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黎向荣能做得事情终究有限,步朗尼喜欢他,也并没指望他能帮上什么忙。何之山跟步微保证过随时回来上工,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依然是受到打压。
潜规则是一个被用烂了的词,不正当竞争从来也不少见,但是步家窘迫至此,也不能不说是自己一贯的作风有问题,以美味伺候权贵,这样的爱戴实在太经不起考验。
郑浩盘桓京城良久,一直到两周后才回来,立刻给步朗尼打电话,兴冲冲邀他小聚,步朗尼想了想问能不能把黎向荣带上,郑浩爽快道,“带上带上,苏远也回来了。”
郑浩定的地方是蓉城一个有名的老茶馆,蓉城人热爱泡茶馆,三教九流、七十二行,都把茶馆当做朋友聚会的好地方,摆龙门阵、喝茶看戏听散打、打麻将,都是他们日常热衷的娱乐活动。
尤其是历史悠久的老茶馆里,那些竹靠椅、小方桌、三件头盖茶具、老虎灶、紫铜壶,还有堂倌跑堂添水的功夫,都是经典隽永的蓉城味道,吸引着众多本地人和慕名而来的外地游客。
黎向荣小时候,家里的卤味店基本上是午后到晚上营业,爸爸和帮工一大早去运回鸡鸭牛肉之类,就由妈妈带着工人们清洗处理,中午才现煮现卖,他常常就在上午偷空跑去茶馆里泡一会儿,和街坊大爷们闲聊下棋,喝几杯便宜的茶水,黎向荣放学的时候就顺路去茶馆找爸爸一起回家,其乐融融。
但是黎向荣来到蓉城之后,从没进过这样讲究的高级茶馆,他揉了揉脸,跟着步朗尼慢慢走进去,这家茶馆位于几个大型商场的背后,一堵高高的砖墙由老旧的青砖砌成,一 扇弯弯的拱门刻着古朴的图案,一条高高的木门槛油光澄亮。历史与现代被联系在一起,又鲜明地分隔开。
门口的砖墙上刻着一副对联,“天府小吃,尝尽世间酸甜苦辣;铜壶盖碗,品出几多风凉世相。”(注)
拱门进去是一边顺墙一边面对庭院的小巧长廊,挂着红灯笼,穿旗袍的迎宾小姐穿花拂柳地一路行来,一块刻着茶馆历史的木牌在葱茏的草木中若隐若现,一路而去的墙面上刻着浮雕,临江古镇、市井院落、旧时水景等蓉城民俗。庭院一角有一溪清水,水上有老桥,水中还有两只大白鹅,悠然自在,见之忘俗。
黎向荣惊讶地小声叹道,步朗尼笑道,“你该不会是想吃鹅肝了吧?”迎宾小姐忍不住扑哧一笑,黎向荣郁闷,“我又不是你,对鹅肝从来没兴趣。”步朗尼顺口道,“我听过一个老笑话,一个中国人在美国看《大白鲨》电影,美国人都喊着好可怕好可怕,就他流着口水说,好大的鱼翅啊!”
