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惯燃气灶和电磁灶的阿荣对土灶还真是有点惶恐,燃烧木柴产生哔哔啵啵的声音、略微呛鼻的烟火气和鲜红色的火焰都有种难以形容的真实感,令他感觉玄妙,以往只见过大师兄偶尔一用,他却从未亲手操作过,今天在师傅的秘密指导下居然也弄得像模像样,倒是把一直跟在身后打转的步朗尼吓了一跳。
火焰欢快地舔着厚重的铁锅,白气一阵一阵冒出来,发出噗噗的声音,像是小孩子在调皮地偷笑。
一边盯着火势一边盯着挂钟,10分钟一到立即揭开锅盖,蒸熟的蘑菇呈现半透明的油润色泽,融合了高汤的香甜气息。
新鲜的草菇削去蒂部泥污,用小刀在蒂部端垂直拉十字纹,用水反复洗净,然后入开水锅中焯约半分钟捞出,放入凉水中冷却,碧绿的新鲜莲子放入加了少量碱的开水里煮过,剥去外皮露出白嫩嫩的身体,刀尖微微一挑,分成两半取掉莲心,水灵的笋花被飞快切成一毫米厚薄的叶片,连同鲜莲心、竹荪、白菌在沸水中一滚,捞起侵入凉水中。
反复淖水反复冲凉的工作并没有多少趣味,阿荣做得神情专注,步朗尼却观赏地百无聊赖。
他固然是用了监工的名义说服自己时时刻刻跟在阿荣身后,而实际上他盯着阿荣的脸用去的时间远远比盯着他手上的时间多了太多。
在相处大半年以来明显瘦出轮廓的脸颊,大概是无意识地咬合了牙关,在腮部鼓出明显的咬肌形状,下巴原本是肉嘟嘟的,现在略微方正起来,抿紧的嘴唇被热水的蒸汽熏蒸地色泽殷红,顺着并不高挺的鼻梁瞅过去,由于全神贯注地盯着案板和沸水锅,低垂的眼角有些严肃,而平整的睫毛显得很长。
步朗尼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叹息出声,他只是那么静静地在不太远也不太近的距离上,认认真真地看着黎向荣,仿佛他从来不认识他,又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太久,他们共享着狭小的空间,又各自成一片天地,不说话不对视不微笑,却在监控和审视的名义下进行着悄无声息的相溶。
阿荣手上的动作已如行云流水,他的眼中则波澜不惊有千帆过尽。
炒锅烧热,浇下一勺香油,烹入料酒,加入盐、白糖、味精、蚝油、汤,将冬菇、冬笋、口蘑、草菇、黄耳、榆耳、胡萝卜、竹荪、雪耳、桂花耳、银针、鲜菇蕾、笋花依次下锅煨制,倒入漏勺,用洁净毛巾吸干水分。
阿荣的手指灵巧如蝴蝶纷飞,零落的材料在他手下渐渐成形,1 只大汤碗中,按菜谱所说的次序,各取一部分,从碗底部向上,依次分层,每一层一种原料,摆一圆圈排好,然后将剩余各料全部放入碗中填满,把碗覆在大盘上,成层次分明的山形状,最后用素汤勾芡浇于其上。
全部做完之后,阿荣才长长吁了一口气,抬起眼睛笑微微地看着步朗尼,手指轻轻一摇,道,“过来尝尝?”
白色的雾气缭绕在小小的厨房,阿荣身后的狭长木窗透进来明亮的日光,他眉目含笑双手摊开,步朗尼有办法把视线从他的身上调整开,对那艳丽绝伦的菜肴视而不见。
阿荣见他神色有些恍惚,还以为是宿醉未过,头天夜里步朗尼和他同室而居,醉酒后的步朗尼意外地乖巧平和,头一挨枕就恬静入眠,而阿荣却有些拘谨,在硬邦邦的大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夜才昏昏入睡。
阿荣拿起一双筷子塞到慢慢走近的步朗尼手上,“快点吃吧,看看味道靠谱嘛?”
步朗尼垂下脸接了筷子,夹起一片银耳吃了,孤疑地看着他,“你用什么汤煨的?味道怪怪的!”
