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这个号码的人很少,被她约过“回忆录”的人更少!
所以……这个说法……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顾涵感到自己激动得手都在发抖。
而果然,就像她想得那样,电话那边的声音平静说道:“哦,不好意思,忘了说了——我是赵氏五代孙赵佩,我的爷爷是赵沣。”
世上最后一位活着的皇帝,赵沣。
半小时后,顾涵一路飞奔,开车紧赶慢赶,来到了某国家分配的重点小区,登上了某国家重点保护的楼层,见到了某个国家重点保护的人物,并从对方手里恭恭敬敬地接过一本厚厚的笔记本。
“那么,顾小姑娘你自便吧。我这老头子啊,年纪大了,身体总是遭不住,这就休息去了,不过我孙子赵佩会留在这里,你如果有什么问题,问他就行了。”
“好的,好的,赵老,您慢走。”
这一刻,顾涵觉得自己的表现简直就像是解放前的狗腿子。
看,就连旁边那个年纪轻轻的“大学生”都投来了异样目光了。
不过顾涵是社会人,脸皮厚,对这诡异目光视若无睹,并在赵沣走后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有些迫不及待地笑道:“想来赵老应该不介意我提前翻阅一下吧?”
赵佩无语:这就是资深社会人士吗??
惹不起,惹不起。
“不介意……请吧……”
顾涵露出一个笑,翻开了这本回忆录。
【……
很少有人知道,我其实并不是父皇过继的第一人选,因为我的生父,也就是父皇的四弟宗礼亲王只有我一个孩子,而且我还是我生父的老来子,所以父皇他不想把我从生父手里夺走。
但很遗憾,我的生父因长年案牍劳形,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损伤,早早去了,于是他在死前将我托付给了父皇,让我作为父皇的子侄,与父皇选定的继承人们一块儿成长。
也就是说直到这时,我依然不是父皇选择的继承人。我只是跟那些继承人们生活在同一个地方而已……
……
我父皇是个很高寿的人,而且不同于外人想象的是,私底下的他非常和蔼可亲,偶尔还会跟我们开些有趣的小玩笑,并且会在皇宫里的孩子们作弄内侍的时候严厉制止,告诉我们内侍也是人,我们的一个小小举动,可能就会让这些内侍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害。
对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我的一位堂哥赵悯。赵悯是当时皇宫里最喜欢开玩笑的孩子,他会把毽子换成铁块,装作踢毽子的样子踢向内侍,看内侍被铁块砸到在地的样子哈哈大笑,也会把铁砂掺进包子,赏给第一个向他请安的人,看对方大喜过望但又很快被铁砂磕得满嘴血的模样。
皇宫的孩子们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这种事有什么问题,因为我们也没有做什么残忍暴虐的事,我们只是在开玩笑而已。哪怕是夫子看到了,也不会为此事喝骂我们。
可是父皇很生气。
他勃然大怒,并把这些宗人府送来给他选继承人的孩子们统统送出了皇宫,谁来跟他说都不管用。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皇那么生气的模样,而我也相信,如果我当时的身份不是父皇早死兄弟的孩子,而只是被宗人府送来给父皇选择的继承人的话,我也一定会这样被赶出皇宫。
后来,我被父皇的这次暴怒吓得高烧了整整三天,三天后,我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的父皇。
他来了,并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向我解释他发怒的理由。
父皇没有跟我说那些大道理,只是告诉我一个内侍平时是怎么工作的——跑腿、传话、面对总管和各个主子的指挥指责,甚至为了避免频繁跑厕所连水和饭都不能多吃,饿是常态,苦也是常态。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令人动容的一生。
后来,父皇又跟我说,这些被送到宫里来的内侍,本来就是苦命人,是靠平日里的工作才能换得饭吃的。如果我们用铁块砸伤了他的腿,或者伤了他的嘴,他要怎么给宫里的主子跑腿、怎么传话?如果他没用了、干不了活了,那么内务府可能就不会给他好饭好菜,而没有好饭好菜,他就养不好伤,他养不好伤,就会慢慢死去。
——内侍也是人啊,我们怎么可以因为一个“玩笑”就害了另一个人的性命?
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啊。
内侍也是人啊。
这件事我当然知道,可是很多时候我却意识不到。
因为皇宫就是这样,阶级分明。对于那些比你等级低的人,你平时很难意识到他是人,只会觉得他是个物件,所以你折磨他的时候不会觉得自己在折磨自己的同类,而是觉得自己在逗一只蚂蚁、一只蝈蝈,心里也不会对自己的作为感到任何抱歉。
我是这么想的,那些继承人也是这么想的,可偏偏作为皇宫和天下的主人,父皇却不是这样想的。
他悲悯着他可能一生都不会见到一面的内侍。
所以在这一天我就明白了——哪怕世上的所有人都在骂父皇暴虐无情、穷兵黩武,日后一定会遗臭万年,我也依然坚信父皇是一个心怀慈悲的人。
父皇的慈悲,超过了世上的所有人,甚至超过了这个时代。
但可悲的是,正是因为这样的慈悲,才令他格外与世不容。
……】
顾涵看着这一段,不知道为什么,心弦突然被触动了,久久难以翻页。
原本在来到这里之前,顾涵对待赵征帝的态度,就如同对待历史上的任何一个传奇人物那样——无非就是这个传奇人物离大家的时代有点近而已,可说白了也不过如此。
可现在,顾涵突然觉得,她对赵征帝的了解或许真的很少很少。
或许这个世界对赵征帝的了解也同样很少很少。
稍稍收整了心情后,顾涵继续翻了起来。
【……
我很快就长大了,这时,父皇已经有将近一百岁高龄了,可他依然健步如飞,气定神闲。
很多时候我看父皇的感觉,都觉得这不像是一位威严深重的皇帝,而是一位仙风道骨的仙人,让我自惭形秽。
可就算这样,随着我年龄越来越大,我对皇位的野心也越来越大,我开始想:既然父皇要找继承人,那么这个继承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为什么我不能来当这个皇帝呢?!
