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我第一不会拜这里的师傅,第二妈妈说过不准杀生,”黎向荣继续说道,“在厨房里我连杀鸡宰鸭剖鱼烫虾都不愿意做,除了切菜洗盘子,其他什么都不会……”
“那天的炸云吞很好吃,”步朗尼平静地打断他的话。
那不算是我做的。黎向荣在心里反驳,说不出的话语在嘴巴里打转。
“那不能算是步家菜。”他想了半天总算想了个理由。
“从步家厨房端出来的就是步家菜,”步朗尼淡然说道,“没有所谓的步家菜,只要是好吃的东西,只要是步家人做出来的,都是步家菜。”
“步家菜不是死板的菜单,不是标准化的样品,就算是再高明的厨师,又怎么能保证自己每次做同道菜口味都一摸一样?完全按照菜谱的配方做出的成品又有什么意思?活生生的菜肴不是机械化生产的泡面薯片,也不是汉堡店里两公分厚的肉饼10毫升的番茄酱,步家菜的名声只是一种象征。”
步朗尼蹲下来,轻轻将几把刻刀移开,“如果你做的炸云吞不是足够好,怎么会被送上步家的贵宾面前?”
“吕师傅叫你做的热菜,也不过是想看你的天分和潜力而已,别用没人教这种借口糊弄我,”进一步凑近昔日同窗的脸,对方圆滚滚的眼瞳中全是自己的影子,“你不想试一下吗?如果不是想留下你,主厨又怎么会给你机会?”
“我……”黎向荣不知该说什么好,长久以来的自卑和脑子里灵体的事纠结成团,让他混乱不以,在化身御厨的片刻里他品尝了胸有成竹的快乐和无所畏惧的勇气,然而实力突然消散之后的巨大失落和恐惧也同样难以忍受,要是别人发现怎么办?要是师傅消失怎么办?如果只借助所谓的师傅的力量每次替自己撑面子,自己又算是什么呢?
黎向荣知道自己在作弊,随时可能被抓包,但是为了虚荣的成绩,他还是会铤而走险。
为了留在步家,为了获得称赞,他可能会哀求徐疾再次上身直到成习惯……
因为依赖着徐疾实力的自己一定会失去所有的自信,会不敢面对自己的卑怯而在欺骗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不想变成那种把欺骗当做理所当然,让作弊成为本能的人,黎向荣痛苦地低下头,逃避步朗尼几乎凝固的视线。
——师傅,师傅。他在脑海中悲伤地呼唤,——告诉我该怎么办?
没人搭理他。
“阿荣,”步朗尼轻轻地坐在他身边,拿起他的解肉刀细看,“你震撼我是用这把刀,我那时就想,一个用解肉刀做素斋的人,是多么独特啊。”
“也许步家菜的风格你还没有适应,但是你也可以是很独特的存在啊?不想杀鸡就不杀,不想剖鱼就不剖,我想师傅他们也不会难为你,我想给步家带来的,是有特殊意义的——新鲜。”
“新鲜?”黎向荣呆愣地咀嚼着这个词。
“一百年了,步家菜也许渐渐失去了活力,我和爸爸都有这个感觉,”步朗尼仰躺在地板上,“就拿之前的多宝鱼事件来说,我们在明明知道那一段时间的进口鱼有可能存在药物饲养的情况下还是采用了,因为当时正是吃多宝鱼的季节,点单比较多的缘故……后来我在想,为什么我们不做其他的鱼而非要应和大众的习俗和口味呢?”
“步家菜本来就不是大众菜,所以所有查处的饭馆中,步家受伤最重,你看大排档里的鱼还不是照样卖?为什么只有我们被通报被检查失去了很多名流贵客?”
“因为步家代表的地位,步家的客人需要的不仅仅是好吃的菜肴,而是足够独特的品味……”
“为什么就一定要做鱼翅燕窝鲍鱼海参?不是鱼翅代表了步家,而是步家赋予鱼翅独一无二的味道,阿荣,你要是为步家做出独一无二的豆腐也好、面筋也好、那就都是步家菜。”
“你不用想着自己非要做到什么地步,只要认真想想,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我不认为你现在去把萝卜刻成艺术品是个好主意,你是厨师,不是雕刻家,你做的菜应该让人吃进肚子而是只能看着几天后的萝卜蔫掉。”
“师傅叫我好好练习刀工……”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应对,黎向荣只得厚脸皮地把不为人见的师傅扔出来挡箭。
“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师父是谁,但是我告诉你吧,步家菜并不重视刀工,”步朗尼翻身坐起,“不仅不重视刀工,也不重视配方,不重视摆盘,不重视菜名,当然这些都是相对的,我们最重视的是感觉,和材料。”
“材料的事很惭愧,但以后再也不会发生类似的事了,但是唯有感觉,才是追求的极致。”
“取材的灵感,运刀的别致,工艺的创新,巧妙的意境,让人吃过一次就忘不了的滋味,第二次点同样的菜又有新的感触,这才是步家对吃的理解,食物不仅让人满足快活,还要让人依恋并且怀念。”
“也许分手的人记住香烟的味道而回忆恋情,高兴的人记住畅饮的啤酒而珍惜朋友,失意的人记住寡淡的白粥而记住贫穷,每一种滋味都代表一段记忆,那么步家菜的意义就是希望每个客人能记住这些菜都是那些无可替代的感觉的象征。”
“这就是我理想中的步家菜。”
作者有话要说:回来了~
13
13、
感觉?
