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为了做生意招进来的伙计,那都是鬼精且话多的。
其中一个闻言,忙问:“瞧着东家像是想定去处了,既然这骊京待不得,这突然一下子,我们也不知何去何从啊,东家慈悲,可否给我们指条明路?”
赵柯儿面有难色,状似不好言语。
四五个伙计之间相互使了眼色。
另外一个伙计道:“就是说!东家,您平日都不曾苛待过我们,尽心对我们好,我们也都是尽力帮东家揽客打理铺子的。不瞒东家说,我们几个心里早就僭越把您当兄弟了,眼下我们当真是不知道去哪里才能安身立命,听说幽州那边胡虏他娘的也在叫嚣,川蜀那块儿又有反贼作乱,这……”
五个伙计脸上也作出了急色,倒也不全是伪装。
赵柯儿叹了口气,望向窗外写着铺子名字的纸灯笼,幽幽道:“也罢,我可以告诉你们,但你们一定要守住嘴巴咬紧牙,谁也不能说,这可是掉脑袋的事。”
五个伙计异口同声:“东家放心,我们兄弟不会害了东家的。”
赵柯儿这才从摇晃的灯笼上收回视线,又叹了口气,抬手掩唇道:“我昨日得了小道消息,说先帝嫡次子越萧还在世,就在旧都长安,我正要奔那里去呢。据说现在上头这位是弑父杀兄才上的皇位,那位贵人是从他手下生死场挣命出来的,暴虐如此,你们不瞧那些个先帝近臣,死的死残的残流放的流放。前儿个又差点打杀了四位国公爷,眼下竟连江山都不顾了,兴师动众要封后。我瞧着,怕是旧都那位,势头盛些。”
五个伙计心里惊诧不已。
他们平日待人接客,这一行当接触的不是富商巨贾就是高官权臣,一来二去也零零碎碎听说了一些风声。万没想到,竟都是真的,这一串连起来,底下掩藏的竟是这样的大事。
当今天子爱护官声是众所周知的,前几年偶有听说性子不大妥,可没几日便也没人提了,想来是被刀子封了喉才没传开的。
众人掩下惊吓,纷纷道谢起来。不一会儿打扫完了铺子,收拾妥当,便告辞家去了。
赵柯儿扶着铺子的两扇大门,看着五个伙计远去的身影,心想,总归是到了这一刻,他做完了越萧交办的事情。
赵柯儿初时并不知道越萧是那样令人惊骇的根底,还以为只是个有幸被长公主看重的绝色杀手。直到皇宫大火的前一天,赵柯儿才从越萧的部署和委托中,重新认识了他这个人。
这五个玲珑心窍又一口三舌的伙计散出去,不出两日,越萧幸存、越蒿犯五不韪的消息就会暗暗遍传骊京,他们当然不会像赵柯儿这样明说,可有时候,含糊其辞的传言更会滚雪球一般势不可挡。加上这几日骊京的百姓四处逃亡流散,这些真实的传言很快就会天下皆知。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历朝历代如此。
安闲居的门重重掩上。
继销去奴籍、出府开铺子以后,赵柯儿体会到了新的生命的意义。
*
旧都长安,西府上园。
越朝歌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入目所及,帐顶是陌生的鸦青色,与苍色衾被相同色系,无端营造出一种没有温度的克制感,一如越萧本人。
想起越萧,昨夜的记忆渐渐回笼。
越朝歌忆起那灭顶的疼痛,下意识掀起衾被望去。只见松垮的衣裳掩映下,深深浅浅的桃红不挑位置盛放着,就连白皙的腿上也全都是。
连腿上都是这样,那脖子上……
越朝歌掀开衾被下榻,赤足触地的一瞬间,整个人腿一软,直直跪了下去。
眼见就要撞到地上再锦上添花磕出一块淤青,斜刺里一条长臂恰逢其时地捞了过来,堪堪把她架住。
越朝歌闻到熟悉的冷冽松香,颇为生气地拍开他的手,坐回榻上道:“给本宫取镜子来。”
越萧闻言,搭上她的膝盖在她面前俯身,仰起脖颈定定看着她。
越朝歌抬眼,“你做什么?”
越萧道:“镜子。”
越朝歌一愣,意识到他说的镜子是他的瞳光,干脆气笑了,“怎么,本宫现下是使唤不动你了?”
她明明生气极了,鼓着脸,该求人的时候却还是咬牙说着倨傲的话。
越萧眸里光芒闪动,揽住她修长的脖颈,来了个吻:“真可爱。”
说罢,起身取来铜镜。
越朝歌不拿到铜镜还好,拿到铜镜一照,看见脖子上的点点印迹,越发气了。她反手把铜镜摁进衾被里,大骂:“越萧,你属狗的吗!”
越萧抿唇笑,温温道:“狗得姐姐开心吗?”
他这开心两个字分明意有所指。
越朝歌一下子就想起她屋子里经历的惊涛骇浪,稍一回想,酸楚的地方骤然绷紧,又滩晕出来。
她简直要抓狂了。
不仅气越萧,还气自己的不中用。
越朝歌咬牙切齿,道:“本宫要碧禾!”
