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啊, 他虚岁才十五!”
“还是雁平县人士, 雁平县去年不是颗粒无收吗, 怎得今年他们竟然夺了榜首!”
“何止榜首啊, 一甲十名雁平县占据一半, 吓人!”
众人哗然, 议论纷纷。
“这谢行俭是何人, 怎么之前我没听过有这号人?”
“去年地动那阵子,虞县遭了一伙贼人,带头去衙门报官的据说就是一位姓谢的少年, 莫非就是他?”
“有勇有谋,学识又过人,我王某活了二十多年还是头一回见着这般年少有为的读书人!佩服佩服。”
“他人在哪?可来看榜了?”
“不知, 可有认识的帮忙指一指, 好让我等瞻仰一二。”
谢行俭手指忽的被人又碾压了一脚,他晕乎乎的脑袋顿时清醒过来。
恍神间貌似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谢行俭揉着脑袋艰难的爬起来。
雁平县的学子急了, “快让让, 行俭兄弟被你们绊倒了!”
众人一惊, 快速的退到一边。
后头跟来的谢行孝看到浑身被踩的乱糟糟的小弟, 又好笑又心疼, 连忙飞奔过去,一把捞起谢行俭。
“小宝!”谢行孝两眼放光,兴奋的将谢行俭身子来回转动, 检查是否有伤口, 见他无碍后,大手一按,将他牢牢的抵在怀里。
哭哑着嗓音道,“你考上秀才了知不知道,小宝!”
谢行俭被他哥憋着都快翻白眼,不过他的高兴不比他哥少。
他不仅仅考上秀才了,还一举夺了平阳郡院试案首。
“哥,你快松开我,大热天的,热的慌。”谢行俭嗡声道。
谢行孝这才意识到自己高兴过了头,连忙小心的放开小弟,嘴角的笑容恨不得往天边扬。
小宝考完之后就说他这次很有把握,但没亲眼目睹,他总觉得虚的很,如今衙门榜文都贴出来了,真的不能再真。
谢行俭恢复精神后,周围的人一下堵上来。
“这位就是今日案首谢行俭?不愧是后生可畏啊,可喜可贺。”有人笑着拱拱手,真心诚意的道。
“恭喜谢兄。”
“恭喜谢案首。”
谢行俭腼腆一笑,收敛住内心的狂喜,温和回礼道,“侥幸而已,侥幸而已。”
众人见谢行俭不咸不淡的做派,不免一愣,有羡慕他小小年纪就淡泊名利的,也有撇嘴嫉妒他装模作样的。
谢行俭默默的将这一切好的坏的表情通通纳入眼底,趁着大家散开的路径,他快步来到榜文面前。
榜文下方不时传来书生们的嘶喊,有发现自己高中之后癫狂大笑的,也有怅然若失落榜后咒天骂地的。
谢行俭不动声色的抬头将榜文从头到尾过了一遍,今年院试整个平阳郡一共有八百多人参加,取中的秀才生员却只有两百人左右,连一半人数都没达到。
他所在的雁平县县学今年报考的有十七人,有幸上榜十三,而且更出乎意料的是院试一甲前十竟然有五人是出自雁平县。
他拿了案首,魏席坤第五,魏席时第八,还有一位是甲班的老童生,位居第九,其实这些人的成绩他都能预料到,毕竟他们几个底子本来就很不错。
令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林大山,一甲第三。
谢行俭挑起眉头往林大山的方向望去。
林大山呆在林教谕身边,察觉到谢行俭看过来,低着头跟林教谕说了些话,林教谕听完后抬眸瞥了一眼谢行俭,抚须笑着点点头。
林大山滋着牙,眉眼乐的眯成线,跑过来跳着撞了一下谢行俭的肩膀,捏着嗓子夸张的笑,“拿了案首还这般镇定,我爹说也就你能稳得住,要是我,我屁股尾巴早就窜上天了!”
谢行俭被林大山手舞足蹈的泼猴像逗着哈哈大笑,“你也别调侃我了,一甲第三的秀才公,难道还不足以让你满足,莫非你看中的是我这个案首位子?”
