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朝歌:“……”
半晌,她看向孟连营带着笑意的视线,喊道:“孟叔。”
孟连营笑起来,捋着下巴才修过的胡子道:“朝歌公主小时候就出落得漂亮,长大了更是倾城绝色啊。”
越朝歌听他提及往事,便顺水推舟笑道:“多谢,孟叔倒没怎么变,还是和多年前一样,胸怀天下,忧国忧民。”
越朝歌原想着,若是孟连营不记得她,她便也不图在他心里有什么存在感。十四州兵马会快开了,她恶名美名遍布天下,若是没人想起她来,她也不想喧宾夺主,分了他们什么心神来讨论她。倒是没想到,孟连营记得她,还自然而然地说起了往事。
她看向那张皮肉有些松弛,却仍显得神采奕奕的脸。
多年的庙堂不得志并未影响孟连营的风采,他仍旧与从前一样,意气风发,满怀信念。
孟连营笑着同越萧解释道:“许多年前,朝歌公主头一次来献玺的时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晕了过去,是小公子来找微臣,抱着她去号脉的,小公子可能不记得了。”
越萧抿唇轻笑,不语。
他是不记得过。
可自打渡骨山猎狼摔落山洞之后,许多事情便依稀记起来了,零零碎碎,没那么完全,但渐渐地都能拼凑成完完整整的时间链。
那时越朝歌被抱进孟连营营帐,行军大夫给她号脉,他见小女娃娃好玩,明明是要来献玺,却仍倨傲得很,半分不肯提及献玺的话,只一味地哭。他那时便想着,这样的小女娃娃,或与那些个争先抢头要争功的莽撞汉子有意思些,说话也软软糯糯的,很是好听。
他有许多好奇的事情想问,比如说为何她父皇母后会突然引火自焚。故而他与孟连营就在屏风外下围棋等她醒来,期间谈及天下河山,攘攘黎民,都被早就醒来的越朝歌听去了大半。是以,越朝歌才会说孟连营心怀天下,忧国忧民。
说起来,孟连营也算越萧的半个恩师。
越萧家国天下的概念,是孟连营启蒙的。
“只是——美则美矣。”
孟连营顺着方才夸越朝歌美的话,忽然又开口,捋胡子的动作一顿,视线看了过来。
他看着越朝歌那张粉雕玉琢的脸,面色僵了几分,叹道:“有时候,长得好反而惹人注目。”
越朝歌勾唇浅笑。
越萧则是目光探了过去。
孟连营恍然,忙道:“哦,微臣不是那个意思。公子与朝歌公主珠联璧合,自是美配。只是眼下,蒿公子宣告天下,要立公主为后,此事于公子而言,不算是个好消息,只怕日后在兵事决断方面,会因此生出什么变故。再者——”
他叹了口气,脸上染上焦虑。
“老夫昨日收到逆子来信,信中说,他与跛叔一道架弩的时候,闲谈了几句,其间提到小公子为了朝歌公主,不惜得罪潘军将军穆西岚的事。”
马蹄轻缓,踏在古旧的青石板砖上,发出短促的弹珠碰撞声。
孟连营连眸子都空洞起来,“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事后,霍起升霍大人,私下偷偷请了我那逆子到他屋里,言谈之间探问的都是长安这边的事。霍大人本就对小公子带朝歌公主出逃的行为有所不满,微臣临出京前,他还递了信来,让微臣好生盯着长公主,微臣只怕,日后霍大人这边会对长公主……”
话到此处,孟连营噤了声。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得避嫌。
他话其实都只说了一半,霍起升给他的信里,字字泣血要他寻隙杀了越朝歌。这句话他决不能说。
不能说的原因,是因为眼下小公子大事未竟,身边只有他和霍起升霍大人两个先帝老臣,他在小公子面前说霍大人的话,猜霍大人的疑,那都是不合适的。
可有些事情会影响大局,不得不说。
有些事情没必要说,提个醒便是。
权看小公子怎么看他了。
越萧端肃道:“孟叔与我之间,都可坦然直言,不必彼此试探耗费心神。君子务知大者远者,依我看,孟叔天下君子之称当之无愧,多谢孟叔提醒。”
孟连营闻言,捋了长须道:“公子通透,微臣幸事。”
主臣之间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默契地笑了。
关于越朝歌的事情说完,两人便谈论起今日即将开始的十四州兵马会,越朝歌却仍想着他们方才的谈话。
按照孟连营的说法,在越蒿和霍起升的影响下,她或许会给越萧带来麻烦,影响他的决断。
以前她不能确信,可自打抵达旧都以来,她心里所收悉的感触,都告诉她,孟连营的说法是有可能存在的。她的状态如何,极有可能影响越萧的决策,届时天下死死生生,生生死死,都将与她扯上深重联系。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一如当年她背负着父皇母后、大将军和越蒙,甚至背负着越萧的希冀,给越蒿献上玉玺一样沉重。那些日子,她甚至连悲伤和后悔都不敢有,活得不够漂亮,便对不起他们献出的活生生的命,和那份沉甸甸的厚重的爱。
可,她不该再受旧事所困。
她想拥有新生。
背负又有何妨呢,越萧不也一样背负着吗?
