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俭所在的童生甲班有几位年纪大的准备参加今年的院试, 林教谕便抽时间将院试的考试内容以及注意事项在甲班说了一遍。
院试比县试、府试这两场考试更受人重视, 各郡的院试主考官仍由朝廷派遣京官下至地方监察, 称为学政。
院试设有学政官两名, 一正一副, 一般由进士出身的监察御史或是六部正八品官员充任。
和府试流程不同, 这批官员几乎不会踩着时间点到达目的郡城, 相反会提前半个月到达。
这些学政官相当于京官外放,属于钦派官员,他们需要在乡试年份的八月之前就要启程前往各郡城就职, 三年一任,若皇上需要,年底还要上京叙职。
学政官是虚职, 来到地方后, 他们在京城原有的品级是依旧保存的,学政官在学子们眼中, 地位尤为尊崇。
但就品级而言, 他们虽是京官, 在地位上却是不及地方知府官位的。
别看学政官身兼双职, 拿两份俸禄, 其实他们肩上的任务不轻。
学政官提前半个月到达郡城, 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视察当地学子的学风水平,主要是为正式考题做调查,防止考官出题太难亦或是太简易。
“明日县学会拿到考前卷, 你们都做上一遍给我看看, 特别是准备下场院试的,更不得马虎了事,不下场的,也不可掉以轻心,就当是县学的一次考核。”林教谕抚着胡须,面无表情的布置作业。
忽而顿了顿,语气严厉起来。
“虽说正式考题会根据你们所做的进行调试一二,但你们也莫想着耍小心思,学政大人吃的盐比你们吃的饭都多,岂会看不出学子故意答错题,而想着降低考题难度?”
此话一出,今年准备考院试的几个老童生皆是脸色一变,垂着脑袋默不做声。
林教谕继续道,“明日一考完,应试考卷会马不停蹄的送往府城,均由学官们组织检阅,不出一日就会张贴榜单,不想在学官面前留下坏印象,你们都把心思给我收一收,都不许打马虎眼,听到没有?!”
“听到了——”
谢行俭跟着一众童生连忙高声喊。
这种考前水平测试,谢行俭觉得非常有之必要,因为对于那些预备今年考的童生,他们可以提前测试下自己院试的把握。
对他这种今年不能参加的人而言,可以多一个参考价值,考完测试后可以了解自己在哪一类文章上薄弱跛腿,相应的,接下来一年里,他就可以针对这方面进行加强巩固。
林教谕说,院试只考两场,第一场为正试,试以两文一诗,分别是帖经、墨义、诗赋。
第二场覆试,试以一文一诗,诗当然是考诗词歌赋,只这一文暂不对外公开,只有考生进了考场拿到考卷,才会知晓是考哪种类型的文章。
秀才的录取名额是按照各地报考学子人数划定,像谢行俭所呆的雁平县,院试大概能录取十五人左右,最多不超过二十人,禀生名额更是稀少,一般一个县只有两到三人的样子。
纵是如此残酷的录取方式,依旧有很多童生硬着头皮往里钻。
毕竟秀才比童生高贵,它才是正经的求取功名的起点,只有成为秀才,才有资格见官不跪,减免赋税等。
一些卓乎不群的秀才,地位甚至与高等学府国子监监生旗鼓相当。
倘若有机遇得学政官举荐成为五贡生,还可以直接被任命为知县以下的小官吏。
但五贡学子就职比较复杂,需要学政官们联合知府大人根据地方学子的科举排名以及年资进行删选,只有简历合格才可以,而且五贡学子种类多,因此就职的职务也大有不同。
之前徐尧律徐大人留给他的书单中,就有一本书是专门讲述科考事宜。