对,一种感觉。
感觉来自于声音、味道、形状、颜色、触摸,让人的心激越或是沉重,是流泪还是微笑,是痛苦还是幸福,却最难以用语言述说。
恍然想起了以前的生活,小小的卤味店一楼窄窄的店面只能摆下出售的柜台,后面的小院和厨房是主要的料理空间,一家四口的房间只能在二楼将就,窗户一打开就能闻到那些血腥味、鸡毛和内脏的腥臊气息和正在熬煮的卤肉香味混合在一起几乎形成实质性白雾的恶心气息。
从小到大,几乎每一天的便当、每一天的晚餐都是同样味道的卤肉,自己和妹妹曾经摔着碗筷哭着闹着发脾气,劳碌整天的妈妈会毫不留情地收掉饭桌任他们挨饿,而爸爸会偷偷给他们几块钱去买点别的东西吃,有时也会悄悄给他们做阳春面。
他曾经以为无论是夜市地摊上任何一家的炒饭面条云吞还是水饺都比自家的饭菜好吃,为了去吃汉堡薯条还故意跟爸爸发很大的脾气要零用钱,上高中之后坚决不从家里带午餐,别人一提他家的卤味就会发无名火,觉得很丢脸很气恼。
高三修学旅行时家里正忙,他又发脾气只要钱就好,最后在背包里发现了大概是爸爸偷偷放进去的装满卤味的饭盒,想拿出来丢掉的时候却被同学闹着抢走去吃。
就当他被莫名地羞恼袭击的时候,那个高贵如洋娃娃的少爷笑着对他说,“卤味很好吃,谢谢。”
有什么凉凉的东西不断从脸颊滑落,一滴一滴落到手背上。
心脏被谁紧紧捏住,而血管里奔流的全部是止不住的遗憾和自责。
爸爸,已经去世了。
再也没有卤味、没有零用钱、没有根本就不好吃的阳春面了。
连爸爸的脸都渐渐淡忘……黎向荣从静静躺在地板上的解肉刀刃上看到自己满脸泪水。
“阿荣?”
“阿荣!”转
过头来的步朗尼吃惊地发现黎向荣止不住颤抖,无声地哭泣,茫然的眼睛里不断涌出晶亮的水珠。
“你怎么了?”他轻柔地伸手去碰黎向荣的胳膊,低低问道。他想不出自己刚才说的关于步家菜的话有哪些地方会让朋友哭泣,而这种突然宣泄出来的显而易见的悲伤,他根本手足无措。
如果阿荣是个女孩子就好了,他甚至天马行空地想到,要是一个女孩子哭泣,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借口,只要温柔地抱住她就好,轻轻拍她的背,摸她的头发,低低叫她的名字就好了,可是阿荣,阿荣能怎么办?
步朗尼的记忆里,还没有安慰朋友哭泣的记忆,他略微用力握住阿荣的手,心里还在想朗宁那个小鬼一哭起来天翻地覆也好啊,这样默默流泪的人到底要怎么应付!
是不是要像漫画或是青春剧中的那些男生一样大惊小怪地乱叫乱蹦?还是要插着腰说“男人流血不流泪”之类可笑的台词?
而事实上他根本来不及困惑就开始难过。
眼睛圆圆滚滚的少年,脸颊已经在最近辛苦的生活中消瘦了许多,柔顺的黑发贴在额角,脸颊一片湿迹,鼻子还在抽动,门牙咬着嘴唇,倔强地忍耐着哭声……
——!!!
脑子猛然一震,黎向荣回过神的视线对上步朗尼咫尺的凝视,沙哑地说道“对不起……”
“对不起我走神了……”胡乱用手背擦拭着眼睛,没注意到在甩开对方的手指时步朗尼有什么神情。
“刚刚想起了爸爸,我很想他,”一边抽动着鼻子一边竭力发出平静的嗓音,黎向荣赶紧站起来朝卫生间走去,“真的很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