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他一直没告诉苏见深,其实他很清楚,这蛊一旦种下,或许将要遭受旁人的摆布,他知道他也很清楚,他只是,鬼使神差。
话至此处,他似乎是在斟酌开口,雨水似帘珠一般从他的脸上摇摇的坠了下来,仿佛要坠下他那满腹无人可诉的心思。
公子怀看不清前方的路,但看得清自己的心,他缓缓开口,道,长留,你明白这份心思吗?
雨下得好大,苏见深的身体越加的冰冷,青衫紧贴着他单薄的后背,雨珠顺着鬓发打湿了眼帘。
他提不起精神来,意识迷离,好似在梦中一般,只有鼻尖的淡花香像是真的。
他几不可闻的声音,再次响起,游丝般的气息倾吐在公子怀的耳侧,声音低哑,迷迷糊糊的轻声喊着道,娘,我想回家。
说罢又再次合上了眼,也不知是否听见了公子怀的话。
他是脑子糊涂了,这里哪里有娘,但他不知道,他只是觉得满身都好疼,手疼,胳膊疼,身上哪里都疼。
他只是那么迫切的希望,在这个阴冷的雨夜,他至少还有个家可以回。
这世间能去的地方太多了,可,能回的地方,这天下里拢共就那么一个。
公子怀脚步一顿,背着苏见深的双手发了紧,他说不出此刻,他的心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外人眼里的聪明仙君何其风光,可却是连个家都没有的可怜人。
坐忘宗那么大,它是贤明的家,是秦愈的家,它可以是很多人的家,但绝对不是苏见深的家。
雨越下越大,公子怀的靴子已经渗入湿腻的黄土之中,他的声音里有种强大的暖意,好,我们回家。
外头下着大雨,露仙居内则下着小雨,草屋里,雨珠顺着久历风霜的屋檐旧疤浸入,余斩涯正捧着瓦罐,站在漏雨的屋檐下接水。
他是有本事的,道法一变,屋檐上的瓦缝便能顷刻间消失无影,但是他又偏是个奇怪的性子,事事亲为,就是要尝尽人间俗事。
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余斩涯擦了擦溅在他脸侧的水花,过去开了门。
公子怀被雨淋了个通透,鬓发粘黏在脸侧,他冷情的眼眸落在余斩涯的身上,有种将他看了个透的意味。
夜色里的脸,几度发白,衣袖间的雨水嘀嘀嗒嗒的落在门外的长廊下,他低声问,请问,是斩涯先生吗?
其实,余斩涯看到他的第一眼,便已经认出了他来,那日在大街上,他见过他,只不过彼时,他已是昏迷。
第27章 中毒
他还记得当时和苏见深的话,此刻他能安安稳稳的站在这,想来苏见深已经找到办法救了他了。
余斩涯这么想着,便慢慢将目光落在他背后的人之上,透过门外蒙白的光影,他依稀看清了这个昏迷的男人,是苏见深。
此刻的苏见深正垂着头,已成昏迷之态,血水和雨水交杂,滴落在地上,几乎看不清颜色来。
纵使是昏迷,他的双手却还轻轻的环在公子怀的脖颈间,他已无意识,也并不知道此刻背着他的人是谁,只是潜意识的希望,能长长久久的,依偎在这宽和的后背上。
余斩涯自然清楚公子怀是为了什么而来,他背着受伤的苏见深,大老远跑到这来,自然不是为了和他闲谈的。
他微点了点头,便将门拉了开,斜风细雨刮了进来,余斩涯道,别站着了,快进来吧。
小屋内,虽陈设极简,但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冰冷夜晚,却是个极其暖和之地。
公子怀轻轻将苏见深放置在床榻上,转而看向余斩涯道,前辈,今日冒昧前来,实因我的这位好友已中毒,想求前辈出手相救。
话至此处,他从未这样求过人,却头一次为苏见深低下了头,他心中惦念着苏见深,微急道:不知可有法子?
余斩涯受承仙宗多年教导,自然是以慈悲心看待世人,何况苏见深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自然不会见死不救。
几时昏迷的?
公子怀回道,天明,今日天明。
余斩涯坐在床榻边,指头微弯,去探苏见深的气,闻言顿了一下,低头看了眼公子怀,他的靴子已经瞧不见颜色,衣裳四溅着泥巴,他道,你是从千夜界一路将他背到这来的?