黎向荣一句“你难道就不是中国人?”含在嘴巴里,终究没有说出去。
两人走进一个小包间,郑浩和苏远也是刚到,围着老八仙桌坐好,点了碧潭飘雪,盖碗上面一层米白色的茉莉花多,吹开才能看到杯底嫩绿的茶叶,看着都赏心悦目,闻着清香扑鼻,喝一口更是浓醇甘甜。
蓉城的冬天虽然气温不算太低,但是阴冷潮湿,难得见到阳光,小室里点了一盆炭火,红光闪烁,暖意袭人,还有一股特别的香气,步朗尼围着那铜盆看了半天,叹道,“这个有意思,可以借鉴。”
坐在大厅里的茶客把茶壶盖子一掀,就有身着唐装的伶俐茶博士转动着装满开水,有一米长壶嘴的大铜壶过来,表演着“蛟龙探海”“飞天仙女”“童子拜观音”等等杂耍般的动作,扭转身子把开水注到距离壶嘴几尺远好远的茶碗里,滴水不溢,令人叹为观止,旁观者往往大声叫好拍掌助兴,整个大厅热闹非凡。
而坐小包间的客人往往是要谈正事,图个清静隐蔽,热水壶就摆在跟前,需要什么按铃才叫服务员。
苏远扒着郑浩的肩膀说肚子有点饿,郑浩一叠声地点着小吃,什么蛋烘糕、川北凉粉、瑶柱萝卜酥、艾蒿叶儿粑、糖油果子、肺片小锅盔、小笼蒸牛肉、担担面、醪糟小汤圆、三大炮,应有尽有的且一起上来。
步朗尼笑道,“远哥,我还打算一会请你们吃饭呢,现在就吃撑了怎么办?”苏远看看手表道,“我早饭都快10点了,现在3点正好是下午茶,你的晚饭等到九点钟,我们去吃烧烤吧~”
郑浩连忙应和道,“我也好久没吃烧烤了,听说有个店挺好吃,我还没去过呢,不如今天就去吧。”
小碟子们上来了满满一桌子,苏远满足道,“在外面再久,还是忘不了家乡的味道啊。”
黎向荣好奇道,“远哥之前在外地工作吗?”
苏远笑道,“是啊,刚从非洲回来呢,那边的项目结束了,我本来还想跑的,”他瞅了瞅郑浩——那眼神中是某种让黎向荣觉得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感情,“这小子非要我留下来,我就想干脆再念几年书,以后再说。”
步朗尼道,“远哥是学什么专业的啊?就在蓉城考学吗?”
苏远摇摇头,“从三流大学畜牧系混出来的,在动物园工作了几年才算学了点东西,我想考你们学校的研究生呢,郑浩帮我联系了导师,就是乐正纯教授。”
之前就大概听说过苏远的事,步朗尼也没有多问,郑浩和苏远之间的气场太明目张胆,让人想刻意忽视都难。
步朗尼只听见黎向荣羡慕地说,“我也想工作几年再找机会读书的,还是要系统地学习啊……”
苏远挑眉笑笑,剑眉星眸,轮廓深刻,简直有一种艳光四射的感觉,郑浩低头给他添茶水,面目俊朗神情温柔,步朗尼举目眺窗,姿态优雅贵气十足,饶是黎向荣再迟钝,也不免对自己的平凡感到深深的自卑,默默地夹了一块三大炮吃了,这三大炮就是用糯米蒸熟做成的糍粑,因为以前在庙会上,有人把煮好的糯米饭用木槌舂茸成糍粑,趁热扯出一团分成三坨,有节奏地打出来,糍粑跃进装有黄豆面的簸箕内,发出“碰、碰、碰”三响,如炮声作响。每三个糍粑团为一盘,浇上红糖,撒上芝麻,得名由此而来。
三大炮的原料只是糯米、红糖、芝麻、黄豆等,算是纯粹的素食了。黎向荣吃得正香,郑浩将一盘笼笼肉放在他面前,步朗尼先伸过来筷子。
这算是无声的体贴么?黎向荣苦笑了一下,每次当他想和步朗尼并肩站立,一起去面对困难的时候,总有人或者事在无心中提醒他们根本就没有存在于一个世界,而每当他在沉默中胆怯失落的时候,步朗尼又总是用别人难以察觉的细心和温柔让他感到温暖。
黎向荣没有办法像苏远或者陈知晴那样自信地彰显存在感,在他的眼里,那都是让他难以企及的人物,这个圈子在对他隐隐招手,他却从没想过回应。
就算承认自己的内心,他也不打算和别人公开自己的感情,更不想任由别人围观或者参与,不管赞成还是反对,那是他独自一人的事,甚至连步朗尼也不需要多参与。
他或者是在感激,或者是在回应,但并没有足够的勇气,或者说,他还没有“勇气”这个概念。
但是现在,他是真心想为步朗尼做些什么,但是看起来,步朗尼好像除了带着他消闲,并没有想把什么要紧事交给他做的打算。
步家,已经停业了,作为一个厨师,他还有什么用武之地?
注:文中描写的老茶馆是成都有名的老顺兴茶馆,有兴趣的筒子们旅游的时候可以去玩玩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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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33 ...
