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上京去国子监读书, 儿子内心的把握其实很大。”谢行俭有一说一, 在家人面前, 他用不着藏拙。
“京城路途遥遥, 这回就让我一个人前去吧, 省着大家跟着辛苦。”
“咋能啊, 爹当然要陪你去啊!”谢长义敲了敲旱烟杆, 打断谢行俭的话。
“爹,你哪有时间上京?”
谢行俭摇摇头,“从雁平到京城, 来回就要一两个月,实在太费劲了。国子监读书可不比县学自由,每月旬假亦或是秋收假, 怕是都没有的。”
谢长义闻言一愣, 谢行俭继续道,“即便是有那么几日的假, 我也是赶不回雁平的, 到时候娘月份大了, 还得爹在家护着呢。”
谢长义有些不放心小儿子一个人上京, 正欲说些什么。
谢行俭又道, “京城毕竟一来一回就要耽误一两个月, 娘肚子大了,留她在家,我着实放心不下, 爹你就行行好, 呆在家里照看着娘,就当是替儿子陪娘,有爹陪着娘,儿子放心。”
“什么你爹替你陪我,瞎说什么呢!”王氏抿着唇,笑意深深。
谢行俭很少当着家人的面说这些黏腻腻的亲昵话,不过这回考虑到他娘大龄生产,他必须要求他爹留在雁平县时刻守在他娘身边。
古代产子可不是开玩笑的小事,一不留神,一尸两命的多了去了。
谢长义被小儿子一番话说的有些动摇,一边是婆娘和肚子里的三儿,一边是小儿子外出得安危。
作为大家长的谢长义头一回陷入了纠结的地步。
他犹豫了一会,“要不,让你哥陪你上京?”
一旁的谢行孝接话道,“小宝,爹没空,那就我去。”
谢行俭再次摇摇头,“哥,你管铺子呢,你走了,铺子谁管?还不是留给爹了,那爹怎么照顾娘?”
谢长义急道,“我不能去,你哥不能去,那谁去?”
谢长义轻轻的放下旱烟杆,语重心长道,“你一个人,我是万万不同意你前去京城的,你长这么大,都没有跑出过平阳郡,如今一下子跑到千里之外的京城,还一呆就是一年,你让爹娘咋放心?”
谢行俭胸口一暖,心里有些感动,却也有些无奈。
父母在,不远行,游必有方。
如今要外出求学,他爹娘面上虽然高兴,心底却不放心。
即便他已经十五岁了,搁有些家里,这般大的少年早已娶妻生子。
其实他也不想大老远的跑到京城读书,但这是他的命运,是他前进的方向,是他六岁那年,第一次进韩夫子私塾时定下的目标。
是他在府城礼房门口看到宋大人身上穿着闪耀夺目的官服时的憧憬。
他读了快十年的书,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入京做官,能保一家人平安顺遂,能让爹娘以他自豪,能让谢氏一族在这诺大的朝代留有一席之地。
谢行俭叹了一口气,“爹,你放心,跋山涉水前去京城,我自然会安排好一切事宜,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将国子监接收禀生秀才的事告知坤哥儿和他堂弟的原因。”
“为啥?”谢长义迫不及待的追问。
谢行俭不好意思的笑笑,“据我估计,他俩跟儿子一样,好好准备一番,进国子监就读的可能性很大……”
“所以?”谢行孝听着有些不明白。
“坤哥儿在外游学过一年,也去过京城,他的人脉路子必是比我广,有他在,某些情况下,我的弯道要少走一些。”
“而且……”谢行俭越说越羞耻,“娘总说我细皮嫩肉,娘,你想想看坤哥儿长相,又高又大又壮,搁空地一站,一人能挡两人的阳光。”
王氏回想起未来孙女婿威猛的造型,不由自主的点点头。
谢行俭不要脸的继续说,“不止坤哥儿如此,他堂弟,也就是我在县学的同窗,他个头和坤哥儿相差不大。如若我们三人都入了国子监,我是莲姐儿的亲叔叔,去了京城,坤哥儿势必是要护着儿子的,至于我那同窗,我与他关系甚好,遇到危险,我笃定他不会弃我而去。”