越萧缓缓摇头:“不行,只能要我。”
眼见越朝歌抓起铜镜就要摔来。
越萧颇识时务,在她发作前一刻起身,轻轻搂她入怀:“好了,不闹了,洗漱一番,今日有正事。十四州兵马会,你也一道去吧。”
第57章 星火(二) 【6.29单更】……
越萧邀她去十四州兵马会, 越朝歌有些惊讶。
十四州兵马会,除却穆西岚,所到场的人都是男子。越朝歌素来傲佞, 不在意这个。只是她一个前朝公主,今朝长公主, 要去参与绝密的兵马集会, 意在建立新朝。她可以不在意自己的多重身份, 可那些个手握千军的赤胆将军,也会不在意吗?
越朝歌没有问。越萧虽是礼貌地征询了意见,可话里要她去的意思占了九成九。
她想, 去也无妨。以越萧的性子,鲜少做徒劳之功,说不定要她去有更深的用意。于是也没拒绝,盥洗沐浴完,用了早膳,便与越萧一同出了门。
今日是阴天,秋风萧瑟得很,又吹得急,扫荡着枯黄的树叶。
十四州兵马会定在一处僻静的庄子, 名叫素庐,据说是当年越竟石的出身之地。
越萧拥着越朝歌骑在马上, 未急着前往,反而先折到长安客栈, 去接孟连营。
孟连营早早得了信, 收拾停当,牵着马在客栈门前等候。见越萧来了,拂袖而跪:“微臣见过小公子。”
越萧下马, 抬着手臂将他请起来:“孟叔不必多礼。”
孟连营笑道:“公子昨夜可看了微臣送到府上的密折?”
越萧迎着他的目光:“自不敢怠慢,看完了。”
孟连营道:“那便好,公子,我们启程吧。”
越萧点点头。
孟连营先扶鞍上马,越萧才骑坐到越朝歌身后,重新把她拢进怀里。
越朝歌仰头瞭了他一眼。
他昨夜还看了折子?
昨夜她沉沉睡去之时,越萧的确还未歇下。可她有点想不明白,那大半夜,动的基本都是越萧,她只是受着便乏不可言,事毕即睡得人事不省,他做的都是体力活,动了大半夜,明明也是汗湿了一身,就这样他还有精力看折子?
她正不解着。越萧的气息忽然喷薄在耳边:“在想什么?”
见她脸上泛起可疑的粉红,越萧了然轻笑。
两人贴着脸,越朝歌后脑靠在他肩上,听他咬耳朵道:“昨夜还有公事,早早便让你睡下了,下一次——”
他话没说完,大掌意有所指地捏住她的软腰,不轻不重地揉了两下。
“做之前先睡足了。”
越朝歌长睫一颤,双腿不自觉地夹紧了马肚子。
越萧笑起来,下巴搁在她头顶的发髻上,蹭了又蹭:“我的鸽子姐姐,真是可爱得让人想倾尽全力啊。”
“越萧!”越朝歌听他用词,拧眉低喝。
若非看在孟连营在的份上,此刻只怕已经咬上他的手臂。
越萧凑在她耳边,呼吸轻极了:“大姐姐在想什么啊,倾尽全力,或许不是你想的那个力。是保你不受伤害和胁迫的那个力呢。”
“越萧,”越朝歌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脸上涌起一阵滚烫。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笑开,抬眸,“你最近话很多。”
话里透露着因为羞赧无法发|泄而升起的嫌弃。
越萧凝眉,神情端肃起来,“那大姐姐是喜欢我话不多的时候?”
越朝歌一怔。
话不多的时候……
昨夜那种时候,他话就不太多。
不,分明最初他入郢陶府的时候话才最不多。她为何偏只想到了昨夜!
越朝歌恨不得挖个坑吧自己埋了。
不知为何,一番话下来,她频频想起昨夜的缱绻畅快。反应过来后,一张脸又涨得通红。
她不想和越萧说话了。
孟连营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可看着小女儿娇俏,男儿戏谑,笑道:“还是年轻好啊。”
一红一白两匹马慢悠悠地在街上踱起步来。
眼见就要道约定的时间,越萧和孟连营两个人却都默契地慢慢悠悠走着。
听见孟连营讲话,越朝歌才反应过来。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他们俩还姿态闲适,没有一丝急色。
这根本不合常理,十四州兵马会本就是他们有求于人,没道理摆谱迟到落别人面子。
她细眉轻蹙,心有疑窦,便下意识抬眸望向越萧。
越萧被她这样一望,方才的戏谑忽然尽数返还,落到了他自己身上。他喉间一涩,看着她的脸,竟喉颈发干。
她本就是惊比天仙的容色,原本一笑一睨都带着倨傲的娇娆,可从昨夜之后,她的所有动作,哪怕只是一个眼神,都添了万千妩媚风情,变得越发韵致,像是九天的狐狸,勾得人全身发紧。
越萧垂眸掠了她一眼,勉力抬头望向前头孟连营的背影。宽大的手掌捏着她的小手,粗粝的指腹在她手背上来回摩挲。
他试图找些别的话题来缓解注意力。
纵马与孟连营并行,转过头来道:“孟叔,还未介绍,这是前朝的朝歌公主,当今的郢陶长公主。”
“鸽子姐姐,叫孟叔。”他捏了捏越朝歌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