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劲,很不对劲。
宁宁心感不妙,刚要出声阻止,就见贺知洲缓缓张了唇。
[也许是老天保佑,表哥并没有死去,那颗圆润美丽的头颅却受到重创,让他成了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蔬菜人。
他曾经多么意气风发,如今却永远陷入了长眠。也许某天,当我拿着学宫文试的高分考卷去看他,他能如愿以偿地睁开眼。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表哥救了万千百姓,那么谁,能给他一次生的机会?]
何等跌宕起伏的文学大作。
前面已经够离谱,居然还在最后来了场毫不要脸的道德绑架,难怪这份考卷能拿满分,阅卷长老那叫一个苦。
贺知洲看得乐呵,肩膀笑得一颤一颤:
“郑师姐,你是不是想说‘表哥成了植物人’?我只跟你提过一次这种我家乡的病,没想到你居然能活学活用,了不得啊!”
郑薇绮仰面朝天,颤抖的嘴角勾出一丝浅浅弧度。
周遭的一切都那样安静,在这一瞬间,她成了个满目沧桑的哲学家,不关心人类,只关心表哥的铁拳。
裘白霜圆润美丽的头颅一动不动,目光犀利,直勾勾盯着她看。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这并不是什么《伏妖记事》,而是《救救我的植物人表哥》。
偏偏贺知洲看不懂气氛,还在继续笑:“话说回来,郑师姐,你不会真有个表哥吧哈哈哈!千万别让他本人看到啊,不然你就死定了!”
他原是用了开玩笑的语气,可说完之后,竟无一人回应。
每个人的神色都是那样悲悯,仿佛他方才不是在念文章,而是当众宣布了某人的死讯。
在一片默哀般的沉寂里,贺知洲似乎明白了什么。
一道人影缓步上前,他听见陌生的男音,来自那个从未见过的白发青年:“在下溯风仙人裘白霜。”
对方说着一顿,随即加强了语气,一字一顿,声声撞在耳膜:“我就是她表哥。”
最后那两个字,被咬得格外重。
贺知洲怔怔看看他,又懵懵望望郑薇绮,脑子里一片空白,哆哆嗦嗦应了声:“溯风仙人球……白、白道友好。”
裘白霜忍住额头上冒出的青筋,闭眼深吸一口气:“我、姓、裘。”
“哥。”
郑薇绮放弃抵抗,像条在岸上不断吐泡泡的鱼,她的眼泪晶莹剔透,从灿若星河的双眸里无声下落。
那句话,她已经说了太多太多遍:“答应我,别把孩子打死了,行吗?”
第109章
午时的清虚谷不似别处热闹, 层林叠嶂遮天蔽日,掩去遥遥落下的明媚阳光。
极少数光线自林间缝隙细细密密地穿梭,由于日晕极淡, 如今被树叶一筛, 便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幽影,非但不能把谷中照亮, 反而平添几分氤氲的暧昧之感。
轻轻打开窗户, 能见到一只鸟怯生生栖在枝头。
圆滚滚的身子倏然一动,伴随着枝叶晃动的窸窣响, 枝头颤动之下, 有片树叶慢悠悠坠下来。
直到瞥见那叶上的枯黄,温鹤眠才陡然惊觉,不知何时已入了秋。
清虚谷向来安静,鲜有外人前来叨扰, 今日却响起几道匆匆脚步。他恍然抬头,见到熟悉的影子。
玄虚剑派弟子皆知将星长老久居清虚谷,已将此处列为不可踏足的禁地。
其实细细想来,绝大多数人恐怕都并非出自敬畏或恐惧,最为主要的缘由, 当是对于天才陨落的同情。
而温鹤眠最是厌烦同情。
若是在往常, 这种情绪绝不可能被施与他身上。
他曾经那般骄傲, 却在仙魔大战中陡生变故, 每当触碰到旁人欲言又止的目光, 都会难以抑制地感到无比厌烦。
那样的眼神, 分明是在毫不掩饰告诉他,温鹤眠已然成了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虽然这的确是事实。
好在清虚谷人迹罕至,令他毋须在意他人的眼光。到如今仍然愿意与温鹤眠保持往来的, 唯有门派中的诸位长老与几位旧友。
……还有个奇奇怪怪的小姑娘。
而在今日,他们竟一并出现在他屋前。
温鹤眠恍然一怔。
“哎呀温师兄!你说今天怎就这般巧!”
天羡子抬眼就望见他,丝毫没有长老风度地扬唇傻笑:“咱们这是心有灵犀啊!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小徒弟宁宁——还记得那片灵枢仙草不?她摘下来的!”