33.
苏远边吃边对郑浩说,“你们不是有正事吗?别光顾着吃啊?”
郑浩笑笑,“专心吃的只有你吧,”他的笑容过于甜蜜自然,令步朗尼都有些小尴尬。
“好,说正事,”郑浩对步朗尼点点头,“你们走了,我在京城又到处转了转,去了不少好店子,现在流行一种‘主题餐厅’的概念,你有什么想法?”
步朗尼沉吟道,“所谓主题文化,主要是通过建筑风格、装修设计、内部装饰造成的环境来突显……就看匠心如何独运,概念上到没有太新奇的地方……”
“呵呵,餐厅最重要的还是菜品嘛,”郑浩又笑,“其实宫廷菜、官府菜、私房菜,走的都是主题路线,但是京城的场面当然更要新鲜些,我们蓉城的风格是悠闲有余,贵气不足啊。”
步朗尼不赞同道,“也许平民风格才能长远,我们步家一向以高档自居,现在的情况,学长也清楚,如果还要坚持高贵路线,恐怕是条死路。”
郑浩拍着大腿笑道,“朗尼,我和苏远去了好几家主题餐厅,有武侠风格的,装修不必说,妙就妙在菜谱和用餐过程,菜有什么‘大力丸’啊‘软筋散’啊‘葵花宝典’啊,就是狮子头牛蹄筋杂烩汤之类,材料和味道都只是平均水准,但是顾客就喜欢那个调调;还有一家电影主题餐厅,都是用电影名字做菜品的,也是相当有意思;还有家古典文化的,整个大厅,书架上整齐摆放着足有满满当当的书,好多都是很有年头的经典版本,古今中外名著你都能找到,小包间里有琴棋书画,给你足够的自由去赏玩。”
步朗尼低头想了想,“就像这个茶馆一样,极力展现了天府的民俗和格调……”
郑浩道,“正是如此,我去过你们家好几次,其实你们的贵族格调是十成十的,庭院、包间、餐具,甚至是摆设的古董和服务员的气度,都彰显着朱门官家的气派,但是总有点什么东西不对劲……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气质的问题,你们步家在民国年间,就算是以布置宴席为生,做东的人也要把你们当做主家尊重,礼节上不马虎,心意上自然不马虎,而现在,就算每场宴席,由你或者你父亲出面,我总觉得——说句不中听的话,就好像是日式料亭的老板一样,表现再矜持,也不过是卖食物的老板,而不再是受人敬仰的老爷了……”
大概这话说得过于直白,步朗尼一时间有点发愣,脸色愈加发白,郑浩继续说,“所以我觉得,你和你父亲,以及食客之间的定位,有些偏差。”
“现在的食客,不是名士,只是饕餮之徒。你无法把他们当名士,就没有办法当他们眼中的先生,”郑浩真诚地盯着步朗尼的眼睛,“为什么小摊子大排档生意好?因为小老板不需要想太多事情,只要东西味道巴适,自然有客人来吃,出了力气就有收获,为什么你们偌大的官府菜没落了?因为捧场的人不来了?因为捧场的人只是在捧场,而不是对你们全心全意的热爱!”
步朗尼惊愕地抬起头,郑浩的话似乎是一把利剑,直接插进他的心底!
一直自傲的步家官府菜,竟然真的不过是靠着别人帮衬,而不是收服了食客的真心?
再美味的食物,也不能让人欲罢不能,而培养顾客的忠诚,在于以心换心……
郑浩还想说什么,苏远拉了他胳膊一把,也没有说热场的废话,只把一盘蛋烘糕递给步朗尼,笑道,“我就喜欢这种白糖芝麻的,你尝尝?”
步朗尼觉得自己坐在雪地里,全身冻得发抖,又像是架在炭盆上,骨头都要烤裂,他一直努力想要做好,一直严格得要求自己,他有足够的自信,他可以顶撞父亲和师傅,可以控制厨师和学徒,他以为只要付出了认真就该理所当然得收获……他把所有的困境和阻碍,都当成敌人恶意地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