林大山憨笑的摸摸脑袋,眼睛往不远处与人相谈胜欢的林教谕身上扫了扫,脸上的笑容放大。
林大山勾住谢行俭的肩膀,得意的道,“你我也别假惺惺的说对方了,我这回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撞了好运才拿了第三,不像你,学问扎扎实实的。”
“一府案首啊,以后乡试必是妥妥的能考中举人回来。”
说着挤眉弄眼,拿食指对着谢行俭道,“之前说好的,谁考的好,谁就请整个县学的同窗去郡城最大的酒楼搓一顿,你可不许耍赖。”
谢行俭好笑的拍掉林大山的手指,双手环胸,“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等会我去教谕那商量一下,回头定个日子。”
林大山掀开扇子,美滋滋的叹息,“合该如此。”
离榜文下放已经过去了两柱香的时间,几乎所有的考生都已经知道自己有没有取中,大家看完了也就没必要再挤在门房这里,不一会儿,人流就减少了一大半。
雁平县的先生们今日都在,一应上榜的学子都去先生们那问候过。
太阳越过树梢爬到头顶,蝉鸣声一声越过一声,众人热的厉害,林教谕便提议去附近的茶楼歇息会。
乡试的秀才们没来,留下的都是这回院试的童生,谢行俭之前留意数了数,记得一共十七人,如今上榜的十三人都在,其余四人却不知去向。
谢行俭想到刚答应林大山请客的事,若他们一行人恭贺高中,难道到时候要单单撇下其余四人吗?
至于邀请没考好的四人过来一起庆祝,恐怕也不行,到时候大家兴致高涨,徒留他们四人抱冷团,未免太伤人心。
但不庆祝他又觉得可惜,毕竟雁平县这回大获全胜,是应该好好安排一场,让其他地方的学子都睁开眼好好瞧瞧,雁平县去年的耻辱并不算什么,雁平县好着呢!
他敲了敲林大山,低声说了这事。
林大山嗨了一口,毫不在意的道,“他们四人今年心知考不上,又见咱们考的不错,不想到时候因为他们的沮丧毁了庆贺宴席,便早早的和我爹告了假,已经回家去了。”
谢行俭哑然,如此这般也就不用考虑他们的感受了。
*
林教谕因前些年经常受邀来郡城编纂地方志的缘故,对郡城的版图格外熟悉。
大热天的,林教谕带着他们抄了近道,来到一家雅致清幽的茶楼。
茶楼有三楼,一楼供应平常老百姓吃喝闲聊,二楼是点心阁,谢行俭一行人命跑堂的上了几样小吃和酒水后,上了三楼雅间。
落座后,林教谕与各位先生们笑着举杯恭贺,“今年院试,出了两件大事,一是安瑶府万氏替考,这事已然过去,晦气的很,老夫在此就不赘述了。”
“第二就是咱们县学这回取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绩,我等先敬各位小秀才们一杯,祝愿各位来年乡试飞腾,前程似锦。”
谢行俭一干人忙站起来端杯子回礼,今日大喜,再加上他拿到了梦寐以求的案首位子,即便他忌讳喝酒,也被同窗们哄抬着喝了好几杯。
酒过三巡,谢行俭望着面前东倒西歪的林大山,魏席坤以及魏席时,再看看他神清气爽的模样,他忽然觉得他的酒量其实还相当不错。
林教谕考虑到他们中好几位都像谢行俭一样,还未弱冠娶妻,又想到醉酒误事,便喊来跑堂的,将桌上的白酒撤了下去,每人添上一碗甜甜的醒酒汤圆。
林大山几个被先生们扒开嘴喂了几口汤水,然后稀里糊涂的被抱到垂帘后头的长榻上休息。
一时间,桌子上只剩下林教谕、先生们以及呆愣的谢行俭。
谢行俭此时嘴里包了一口芙蓉莲子酥。
抬眸见对面的林教谕他们都噙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对着他,他咀嚼的动作一滞,见几双森森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心里抓狂:今天不会是故意灌醉林大山他们,从而为他设的局吧。
谢行俭狠狠的咽下嘴里甜腻腻的点心,狗腿子似的站起来,点头哈腰道,“诸位先生可是有什么话想单独对小子说?”
