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一个孤独的修炼,孤独的吃饭,机械地重复着日复一日的生活。
时间在旁人眼中流淌得那么慢,慢得连等下课的时间都那么长,但对于沈黛而言,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时间过得太快,闭目入定不过一瞬,好几个月便飞快过去。
她闭关前还处于热恋期的师兄,待他出关早就换了七八个热恋对象,好不容易跟上师姐们的话题,等她闭关出来又听不懂她们在聊什么了。
她的天赋那么普通,运气又那么差,想要比旁人做得更好,总要牺牲些什么。
于是沈黛牺牲了所有的交际时间。
在旁人眼中,她就是那个寡言少语又孤僻古板的小师姐,有一个人跳出来说她欺负宋月桃,那些根本不了解内情的弟子们便信以为真,一边附和着“原来如此”“原来她是这种人啊”,一边不再与她往来。
没有人去深究,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小姑娘就这样孤独地、寂寞地长大。
她还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默默做事,就算不与人争辩,别人也会知道那些流言说的都是假的。
但怎么会呢。
她唯一被人看见的那一天,是她用生命换来的。
活祭阵邪魔肆虐,撕咬着她的骨骼,发出可怖的咯咯声。
直到谢无歧离开十方绘卷,只要他一闭眼,梦魇中就会出现他所看到的那一幕,哪怕后来他已不忍再看,耳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响起那个声音。
咯咯咯。
咔咔咔。
是人骨断裂的声音,是牙齿碾碎血肉脉络的声音。
“我睡不着。”
谢无歧微微侧头,半垂的眼尾带着倦意,但他却很清醒,视线穿过重重纱帐,落在朦胧身影上。
“梦里太吵了,我睡不着。”
沈黛隔着纱帐,看不清他的神色,但直觉却很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
于是她沉默半响,忽然起身撩开纱幔,掀起被角,很自然地在谢无歧枕边躺下。
柔软的枕头凹陷一角,谢无歧双眸微微收缩。
然近在咫尺的少女眼眸却纯澈明亮,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这样能睡着吗?”
“……”
这不更睡不着了吗。
沈黛又将手放入锦被中,握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腕间的脉搏上。
心脏的起伏顺着他微凉的指尖,一下一下,缓慢而有力的传递给了他。
“这样呢?”
她的呼吸温热,声音轻轻柔柔的,倒也不是女孩撒娇的语调,甚至清醒得过分,却有一种温柔的坚定。
“阿歧。”
那双眼好似一眼就能望入他心底。
“我没有死,你也没有害死我,我就好生生的活在你面前呢。”
沈黛说着,又挪了挪脑袋,要离他更近些,好让他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她的手指贴了贴他的脸。
“你看,我的体温还这么热,我还是两只胳膊两条腿,脑袋也好好地待在肩膀上……”
“别说了。”
谢无歧将她扣入怀中,打断了她剩下的话。
他声音很低,带着点沙哑沉闷。
“你这样说,只会让我更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说完他又自嘲:
“不过事实已成,我本就是个混账人,做了许多混账事,纵死后下地狱,恐怕地狱都不收我这样的恶鬼。”
拦住她的长臂收得很紧,像是要将她嵌入身体里一样。
沈黛平日只见过谢无歧温和模样,鲜少见他用如此强硬的一面对自己。
她倒是并没有丝毫危机感,只觉得他整个人都弥漫着一种又丧又厌世,好像掉进了沼泽,却连挣扎一下都懒得的颓废。
借自己给他抱一下,比他一个人难过要好。
“不至于不收你吧。”沈黛认真道,“我觉得你这样杀气腾腾的,阎王应该都会抢着收你当小弟。”
谢无歧一愣,黑沉沉的眼里漫出笑意,终于映出一点光。
“这话跟谁学的?我怎么觉得有点像是我会说的话?”
