绿衣袄的小丫鬟身后走出一少女。
少女身着红色流云锦裙,颈脖处围着一圈白色绒毛小领,她朝谢行俭这边缓缓走来,女子颊边梨窝深陷,一张芙蓉秀脸,杏眸如波,眸光忽而落在进门的谢行俭身上。
两人目光隔空对上,皆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