阿荣连忙吃了一口,“啊”了一声,尴尬地小声道,“酱油多了……”
在食物甫入口中之时,他就听到徐疾在脑海里叹息。
“我重做吧……”他垂头丧气地将碗推开,走到水槽边清洗锅子。
步朗尼挑起一边眉毛,手下不停下筷,竟是越吃越高兴地样子。阿荣郁闷道,“不用给我面子,我也不会浪费的,一会打包回家吃。”
“其实吃顺口了还挺不错,”步朗尼拽过板凳坐下来大嚼,“也许是味道不均匀,整体效果还好啦。”
阿荣直直地看着他,轻声道,“在没达到何之山的水准之前,你不要说任何肯定的话。”
那样专注认真的眼睛牢牢拧住了步朗尼,他缓缓放下筷子,绷直唇角点了点头。
脑子里的徐疾正在重新调整调味的配方,阿荣半合眼帘默默和师傅交流着思维,看起来就像是面无表情地突然中止了和步朗尼的言谈,步朗尼立刻以为是自己的回答惹得对方是不是生气了,然而仔细观察对方的面孔,却是一片偶有所得的沉思。
这份试验品的滋味和步家出产相差地的确太远,但是,那差别正如新生的一簇竹笋与茂盛竹林的区别,生长的程度不同,却是正本清源,蕴含着无限生机。
作者有话要说:徐疾大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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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腆着肚子走了进来,蒲扇般的右手摩挲着光亮的头皮,笑道,“哟,做好了,我来尝尝吧。”说着就要去找筷子。
黎向荣很不好意思地阻止道,“大师兄,这道菜不行,你稍等我重做一次再尝吧。”
大师兄指着碗道,“没关系,我尝了好给你提意见啊。”
步朗尼笑着将碗转了个边,客气地说,“大师兄尝这边,我没有动的。”
大师兄坐下来,先是仔细审视了一番,点头笑道,“阿荣,我知道你刀工是很不错的,这菜切得见功夫,起码造型是过得去了。”
阿荣挨着他坐在宽厚的木板凳上,苦笑道,“你先别夸我,这味道还差得远呢。”
步朗尼抬头扫视一圈,赶紧去找了个干净杯子盛上半杯白水,递给大师兄,自己也正对着他俩坐下来,“您先清清口,他这菜真是做咸了点。”
大师兄接过杯子喝了两口,开始尝菜。
阿荣叫步朗尼尝的时候还有点紧张,现在已经是自暴自弃的心态,也不偷看大师兄的脸色了,要批评就尽管来吧,多听点意见也好改进。
步朗尼则是盯着大师兄的神情,好像他才是受审者一样紧张地额头冒汗。
大师兄开始只是客气客气地夹起一片冬菇吃了,咀嚼了两口轻轻“咦”了一声露出疑惑之色,片刻又接连夹了木耳竹荪等物大口吃了,挑挑眉毛点点头,将数种材料依次尝遍,最后放下筷子拍着双手道,“阿荣,几天不见,你已不是昔日吴下阿蒙了,这菜做得相当不错啊!”
阿荣惊讶地啊了一声,左手猛然拍在大师兄背上,“你可不要光说好听的啊!”
大师兄受了突然一击,全身一抖,幸好没正在喝水,就这还呛着咳嗽了好几下,饶是脾气再好也有点不高兴道,“你干什么?大惊小怪的,夸你还错了?”
步朗尼连忙递上纸巾给大师兄擦嘴,陪笑道,“大师兄,你千万别生气,他又抽风了。”
大师兄拿起纸巾往脸上抹了几下,“生气不至于,但我说实话,没道理抽风啊?”
阿荣不敢造次,讨好地轻轻抚摸着大师兄的后背,放软了声音道,“对不起啊,大师兄,但是你的评价太高了,我太惶恐了。”
大师兄奇怪道,“怎么,你们觉得这菜不好吃?”
阿荣瞅了步朗尼一眼,低声道,“我也觉得还行啦,但是比步家菜的水准还是差得多嘛。”
步朗尼一听这话,赶紧分辨道,“是阿荣对自己的要求比较高,这菜确实还能做得更好。”
大师兄推开吃得半空的大碗,沉吟道,“我们这地方地处中华西南,口味本来就偏于酸辣咸鲜,这道菜你们说口味偏重,而我一点都不觉得,说起来,你们步家菜是以岭南特色为本,兼容京都的宽厚余韵和东南的甜鲜之味。阿荣,你顿顿吃步家菜?习惯了之后觉得好吃吗?”
阿荣想了想答道,“这么说确实是前一个月我觉得每一样菜都好好吃啊,尽管没有很多辣椒,味道很清淡,但我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后来吃多了也就一般,虽然也很好吃但是没有最初惊为天人的感觉了,反而更想念妈妈做的家常菜……”
“那么你呢,小步施主,你吃到什么的时候觉得好吃?”
步朗尼露出若有所悟的神色,“差不多吃尽珍馐美味,但是要说好吃的菜,昨天在阿荣家吃的菜很好吃。”
阿荣皱着鼻子说“切!不用讨好我,昨天看把你辣得快哭了,好吃得胃疼吧?”
步朗尼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是真的觉得好吃,饱含着你母亲的心意,味道浓烈,感觉悠长,绝对是我有生以来能铭记入心的美味。”
阿荣打了个冷战,脸上写着“你吃错药了,说这么肉麻的话?”,嘴巴里却强硬道,“那当然,我妈的手艺,能吃到一次就是你的福气!”
步朗尼见他别扭的神色,忍不住笑道,“是啊,要不是你怎么能遗传到这么高的天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