他之前多次麻烦陈叔帮他在府城打听书籍下落,陈叔四处奔波跑了不少地方后,终于帮他集齐了徐大人书单中所列举的书。
他记得那本书上说五贡分为恩贡、拔贡、副贡、岁贡和优贡。
其中副贡最受大家所熟知,便是从那些乡试未考中举人,而上了副榜的学子中选拔。
在副榜被选中,可以出任县学教谕、教习亦或是衙门里的县丞、主簿等。
一旦上副榜,就意味着乡试落榜,谢行俭当然不希望他要考两回乡试,所以对于这类名额毫不关心。
*
第二天考完院试的水平测试后,那些准备今年院试的童生们纷纷收拾东西离开县学,归家准备前往府城。
县学的秀才们也有不少人收拾包裹赶考乡试,因此县学一下空了大半人,于是训导们决定给余下的学生们放假,直至院试与乡试考试结束。
谢行俭回到铺子后,盘坐在闷热的小阁楼里,仔细的将刚考过的水平测试题目默写出来。
因他不参加今年院试,他的考卷是不需要送往府城检阅的,他便将他的答题内容跟着默写一遍,待字迹干涸后,卷起来好好的放置一边。
八月中秋前后,谢长义一直呆在林水村农忙,铺子里的生意也面临着淡季。
八月天,天气炎热干燥,一家人挤在铺子里实在转不开身,谢行孝当即关了铺子门,打算回老宅帮忙收割庄稼。
租来一辆牛车后,谢家一行人伴随着丝丝热风,浩浩荡荡的回了林水村。
谢行俭自从四月府试从老宅出门后,很少再回老宅,此次一回来,他发现村子变化极大。
成片的茅草屋消失不见,几乎都换成了青砖瓦房,各家院子的篱笆全扎着整整齐齐的竹篾,住下山脚的人家甚至抬了山上的大石块垒砌院墙,远远看去,气派非凡。
“去年大茴香价钱低,好多人舍不得,便都晒干存在地窖,啧啧,今年时来运转啊,大茴香一下子翻了三倍,可把大家高兴坏了。”
王氏掏出大门钥匙,笑的道,“这一有钱啊,谁都想过好点,你瞧瞧,这会子还有谁家愿意住茅草屋,便是有,也是那些好吃懒做的家伙,但凡当年买了山头好好打理过大茴香树的,家里现在都有些存银,不穷。”
谢行孝放下肩上的包裹,笑道,“可不是嘛,家家如今都有了银子,换个青砖屋子住,舒坦,嘿嘿!”
“爹前几年下了大手笔,咱家造屋时用的全是上好的青砖。”
谢行俭放下行李,抚摸着光滑的墙壁,轻笑出声,“纵是地动震上一震,也就裂开几道痕迹,如今用石灰拌土抹一抹,简直跟新的一样。”
王氏眼睛往下一压,瞥嘴嗤笑,“你爹嘴上虽说一家子住城里好,可你看他买了房后,又急着回来修理老宅,我看他啊,心里还是放不下老宅。”
“这是人之常情。”谢行俭劝他娘,“这屋子是爹一手建起来的,自然感情不一般,何况地里还种着粮食,您跟爹经常要赶回来看着,可不得把老宅翻新一顿,否则回来都没地睡觉。”
谢行俭是家中的宝贝疙疤,他说着话,王氏乐意听,也听的进去,有时候他说的话,比大家长他爹说的还有效。
这不,王氏脸色立马由阴转晴。
“你爹这会子想来是在地里忙活,我去烧壶茶水,再添几碟子饱腹的吃食,孝哥儿,你等会下地的时候一并给你爹带过去。”
谢行孝应了声,转身去仓库翻找出几把镰刀以及几张背篓。
谢行俭马上就十四岁了,半大的小伙子在庄户人家,早已算个劳力。
在谢家,这些年王氏和谢长义虽然疼爱他,但也不是事事都叫他只看着不下手,自从他长到十来岁,每年秋收,家里人都会喊上他,一块去田里劳作。
小时候他个头小力气也小,所以只能帮忙捡大家割落的稻穗,如今长大了,他也要跟着他爹屁股后面,学着割稻。