说着,他余光往帘子里头呼呼大睡的十几位同窗处瞄了一眼,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你们就是故意灌醉他们,你们的局我已经看破了,别装了!
谢行俭心里隐隐得意,嘴角喜得微微翘起。
“把嘴上的糕点碎屑擦掉再说话吧!”林教谕憋气忍着笑意,旁边的几位先生跟着笑呵呵。
谢行俭伸出手,尴尬的擦干净嘴角,随后心虚的低下头。
林教谕招招手让他坐回去,“之所以带你们过来吃酒,是老夫和学里的先生们早先商量好的。”
谢行俭乖乖的坐回椅子,闻言一愣,忽而释然,“先生难不成是担心我们会出去鬼混?所以才将大家召集在一起,在您的眼皮子底下,想来不会出现什么妖魔鬼怪。”
林教谕与一旁的先生们闻言,两两对视,随后放声笑道,“不愧是案首学子,老夫的想法你倒是一眼看出来了。”
谢行俭摆摆手,谦虚的说不敢不敢。
林教谕左侧的刘先生喝的有点多,但倒不至于醉,大着舌头道,“咱们县学去年糟了殃,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们几个老的揪心的不得了,生怕你们拿了好名次飘飘然,到时候被歹人忽悠几声,误入歧途可就得不偿失啊。”
其他几位先生们都点头称是,“与其被别人使坏主意灌醉,何不咱们学堂一起乐乐,考中秀才是人生一大喜事,不聚一餐又说不过去,别看他们醉的难受,其实他们心里头舒服着呢!”
“先生所言极是。”谢行俭附和,“诸位同窗年纪尚幼,如今高中秀才,不闹一闹心里不舒坦,还是先生们想的周到,既照顾了学生心情,又保全了学堂声誉。”
林教谕抿了口烈酒,“要说这场院试,数你最是厉害,竟然能悄无声息的拿到案首之位,着实替咱们雁平县打了那些看笑话的愚蠢之人的脸。”
一提案首,刘先生喜上眉梢,眯着醉醺醺的眼睛看着谢行俭,结结巴巴道,“不......不错,谢小子这回可……可挣了……大光啊……”
右侧的李先生看刘先生吞吞吐吐的样子,急的不行。
忙夺了话头过来,“不光是帮着倒掉了咱们雁平县这一年来受的脏水,还替你自个正了名。”
说着,叹气道,“老夫这些天在外头听了不少瑶安府学子诋毁你名声的事,等这次院试案首名字广传开来,就不知他们脸疼不疼。”
“可不是!”林教谕又闷了一口酒,伸着手指头在众人眼前摆弄,瞪着圆溜溜的虎目,高声道,“我林某人在县学教书二十载有余,手底下从未有过愚笨痴呆的学生。”
特意指了指谢行俭,林教谕嘿嘿一笑,夸赞道,“众多学子中,算你这小子,读书最不错,老夫高兴啊!”