别瞧不起谢行俭无耻地拿一个消息换来两个保镖的买卖,这样的买卖可是有价无市。
就像韩夫子所说,国子监的消息要下达到各地,得一个月之后,而魏席坤和魏席时能赶前头和他先去面见学政大人,机率不知道翻了多少倍。
两全其美的买卖,就算谢行俭不明说,他们俩日后也会意识到这点。
谢行俭捏捏手臂凸起的小块肌肉,脑海中浮起魏氏两兄弟的大块头,他无语叹息,先天的基因有时候真的比后天努力要得利很多。
他练了好久身子骨才强健些,而魏氏兄弟生来就神龙马壮,铜筋铁骨。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谢行孝嘿嘿一乐,“坤小子外出过一段时日,有他陪你呆在京城,互相有个照料,爹娘还是可以放心的。”
谢长义对魏氏两兄弟的印象极好,听谢行俭分析完,他这才松了口。
“他俩在,我还是比较放心的。”谢长义边说边指指一旁沉默寡言的王多麦,“你舅舅特意交代过,让你麦表哥跟你后头学点东西,你既然打算上京,就把麦哥儿顺道带上。”
“坤小子他们上京也是为了求学,哪能时时刻刻关照你,还是得有人在你身边。”
谢行俭这回没有拒绝,“表哥跟我前去京城,我自是应允,只不过此番上京,再回来得一年左右的光景,我怕我擅自将表哥带去了京城,舅舅和舅娘那不好交代。”
“有啥不好交代的。”王氏拍板道,“你们只管去,你舅舅回家前搁我这留了话,你去哪,麦哥儿就去哪,好几年的木匠学徒日子都熬过来了,不兴去一趟京城就活不了的事。”
王多麦见姑姑和表弟在说他的事,他急忙站起来表明态度,“我爹说了,让我跟在俭表弟身后多做事少说话,以前在师父那起早贪黑的活,我上手都不觉得累,如今在俭表哥这可比师父那轻松多了,嘿嘿,反正俭表弟去哪我就去哪。”
说完,少年红着脸看着大家,吞吞吐吐道,“不过,俭表弟出远门前,得提前知会我一声,我想回家一趟,看看我爹娘,好叫他们别担心我。”
王氏笑道,“还是麦哥儿懂事,合该如此。”
谢行俭看这架势,知道麦表哥这个书童是非带去京城不可了,不过带上他也好。
国子监学业繁重,有些事他还是需要一个书童帮忙跑跑腿。
*
翌日一早,谢行俭来到县学。
县学里的学子们一见到他,不约而同的上前将他围住。
林大山笑容吊儿郎当的,一把揽住谢行俭的肩膀,“上回在郡城,你可是说好要请大伙搓一顿,你别是耍赖了吧?都好长时间没见着你了。”
谢行俭还真的将请客这件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主要是林教谕一帮先生在郡城醉的一塌糊涂后,他心里有些畏惧谢师宴。
他睨了一眼四周谈及酒筵情绪就兴冲冲的同窗们,莫名觉得脑壳疼。
谢行俭移开林大山搭在他肩膀上的胳膊,严肃声明道,“先说好,你们可不许像郡城那次一样胡来,到时候喝的酩酊烂醉,我可不会再给你们擦屁股。”
众人齐声哈哈大笑。
“自然自然。”
“上回是太高兴了,一时忘我才失了分寸。”
“还没谢过行俭兄弟替我们收拾烂摊子呢,真是惭愧。”
……
谢行俭失笑摇头,“那就定明日吧,郡城大酒楼是指望不上了,不如去县里的酒楼如何?你们可别嫌弃。”
“筵席菜品贵贱无所谓,主要是我等同窗之间活络活络感情。”林大山道。
“这话可是你先说的,别到时候你坐上桌就挑三拣四,嫌弃小饭馆的味道没有郡城的好吃。”谢行俭双手环胸,饶有兴致的调侃。
“不会不会。”林大山连连摆手,“郡城的酒楼兴的是花里胡哨的菜样,不像咱们这小地方,上桌的家常菜虽朴素,味道却最为美味,吃下去也最有感觉,丝毫不比大酒楼差。”
“难为你竟然如此有品味。”谢行俭颇为欣慰的拍拍林大山的肩膀。
确实,有些标上珍馐美馔的菜肴,进嘴后实则还不如大锅炖出来的好吃。
这时,有同窗问道,“咱们可要请上林教谕他们?”