宁宁之前来这儿三番四次作妖,如今被师尊亲自领到温鹤眠跟前,难免觉得有些尴尬。
她感受到对方惊诧的视线,努力佯装出理直气壮的模样,与孱弱的青年四目相对:“将星长老好。”
“宁宁在炼妖塔里身受重伤,从鸾城回来后独自静养了好一阵子,所以直至今日,才能被我们带来见你一面。”
纪云开要拼命仰头才能与他对视,即便敛了神色一本正经,粉嫩如白团子的脸上也看不出分毫威严。
他说着轻咳一声:“多亏有她带来灵枢仙草,如今要想医好你的身体,所需药材只剩下孤月莲。”
温鹤眠眸光一晃,将视线静静落在不远处的小姑娘脸上。
与身旁的各位师叔师伯同行时,她要比之前所见的几次安静乖巧许多。
而他也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宁宁眉目间的稚嫩与懵懂渐渐褪去,多了几分藏锋的锐气,比起曾经那个做事胡来一通的女孩,更像个日趋成熟的剑修。
他在暗地里关注着十方法会的进展,自法会结束,便时常候在他们曾经见面的林中。
可惜温鹤眠一直没能等来宁宁的影子,反而从天羡子那边得了消息,声称有个小弟子在炼妖塔中得到灵枢仙草,愿意无偿赠予他。
他只当那女孩新鲜劲头过去,对自己这个废人没了兴致,自始至终未曾想到,原来她正是舍身夺得仙草的弟子。
像是被命运恶趣味地耍弄了一遭,心底郁郁不乐的烦忧在此刻倏然退散。
或许正是因此,温鹤眠与宁宁对视时,才会不自觉多出一些受宠若惊般的局促。
“……多谢。”
温鹤眠沉默片刻,轻声道:“温某身无所长,不知如何报答——”
“停停停!咱们之间大可不必如此客套!”
天羡子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上一句还是义正言辞的语气,再开口时,口吻瞬间软下来:“师兄,其实说老实话,我们的确有一事相求。这事儿只能靠你,别人做不了。”
这句话说出来,温鹤眠本人是一个字都不信。
他识海受创、修为趋近于零,不给旁人添麻烦就已经胜造七级浮屠,世上怎会有只能靠他做到的事。
奈何天羡子说得信誓旦旦,并神秘兮兮地声称“此事说来话长”,温鹤眠只得将众人请进屋内,一面泡茶,一面听他讲。
“在十方法会期间的炼妖塔里,曾发生过一场怪事——你且看这段影像。”
在他说话的间隙,真霄从储物袋中拿出一面玄镜,镜面幽光一现,浮现起当日裴寂入魔的情形。
画面里黑云压顶、黑蛟肆虐,裴寂被重重魔气缠身,宁宁以剑光驱散魔息,紧接着便是兽潮阵阵,白晔挡在两人面前。
温鹤眠从头到尾细细看完,耳畔传来纪云开的声音:“小温,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身旁的少年怀有魔气,引来兽潮袭击理所当然。”
他颔首温声应:“后来魔气散尽,魔兽本不应继续将他们二人当作靶子,但……”
但事实并非如此。
兽潮仍然朝她与裴寂身边猛扑,若不是白晔护在跟前,他们俩恐怕早就没了性命。
“这就是问题所在。”
天羡子叹了口气:“我们本以为引来兽潮的源头只有裴寂,但从后来的情形看,除了他以外,对于那群魔兽而言,宁宁也是个移动的活靶子。”
温鹤眠目光一顿。
“这说不通。”
白衣青年皱起眉,语气比之前急切几分。他的嗓音清澈如醴泉,此时加快语速,引得喉头发痒,低咳道:“唯有魔气能引来魔兽,她不过是个普通人修,不应如此。”
“这就是我们有求于你的原因。”
纪云开抿了口热茶,嘴里时刻都停不下,开始细细咀嚼从屋外树下摘来的叶子。
“宁宁虽是普通人,但据她所说,在炼妖塔开启之前,曾有人把裴寂疗伤用的仙泉掉包,换作含了魔气的腐蚀性剧毒。她一不小心,被那瓶水溅在腿上。”
这是最让宁宁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直到十方法会结束,调换仙泉的罪魁祸首都没有被找出。
当时她被药水所伤,虽然在水中见到丝丝缕缕的魔气,却只当那是剧毒里的必要成分,没有多加思考。
而在究竟是谁置换了仙泉一事上,她和裴寂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有人看不惯他魔族的血统,特此做下手脚——
可如今看来,似乎全然不像这般简单。
“百草堂后来细细查过,那瓶子里的魔气非比寻常,浸入宁宁身体之后,让她在魔兽眼里成了块随时散发强烈魔息的香饽饽。”
纪云开继续道:“类似于引魔香,哪怕只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都能对魔兽产生强烈吸引力。”
他说得直白,温鹤眠何其聪颖,当即明白了话里未尽的深意。
这药水最终被鬼使神差涂在宁宁身上,可按照幕后黑手原本的计划,它本应伤及裴寂。
一旦裴寂沾染剧毒,进入炼妖塔后,不但会承受本身狂涌不止的魔气,更要在诸多妖魔的围剿中,被它们浓郁的魔息淹没。
对于他而言,无疑是种巨大的折磨。
“药水倘若用在裴寂身上,到那时,困住他的可就不止是心魔那么简单了。”
天羡子斩钉截铁下了结论:“唯一可能的结局,唯有魔气暴涨,吞噬神智,让他成为六亲不认、只懂得杀戮的邪魔。”
届时不仅魔兽会遭殃,与他同行的宗门弟子们,估计也一个都活不了。
屋内气氛渐渐凝固,温鹤眠蹙眉沉声:“这背后,是魔族所为?”
天羡子不答反问:“不知师兄可还记得,当初小重山里的古木林海异变?”
见对方点头,他又道:“当今魔气尽散,那株古树生长千年,倘若没有人为干涉,怎会在朝夕之间突然入魔?最值得深思的一点,是林海异变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