话还未落,林教谕就歪倒在椅子上。
对面先生们喝了不少酒,当下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好不混乱。
谢行俭傻眼,不会他们也开始醉了吧,怪不得各个都是话唠。
他所料没错。
接下来,他亲身目睹了以往在县学绝对看不到的一幕群魔乱舞的大战斗。
平日少言寡语的林教谕生生撕下衣巾,就着酒水,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堆诗文,写完后硬塞到他怀里。
林教谕双手紧紧拷住谢行俭的双肩,疾言厉色道,“一郡案首固然学问好,但你还欠缺点火候,平日你拿给我批阅的诗文,我看后是为了顾及你的面子,方才没有严厉的说道说道。
谢行俭愣住。
“你品品你之前做的诗,押的韵尴尴尬尬,遣的词拖拖拉拉,没深意,没气度。”
说着林教谕一拍桌子,冲他恨铁不成钢的骂道,“那也叫诗?狗屁不通的诗,顶多比外面开蒙的孩童要好一丢丢。”
边说还边用食指捻着拇指,比给谢行俭看。
刘先生摇头晃脑道,“文章写的确实一流,只这诗文,诶,不及老夫当年啊。”
李先生似乎还有点良心,踉踉跄跄的走过来摸摸谢行俭的脑袋。
“你甭听那两个老匹夫乱说,你诗文水平这半年来长进不少,不似刚进县学那些时日,灵感枯竭,语句杂乱,整一个就像是咱们食馆厨娘乱炖的一锅猪皮汤。”
得了您嘞,您比林教谕和刘先生更狠。
食馆的汤据说喝死过小狗……
谢行俭挨着李先生放大的脸,他叹气的用手抹掉被喷满脸的酒水沫子。
诶,即便他们醉了,心心念念的还是他跛腿的诗文功底。
谢行俭默默的叹气,其实他一点都不恼,相反心里填满了感动,还略略的有一点心酸。
感情诸位先生平日都在包容他的跛腿啊,为了不伤他的自尊心,竟然只能靠醉酒无意识时才敢发泄出来。
谢行俭望望帘子里头的同窗,又看看外间醉的不省人事的先生们,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
真是可惜他没有手机,不然拍下来留档,以后翻出来品一品,又是一桩趣事。
不过很快谢行俭就笑不出来了。
众人皆醉他独醒,这场吃酒钱当然得他掏了,虽说是林教谕做的局。
跑堂的小哥起先建议他去搜林教谕的身子,找一找钱袋子放在哪里。
谢行俭头摇成拨浪鼓,擅自翻别人的衣物,涉及隐私,不妥。
跑堂的拿眼斜他,他只好幽幽叹道,“花了多少银子,我来付。”
“十五两二钱,客官您点的多,掌柜的吩咐小的帮您抹个尾巴,您楼下付十五两即可。”
谢行俭捏着袖子里的二两银子,他突然感觉捉襟见肘是怎么回事?
二两银子落在手里有点烫人,他心一横,正准备返道去搜林教谕身上的钱袋子。
突然,一股酸酸的泔水气味弥漫在整个包厢,林教谕抱着椅子腿,吐了自己一身。
只林教谕一人吐了也就罢了,呕吐就像母鸡下蛋一样,一个接着一个。
只见林教谕吐了一口,刘先生紧跟着喷了林教谕一脸,李先生按耐不住嗓子里的冲意,一口脏污转头就倒进了林教谕的头上。
紧接着,其他先生有模有样的学……
林教谕算是废了,全身酸臭。
谢行俭脚步一移,脸上的肌肉,肉眼可见的在抽搐。
就这样,他下不去手哇。
望着眼前一片“污秽不堪”的画面,谢行俭与跑堂的面面相觑。
对视良久后,谢行俭认命的拿出二两银子如负重释的交到跑堂的手里。
跑腿急了眼,“您和里头的客官都是今年得中的秀才,您可不能拿二两银子打发小的啊,小的读的几年书,书中说……”
谢行俭被跑堂的嘴炮惹得头疼,他按住跑堂小哥的嘴,“一两是请你跑个腿,去如意客栈帮我喊个人过来,让他带上钱。”
他和他哥住的那家客栈就叫如意客栈,离这家酒楼大概三四百米的样子。
跑堂小哥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颠着银角儿小道,“如意客栈小的知道,只剩下这一两您打算交代小的干嘛?”
不愧是郡城做服务员的,谢行俭比了个大拇指,有眼力劲。
“剩下一两你拿着,看能不能抬几桶热水进来,再找几人帮我老师们洗一洗,至于换洗衣物……”
跑堂小哥咧着嘴,“每日酒楼醉酒的大有人在,因而衣物酒楼自来就准备的有,一百五十文一套,不算洗澡银子,您看——”
谢行俭叹息,撑着脑袋点点头,“一并算进酒钱里。”
“得嘞。”跑堂小哥又问了谢行孝的具体住处后,一溜烟的跑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