稻禾粗糙,叶面上长着一圈细小的绒毛,容易割手,谢行俭便戴上他娘特意缝制的手套,弯着腰,挥舞着镰刀在地里奋力收割。
他不是经常出来干活,手生疏,因此速度比不上田那头的他爹,他才割三行,他爹已经割完八行了。
“小宝,歇歇吧。”谢长义直起身子摸了一把汗,朝着田尾的谢行俭大喊一声,“你哥拎茶水来了,快过来喝点。”
谢行俭按着酸胀的手掌,小心的跳过满地金黄的稻谷,来到田埂坐下。
他娘准备的茶点丰富多样,有咸的有甜的。
他蹲下身,就着旁边池塘洗了洗手,又捧起冷水擦脸,收拾干净后,他才拿起茶点塞进嘴里,歪靠在柳树下乘凉。
树上藏匿着的知了嘶叫个不停,酷热的大太阳似是往大地浇灌了浓烈的辣椒水一般,整个地面活像一个封闭的蒸笼,连他呼出的气都是热的。
他无聊的撇了几根柳枝卷起一把简易的扇子,一手拿着吃食,一手不停的打着扇子。
无奈扇风压根不管用,流动的空气似乎被凝住不能动了,热的他浑身汗渍津津,毒辣的太阳透过树枝缝隙烘烤着地面,一股一股汗水沿着他的脸颊往下滴落。
谢行俭热的胃口消减大半,只吃了一两块酸菜饼就歇了嘴。
田埂上,不少人家的年轻小子忍耐不住,纷纷脱了外衣,卷起裤腿,‘噗通’一下跳进池塘里。
不光孩子们耐不住,大人们也是如此。
这不,他爹身子埋在水里,使劲的挥舞着手臂,“小宝,水里凉的很——你要不要下来?”
“哎,马上来!”谢行俭抄起茶壶,猛灌了一大口沁人的茶水后,三下五除二的脱掉外衣,飞奔的跳进池塘里。
池塘里的水温热,但总比干巴巴的坐在田埂要爽很多。
池塘有七八丈宽,水那边长了一簇一簇的荷叶,红白相间的莲花早已凋谢,露出细细长长的荷花杆子,杆子顶端竖着硕大的绿莲子。
那边水深,他们这些孩童都被家长严厉教训过,不允许擅自游过去采摘莲蓬。
但今日不同往日,大人们都下了水,还没等谢行俭他们嚷嚷着吃莲子,大人们就已经结伴往莲蓬方向游去。
剩下的少年一见,立即兴高采烈的大叫,忙扑哧着胳臂,蹬着双腿径直往繁密的荷叶堆游。
谢行俭长大后,跟他哥学过游泳,看到此情此景,他自然不甘示弱。
荷叶田越往里越深,见谢行俭过来,谢长义忙叮嘱他别轻易往深处走,想要采摘大的莲蓬,让他去便是。
“爹,你也当心点!”谢行俭只准备在外围转转,见他爹并几个叔伯往里走,忙高声喊一声。
谢长以摆摆手,笑着说他瞎操心,身边几个中年男人忍不住羡慕。
“小宝这孩子孝顺,不像我家那个崽子,皮的很。”
庄户人家在外都喜欢‘贬低’自家孩子来抬高别人家的孩子,谢长义当年将大茴香的秘密公之于众,林水村的人心里都感激着谢家二房一家子。
何况谢行俭是村子仅有的三童生之一,人长的又俊俏端正,还孝顺懂礼,谁家不喜欢?谁家不眼红?
说话的男人家小孩也在现场,只不过离得远,正掰着莲蓬吃的不亦乐乎。
谢长义抬头望了一眼,嘿嘿直笑,“你家小儿也不赖。”
男人咧着嘴笑,一行人撇开枯黄的大荷叶,踩着滑滑的淤泥,沿着缝隙往深处找。
到了八月份,外围荷叶田的水蒸发了大半,黝黑腥臭的淤泥浮起,踩一脚,膝盖以下的腿往下一陷,谢行俭高高卷起裤脚,小心翼翼的挪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在淤泥里。
周围的莲蓬都被村里的小伙伴采摘一空,谢行俭抬头朝四周探了探,好不容易才发现池塘拐角背阴处有一片绿色。
他欣喜的眼睛微眯,一步三摇的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