公子怀回道,是。
余斩涯闻言倒也没说什么了,他接着伸手探苏见深的气,他的气息极若,濒临消失。
余斩涯便轻声念诀,拂尘里一根白毛,化作一团灵焰缓缓悬浮在苏见深的眉间之上。
余斩涯道,他中的是妖毒。
公子怀眉头紧锁,目光里有几分诧异,他不知道他昏迷的这些日子里,苏见深到底经历了什么。
可有的救?
余斩涯双手合十,又负手而转,只见悬在苏见深眉间的灵焰,缓缓落入了他的眉心。
他一面施法,一面道,你既然费尽心思的过来,我必然不会让你白跑一趟。
公子怀听闻此言,心中松了口气,余斩涯此话,便是告诉他,这毒他可解。
公子怀低声道了一声谢。
灵焰在他的体内流转,如同炽火一般,毒火与炽火相撞,在苏见深的体内展开一场烈火大战。
苏见深的面色,一会儿红一会儿黑,一副将醒未醒之态。
窗外风声猎猎如奏,敲打在简陋的小窗边,几乎要将那层廉价的窗户纸捅破。
余斩涯起身倒了热茶,看了眼公子怀,递过去,别看了,今晚他是醒不过来的。
公子怀抬眼问道,那他何时能醒过来?
余斩涯看了眼苏见深道,看他的造化,少则三日,多则半月,总之也不会太久,你莫要担心了。
他一面说,一面递着茶,见公子怀不说话也不接茶,眼神点了点手中的热茶道,走这么远,不渴吗?
刚热好的新茶,有几分烫人,落在公子怀冰冷的手里,竟有些暖手。
他湿透了的身子,毫不停歇的滴着水珠,渗入地下,脚下积成浅洼。
余斩涯见他不说话,便接着道,你这衣裳湿透了,可要换下?我那还有件干净的衣裳,尚未穿过,你若不介意,可拿去穿穿。
公子怀这才回了头,低声说,多谢,不必了。
余斩涯看了眼他脚下泥泞的地,想了想,还是开了口道,你若觉得不必我自然也没什么好多说,只是我那地是新翻好的,你若是不换下,明日我便还得重新翻了。
公子怀闻言,低头看了眼已成浅洼的脚下,这才发觉,他一路过来,竟将他的屋子弄得这样湿了。
他这才抬头,略有歉意的道,对不住,我并未注意衣裳在哪?
只见余斩涯指尖一动,身后的箱子眨眼间打开,一件铺叠好的白衣,如风般落在了公子怀的手上。
公子怀换好了衣裳,这才来喝茶,那茶热,入了腹中,只觉暖人的很。
余斩涯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苏见深,笑了笑说,你和他,倒是有趣的很,他拼了命的救你,如今你拼了命的救他。
公子怀喝茶的手顿了顿,先生见过他?
余斩涯笑了笑,蹲在炉子边烤火,他是个仁义的,你有他这样的好友,也不失为一桩幸事。
炉子里也不知落进了什么东西,噼啪了一声,呲出几颗火星子来。
余斩涯话至此处,又看了眼公子怀道,不过,你也不错,是个深交的性子。
公子怀颇有礼数的笑了笑,喝了两口茶,见余斩涯伸着手烤火,有几分好奇,问道,先生不是修仙之人吗?竟也怕冷吗?
余斩涯烤着火,笑了一声,他是修仙的体魄,又怎会怕冷呢,只是他喜好凡间之事,亲自下地,亲自种田,这其中之乐,旁人是不会明白的。
他没回公子怀,只是看了他一眼,笑说,这炉火暖和的很,要不来烤烤?
公子怀抿了口茶,看了眼床榻间的苏见深道,不必了,我去看看长留。
余斩涯提着铜壶,轻放在炉子上,他吹着壶子上头的灰,一面吹,一面挥,似乎是漫不经心的闲聊道,你与他还真是情深意切,这世间做知己能做到你与他这样的,已然是少有了。
他想起那日苏见深负伤救公子怀,想来他的中毒之事,多半是与公子怀解蛊之事有关。
妖毒?