越朝歌神思被此事占据,直到素庐前,红衣绝焰与他们三人堪堪迎面。
穆西岚昨夜回营之后,打听了越萧和越朝歌的许多事情。
潘军里堪用的人还有许多,得到的消息也都偏准确,知道越萧是为了让越朝歌脱离当今天子的掌控,才伸手搅弄这天下以后,穆西岚在月下饮了一夜的酒。
眼下,她身上酒意未散,看着马背上贴在一处的两抹绝艳,嘲弄道,“公子果真是为了美人赴汤蹈火,竟连天下都要为她挣来,此间情爱,当真让人艳羡。”
越萧抬眸:“穆小将军,里面请。”
穆西岚讽然一笑。
她翻身下马,扛起绝焰,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
“越萧,”她紧紧盯着越朝歌倾城祸国的脸,“你当真要为了这小娘子,放弃我十万潘军?”
在她的话声中,越萧也下了马,伸出长臂把越朝歌抱了下来,牵着手与她擦肩而过,进了素庐的柴扉。
跨过门槛,越萧脚步一顿,站定。
他微微偏头:“有一点需要纠正你,穆小将军。”
萧萧秋风里,他的声音清澈而坚定。阴云之下,他气定神闲,微微抬着下巴,下颌线明晰得像是工笔绘就。
他说:“我挣这天下,不是为越朝歌挣。”
“她本是天上明月,我堕陷污泥,是我见她绝伦,痴心妄想,动心动念,至死难休。”
越萧的声音平常极了,甚至有些游离。可即便如此,他的字字句句都薄发出殊绝的力量,无端叫人心颤。
他说,“我越萧,只有拿了这天下,才堪与她为配。”
第58章 星火(三) 【6.30单更】……
越萧说话的语调平缓, 听不出情绪。
越朝歌的心颤了一下,手指蜷入手心。
她抬眸望向着越萧不俗的轮廓。
那张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没有笑意, 没有深情,没有厚重的牺牲感, 仿佛只是在说着很平常的事情, 剖白自己从未对人言的心事。
他的表情越平静, 越朝歌就越动容。
有什么温热在眼底积聚。
她就像一条搁浅的鱼,被冰凉的手捧起,重新放回海里。
负担感重的人, 从来只能自己施舍,不能被救。可这一刻,越朝歌觉得,越萧的救赎来得无比温柔,像隆冬后吹过面颊的第一缕春风,是她的期待已久,送来她的如释重负。
红唇勾起,眼泪滴落下来。
她抬手拭去,小指从宽大的繁华袖里偷偷探出来, 勾上了他自然蜷缩的食指。
越萧垂眸看了她一眼,目光恢复温度, 神情又有了生机。
“走吧。”
一道柴扉,隔绝出两个世界。
门里秋阳破开云层, 温和潋滟, 门外阴云密布,秋风萧条。
穆西岚脸上浮起一抹冷笑,盯着消失在庐廊里的背影, 眸光渐渐冷却下来。
孟连营迈开步子,刚要跟上去。穆西岚懒懒直起身,大声喊住了他:“孟先生——”
“霍起升霍大人,怎么没来啊?”
孟连营脚步一顿,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掩了下去。他转过身来,拱手道:“穆小将军,闻名不如见面,果然飒爽英姿,女中豪杰。”
穆西岚点着头笑道:“孟先生也如传言那般,玲珑心思啊。”
她收起笑意,直接道:“本将军就开门见山了,霍大人给本将军来了封信,专门道歉的。”
她下巴一划,让后面的兵卫奉上霍起升的信:“孟先生瞧瞧?说不定看完之后,孟先生与霍大人,还有本将军,都能达成共识。”
孟连营打量着她脸上的神色,身手接过信,展信而阅。一切如穆西岚所料,愈是读到后面,他的脸色便愈发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
孟连营看完,手轻轻颤了一下。他叠起信,递还给穆西岚,转身便进了素庐,连寒暄作礼也一并没有了。
看来,共识没有达成。
单薄的信纸夹在穆西岚指尖,秋风吹得狂放,把它吹撕出一道口子。
信上,霍起升写明了他所知道的,越萧到目前为止的行事计划,希望得到穆西岚的谅解和支持。还以项上人头做担保,若潘军协助越萧成事,等越萧位至九五,他将力荐潘家女儿凤翔九天,入主中宫。
孟连营千算万算,没料到的是,霍起升竟然会如此愚蠢,愚蠢到在这种时局还以赤诚之心去对待潘云虎和穆西岚。天下动荡,稍有兵权地位的人谁不想荣登为王,把行事计划全盘托出根本就是自曝其短。
孟连营糟心极了,连一贯的温和气度都消失殆尽。他不知道,除却给穆西岚写信,霍起升还和谁通了消息。
想了想,孟连营还是觉得不放心,脚步一顿,转入素庐一间僻静的房间里,要侍从准备笔墨。
他立刻修书一封,吹干墨迹叠起来封好,交给侍从,抓了大约五两碎银子放进侍从手心里:“这封信,快马送到骊京东市楹花坊三岔路口大楹花树下的人家,交给一个叫孟行义的人,一定要亲自交到他手上,切记!”
五两足是好几个月的工钱。
侍从推辞:“先生,用不上这么多。”
孟连营道:“快去!除去盘缠,权当是我给你的谢礼。记住,一定要亲自交到孟行义那小子手上。”
侍从去后,孟连营出了房间,反身关上门,看着园子里枯黄的满地桑叶,顿了顿,快步向议事厅走去。
议事厅明华堂中。
越萧坐在上首,面色沉肃,垂着头把玩越朝歌的手。
满堂十九把交椅,除却孟连营的和未到的泾州守将樊四臣,还空了两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