“就是跟你学的。”沈黛理直气壮,“因为近墨者黑。”
烛火噼啪燃烧,被窗棂吹来的风吹得摇曳。
少女温柔干净的侧脸被烛火映亮,忽然就让谢无歧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
他抬手覆上她脸颊,略有些粗粝的指腹缓缓摩挲,忽然叹息一声:
“要是当时我从那场冥婚醒来以后,也带你走就好了。”
谢无歧如今才知道,他之所以会出现在那副棺材里,说起来还与伽岚君有关。
几十年前,尚且年幼的伽岚君学会的第一个秘术,就是为了救下那时被发疯的魔君快折磨死的姐姐。
可惜他晚了一步,秘术学成时,伽岚君没救下姐姐,只剩下一个出生没多久的谢无歧。
而就在谢无歧也要被疯爹杀了时,伽岚君凝聚起他的残魂,将他魂魄移入了一个与他生辰相同、且刚死不久的男孩身上。
伽岚君生来灵脉断绝,做不了魔修,也做不了正道修士,只能修习偏门秘术,而他救下谢无歧,倒也不是因为什么血脉亲情,纯粹只是因他姐姐之死,让他明白了力量的重要。
谢无歧生而为魔,换一具身体也依然天赋异禀。
伽岚君那时便打定主意,要将谢无歧制造成世间最可怕的武器,供他驱使,令十洲皆臣服于他。
这个计划唯一的缺陷,就是他并不知道谢无歧的魂魄具体会融入谁的身体,等伽岚君费劲心力找到换了个壳子的谢无歧时,却晚了一步,被兰越带回了阆风巅。
——命运真是奇妙。
若兰越晚一步,他便会被伽岚君带回北宗魔域,成为他的傀儡武器。
而他若临时起意,醒来后顺便也带走那个与他同棺而卧的小姑娘,沈黛也就不会拜入纯陵十三宗。
跟着他虽然也会吃一些苦,但也会很快遇上兰越,他们会一起拜入阆风巅,一起练剑,一起看阆风巅日升月落,花开花败。
师门一心,总好过她独自一人在纯陵受尽蹉跎。
想到这里,谢无歧眸似月下深潭,漾开无尽涟漪。
他一遍一遍,在沈黛耳边道:
“要是我能更早一点来找你就好了。”
“要是前世在纯陵山门遇见你的时候,也能站出来保护你就好了。”
“是我的错。”
“是我让你等了太久,是我……害你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事情。”
就好像一个人再如何将自己全副武装,装进一身刀枪不入的铠甲里,只留下一处缝隙,沈黛以为自己已经无坚不摧,旁人也这样以为,但就是有人能一眼看穿她那唯一的弱点,让她严严实实的武装都显得毫无用处。
沈黛原本早已不觉得自己委屈,但谢无歧这样一说,她仔细一想,好像又确实有点委屈。
“确实。”她的声音隔着衣料,有些沉闷,“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啊。”
谢无歧便一下一下地拂过她背脊,像在安抚小孩子。
“怪我。”
“是怪你。”
“嗯,我的错。”
他越是纵容,她就越是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
明明她是来安慰谢无歧的,没想到安慰来安慰去,倒是她先哭了起来。
谢无歧无奈地给她擦眼泪:
“黛黛,没有女孩子像你这样哭的,你怎么连哭都不会哭出声呢。”
“我不知道。”
沈黛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直勾勾地望着他,眼泪吧嗒吧嗒掉,谢无歧擦都来不及擦。
“没人教我怎么哭,哭又不能解决什么问题。”
不会有人像他这样给她擦眼泪,也不会有人像谢无歧这样,好像就连她的眼泪也是珍珠玉石,需要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落下便要在地上碎了。
所以就算哭,她也是自己一个人藏好了,不让别人看见,更不能让人听见。
谢无歧叹息一声,吻在她湿漉漉的眼睫上,将她颤抖的眼泪也一并含.入。
“黛黛,你要知道,没有人哭是为了解决问题。”
鼻尖好似有清冽淡香缭绕,驱散了那些苦涩的回忆。
他拥住她,像逆风拥住一团忽明忽暗的火。
沈黛闻言一怔,好像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论调,想要反驳,却又有些无从反驳。
“那你呢?”她反问,“你为什么不哭?”
谢无歧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
“我没资格。”
前世今生,他杀了太多的人,一闭上眼,那些他前世杀过的人便会涌上他脑海,嘶吼着让他偿命。
而他只能无声地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