“按理是要请,只是如今县学忙的很,林教谕他们怕是不得空出来和咱们吃吃喝喝。”
林大山拖腔带调的笑道,“甭提请先生他们出来吃酒了,即便他们有时间,他们也不会出门的。”
“为何?”谢行俭疑惑。
林大山贼兮兮的拍拍他的脸颊,小声道,“啧啧啧,上回他们喝大,脸丢尽了,哪里还有颜面再与我们同乐,诶,我爹反正是没脸,这些天躲在书房里都不敢出来见我,何况是见你们这些学生。”
一众书生唏嘘不已,都压低声音说话。
“也是,我们才喝一两杯就醉的不省人事,林教谕和刘先生几个,一连劲喝了好几壶呢。”
“好几壶?你都醉晕过去了,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嘿嘿,咱们中不是有大山兄弟吗,他消息通,再说,当日行俭兄弟是唯一没喝醉了,不信你问他,问他林教谕有没有喝的烂醉,还被刘先生几个吐了一身的污秽,就差泡在呕吐物里洗个澡了。”
众人将探究的视线挪向谢行俭,谢行俭目光越过同窗脑袋,看到拐角处隐隐飞扬的衣裾,心下一咯噔。
“哈哈哈哈——”谢行俭干笑,对着众人挤眼睛,“哪有的事,林教谕几个哪有喝的烂醉,不过是多喝了几盅,有些晕头罢了。”
“你们许是听错了,乱吐污秽?胡说,没发生,没见过,不可能!反正我是没看到。”
众人身子一凛,心领神会的附和。
“定是谣传,我就说嘛,林教谕为人严谨,若是酒力差,自是会暗暗控制,不教自己多喝而烂醉。”
“是了是了——哈哈哈哈。”
一帮少年秀才红着脸,心知肚明的在那尴尬的笑开。
躲在暗处的林教谕同样老脸羞红。
不一会儿,林教谕清咳一声,从暗处走出来。
谢行俭等人立马抖抖衣物,恭敬的拱手问好,低着头假装对林教谕的偷听不知情。
“适才老夫经过,听你们在谈谢师宴?”林教谕率先开口。
谢行俭上前一步,“确有此事,此次由学生做东,想叫考上的同窗们去酒楼乐一乐,不知先生可有时间,能否同去?”
谢行俭心知林教谕是不会去的,不仅有林大山所说的脸面问题,最主要的是,今年县学考上的秀才比往年要多很多,教谕们都忙的很,哪有功夫与他们瞎胡闹。
真要说谢师宴,恐怕郡城的那次酒席就算是了,毕竟师生同乐。
果然,林教谕不去。
“你们年轻人去吧,县学最近有新的学子入学,事务繁多,先生们日理万机,确实没空与你们玩乐。”
众人配合的露出惋惜的表情,还发出哀叹的声音。
林教谕颇为满意看到这幅场面,扶着胡须嘴角咧笑。
*
同窗筵席欢闹一场后,转眼时间已到了十月间。
今年县学的招生火爆,一众先生们忙的不可开交,因此只好将谢行俭这批秀才的复课时间往后推延。
谢行俭趁着这段时间,拉上魏席坤和魏席时搭上马车去了郡城。
来到郡城后,他们就马不停蹄地前往郡守府。
郡守府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郡守府’。
郡守府大门前守卫森严,他们压根进不去。
谢行俭眯着眼紧盯着门口两座魁梧赫人的石狮像,上面还附有红色绸缎吉祥结子。
他记得,这是那日鹿鸣宴时,郡守府的官差特意系的。
郡守府外围修建的极为雕栏画栋,屋顶上的瓦片堆积着密如鱼鳞,似是天河发大水冲到这里,都不会漏进一点儿。
郡守府的墙坝很高,顶端淬有玉石绕砌,点点青松越出墙头,迎着风,沙沙的刮打着檐壁。
深红色墙面上点缀着斑斑黑墨,远看是幅磅礴山水图,只待走近看,却又是一帖帖笔力丰劲的行书体。
谢行俭仰着脖子有些酸痛,他无法想象,这还只是一郡的府衙,就如此雍容华贵、气势非凡。
那京城呢?
京城又是何等的华美壮丽?
魏席坤好歹见过外面的风光,因而看到郡守府并不怎么有遐想,然而谢行俭和魏席时就不行了。
两人眼睛都看直了。
谢行俭不是没见过世面,上辈子他看过无数的古装电视剧,也亲临过影视城,可那些模仿的古迹古城都没有亲眼所见的真实、宏伟。
那日鹿鸣宴街上人多,他没机会好好瞻仰郡守府正大门的景色,如今特意来到这里,他当然要大饱眼福,看个彻底。
……
“你们几个还不速速离去,这里可是郡守府,闲人不可入内!”
巡逻的官差木着脸斥道。
身后的另一官差冷笑道,“要饭的,远点呆着,这里旁的没有,只有板子,只问你吃不吃?”
要饭的?
哪里有,三人四处张望。
官差嗤笑,“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们三个。”
谢行俭嘴巴惊讶成‘o’形,不敢置信的低头看了看自己。
这才发现一路从家里奔波过来,他们的衣物早已褶皱脏乱,一身臭气。
再看他们的精神头,一个个的蓬头垢面、灰头土脸,看着可不就像是叫花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