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任何时候受了苦,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最疼爱自己的人,对谢怜而言,这个人无疑就是他的母亲。或许说来实在没用,但累日煎熬,一刀一刀割到现在,这一刻,他真想变回一个十岁的孩童,扑到母亲怀里大哭一场。
然而,时至今日,所有的路,都是他自己选的。父母处境已是十分艰难,这么多百姓也在下面巴巴地看着他,他是绝不能表露出一丝软弱的。如果连他都顶不住了,还有谁能顶住?
于是,谢怜违心地道:“母后,您别担心,我没事。孩儿一点都不苦。”
苦与不苦,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
几名宫人扶着国主与皇后,一步一回头地离去后,谢怜又暴露在炎炎烈日下,昏昏欲睡地阖起了眼。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天边暮色降临,夕阳残照,底下稀稀拉拉的,也没剩几个信徒了。
但他一低头,却见身边不远处,孤零零地放着一朵小花。
谢怜并不是很确定那里是什么时候多出一朵花的,腾出一只手,将它拾起。
那是一朵极小的花。雪白的花,清绿的萼,细弱的茎,犹带露水,仿若泪滴,很可怜的样子。淡淡的幽香似曾相识,不起眼却沁人心脾。
他情不自禁将那花握紧,贴近了靠近心口的地方。
正在此时,一阵突如其来的血腥味,掩盖了这一缕清幽的花香。谢怜一抬头,眼睛全是花的,而一个身影吼叫着向他扑来:“为什么!为什么!!”
谢怜一惊,挥袖将那人斥开,勉强提神道:“什么人!”
那人被他一袖挥开,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谢怜还要撑着那五丈金像,不敢起身,也不敢靠近,但他一下子就认出这人是谁了。这人只有一条腿——是那个给他送过伞,又被他亲手截了一条腿的青年!
那青年浑身是血,一双手掌血迹斑斑,竟是一路手脚并用爬过来的,地上还留下了一道骇人的血痕。他勉强坐起,谢怜愕然道:“你、你怎么出来了?你不是在不幽林修养吗?”
那青年不答他,手足并用朝他爬来。因他只有一条腿,看来十分骇人,谢怜道:“你……!”
那青年猛地提起仅剩的右腿的裤管,道:“为什么!”
定睛一看,他右腿上,赫然是一张扭曲的人面!
这时谢怜最担心的事之一,果然发生了。若不是他本来就坐着,只怕是就跌倒了。那青年拍地大吼:“为什么你割了我的腿!我还是复发了!我的腿也没了!为什么?你还我的腿!你还我的腿!”
送伞那日,这青年把伞塞到他手里时的一笑历历在目,眼下却是状如疯癫,这对比太过惨烈,谢怜脑中一片混乱,稀里糊涂,颤声:“我……”
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道:“我……我帮你!”
说完,立即施法,压制那青年腿上的疫毒邪气。谁知,四周响起一片哀嚎声,又有三四个人扑过来了,均是哭道:“殿下救我!”“殿下救我!”
“殿下,你看我的脸,我割了半张脸,为什么还是没有痊愈,为什么?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治好啊!”
“殿下,你看我,你看看我变成了什么样!”
血淋淋的画面一幕接一幕强行往他面前塞,谢怜双眼发直,双手不知往哪儿挥,喃喃道:“不看,我不看,我不要看!”
原来,不幽林里的人面疫患者们集体复发后,终于爆发一场大乱,居然冲破了看护他们的士兵和医师,全都跑出来找他了!
既然他们已经跑出来了,如果不赶紧压下这群人的疫毒,只怕人面疫会扩散得更快。谢怜闭上眼,勉强运力,想助这几人压下疫毒,暂缓病痛。然而,这边刚压下,马上就有更多的人向他涌来:“殿下,还有我!也帮帮我吧!”
被十几人包围着,谢怜恍惚觉得上方的金像似乎有些摇摇欲坠,心生惶然,道:“等一等,等一等!我……”
一人忍不住道:“等不了了,我不想再等了,我已经等了太久了!”
“殿下,为什么你给他治了,不给我治?”
渐渐地,环绕在他四周的声音变了:
“为什么你给他治他就全消下去了,给我治我却没好多少?你不是神吗?怎么这么不公平!我要公平!”
谢怜争辩道:“没有,我没有不公平,这不是我的问题,是你们病情不一样……”
“你要么就别帮,要帮就帮到底,现在想撂担子不干了算什么意思?由得你吗?”
谢怜有点儿喘不过气了,道:“我不是要撂担子,我只是……要等一等……”
“你是不是知道怎么治好这个病?”
谢怜张了张口:“我……”
“你知道那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我们?!”
谢怜抱头道:“我不知道!”
“你撒谎!我已经听人说了,你分明知道!我看透你了,你不肯告诉我们,根本就是想让我们一直这样求着你、好骗取我们的供奉!骗子,你是一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