为了这件事,我去求了我的二父,也就是当时的镇国大将军。
二夫很理解我,认为我在皇宫过了这么久,会想要当皇帝是很正常的,并且如果我以后不当皇帝的话,以我这些年的经历,以后也很难在新皇面前自处,所以他去找了父皇,跟他说这件事。
那一天,父皇跟二夫爆发了我所知道的最大的争吵。
我在我的寝宫里待得战战兢兢,觉得可能是我被这些年来父皇的亲近样子冲昏了头,生出了不该生出的念头,所以让父皇生了气……而接下来,就会是父皇命人宣读让我搬出皇宫的旨意吧?
我很后悔,一个晚上都坐立不安。
可最后,我等到的不是内侍来宣读父皇的旨意,而是父皇本人。
他看着我,问了我两个问题:
“你真的想要当皇帝?”
我回答是。
“那你做好被万人唾骂的准备了吗?”
我呆住了。
我没想到会有这个问题,我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怎么会有人敢骂皇帝呢?
虽然我知道,现在赵国的朝堂之外,对父皇不满的人有很多,那些不甘失去权力和土地的士族乡绅、那些不甘失去财产长工的大商人……很多很多人,都在对父皇抱有不满之心,到处都能听到起义军的消息。
可我知道,只要父皇和二父在的一天,他们就翻不起风浪。
父皇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二父则是我见过最强大的人。哪怕他们现在老了,也不是那些年少轻狂的家伙能够相比的,所以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只觉得父皇放任他们,只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只要父皇想,他可以将那些家伙轻易击溃。
后来,父皇说,你想好了再告诉我答案,然后走了。
我想啊想,想了一整夜,认为父皇可能是在告诉我,皇帝不是这么好当的,皇帝会面对很多人很多事,哪怕是像父皇那样好的人,也会受到误解和唾骂……我觉得我想明白了
于是我去觐见了父皇,告诉他,我真的想当皇帝。
父皇看着我,说,那好吧,从今天起,你跟我学吧。但你要记住,你自己做出的选择,日后不能埋怨任何人。
那一刻,我几乎瞬间就被狂喜冲昏了头。
我欣喜若狂,所以没有明白父皇话语的深意,也没有明白那意味深远的叹息。
后来,很久很久以后,直到我在新党面前选择退位、离开赵氏江山的皇位以后,我才想起这一幕,想起父皇临死前跟我说“多可怜啊,以后你就要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的,我花了很多很多年才明白过来,父皇他或许早就看到了赵氏江山灭亡的这一天。
所以他最初没有选择将皇位交给我,是因为不想要让我成为“最后一位皇帝”,是因为他早已经看到了新世界的模样,是因为他知道在这个世界里不会有皇帝的位置。
可我愚蠢的野心让我选择了这条路,我愚蠢的头脑答应了父皇不可以埋怨任何人。
我其实也没有埋怨过任何人……
很多时候的我其实只是在想父皇当年面对我的欣喜若狂时,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
父皇啊,你也真是的……你明知道我没有你这样的聪明,更没有你这样的远见,所以当年的你为何不肯对我说得更多一些呢?
如果你早告诉我这条路竟是这样艰难、会让人走得这样踉跄心酸,我可能就不会选择它了。
难道是我找二父的事让父皇你生气了吗?
可能吧。
但我已经得不到答案了。
……
】
这一刻,近乎毛骨悚然的激动涌上心头。
顾涵面色潮红,呼吸急促,颤抖的手死死捏着这一页,不可置信地将这一段反反复复地看着——
是她想的这个意思吗?
真的吗?!有可能吗?!!
历史的真相,真的会是她想的那样惊世骇俗吗?!!
可是这怎么可能?
在历史的大潮卷来之前,怎么会有人看到它的结局?!
哪怕是如今的历史学家,在说起新国建立的这段历史时,都使用了“偶然性与必然性并存”这样的话语,所以一个封建王朝的皇帝,一个距今一百多将近两百年前的皇帝,怎么可能看得到未来的走向?!
——这世界上,或许会有背叛自己阶级的人,但怎么会有亲手将自己王朝推向末路的帝王?!
太过强烈的惊愕让顾涵脑中一片混乱。
她感到自己过去受到的教育在这一刻被尽数推翻。
什么“历史的局限性”“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封建主义的顽固性”……之类之类的,全都在顾涵的脑袋里搅成了一锅粥!
但与此同时,顾涵却又觉得这一切似乎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