他轻轻的擦着壶子边的灰,有些心不在焉的想,他是打哪中的妖毒,这妖又藏在千夜界何处呢?莫要祸害百姓才是。
铜壶里的水本就是半热的,如今撂上去没一会儿,又呼呼的冒着白气。
余斩涯看了眼床边的公子怀,打了些水递给他,热水还冒着白气,弥漫在坐在床边的公子怀脸侧。
余斩涯道,把他衣裳脱了,擦擦身子吧,这雨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今夜你们便在这歇着吧。
公子怀接过水,望了眼余斩涯,多谢先生。
余斩涯轻声笑了笑,眉目清秀,不必谢我,那日我与苏公子相见时,便已然对他说过,倘若有难,可来找我,如今帮你们,也算是守了我的承诺。
说到这,他看了眼外头的天,一声闷雷乍响,透过窗,只看见微白的天色里的婆娑树影。
他打了个哈气说,今日才是头,还不知他何时醒呢,你难道要夜夜守着吗?早些睡吧,已经不早了。
公子怀并未多言,向他微微点了个头道,先生去睡吧,我不困。
余斩涯知道他是担心苏见深,便也不多言了,略点了点头道,若是有事,叫我便是。
余斩涯一走,屋子里便安静了下来。
铜壶落在八仙桌上冒着白气,炉子里烧着新煤,孤灯已残,暗淡的灯火落在床边一个单薄的身影里。
窗外风声猎猎,炉子里又不知怎的炸裂了一声,公子怀看了眼春凳上的热水,想来已经凉了些。
他伸手扶起苏见深,苏见深的身子已经湿透,脸色发紫,几乎看不出血色来,鬓发散乱。
公子怀抬起手擦了擦他的面颊,却发现他的面颊如冰窖一般冰冷。
他想起,前些时候,他那副眉头高挑的神气模样。
但如今,再见现在这副模样,没来由的叫人心疼。
如今他也没什么可帮苏见深的,他只有等,等苏见深醒来。
他一步步褪下苏见深的衣裳,裸露的身子,在他眼前慢慢的展现。
他瘦的很,身上还有几处旧伤,像是磕磕碰碰落下来的,想来,他从前也是个不安分的性子。
也是,性子本就是天生定的,若要改,也难得很。
也许是衣裳牵扯了伤口,苏见深忽然低声呢喃了一下,公子怀见状,赶忙问,怎么了?
苏见深闭着眼,不答。
其实公子怀又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他根本听不见呢?
他只是内心里希望苏见深听见罢了。
他半抱着苏见深,温热的手心紧贴着苏见深裸露的腰间,苏见深垂着脑袋,枕在公子怀的脖颈间,他昏的没力气,整张脸下意识的埋进了公子怀的脖子里,几乎成耳鬓厮磨之态。
公子怀低头,眼处正是苏见深微薄的唇,再没有那份得意洋洋之态了。
公子怀隐隐约约的听见了苏见深的闷哼声,他的心似乎被人捏住了似的,他赶忙问,是不是哪里疼了?
公子怀声音里有止不住的关切,可是苏见深又怎么会听见呢,他体内正是烈火大战,他昏得沉沉,下意识的想寻个暖和处。
能听见我说话吗?
公子怀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腰间,是想问他,或许心里盼着他真的能听见。
公子怀轻声的唤他,长留,长留
苏见深却是一点反应也无,只这么昏沉的倚在公子怀的怀中。
他的身子像个大冰凌,浑身上下像是发着寒气。
公子怀拧干了脸帕,带着热气的帕子,轻轻的擦拭着苏见深的身子。
他右手半搂着苏见深,只有左手腾出了手来,又担心着他的伤,只得慢慢的擦着。
脸帕轻抚在苏见深的身体间,公子怀的手比脸帕还热,掌心顺着脸帕的位置,也一步步的滑过他的身间。
长留,你一定要活着。
公子怀的脑海里只有这么一句话。
他一直以为他十分了解自己,他要什么不要什么,心中自来是有数的。
可是临到了这个时候,看见苏见深躺在床榻上,看见他发青的面孔,看见他满身的伤。
他才知道,原来好多时候,好些事情,连他自己都没曾发觉。
没曾发觉,他原来是这么这么的看重他,这么这么迫切的希望他能活着。
他对他之情,公子怀心里十分清楚。
雨似乎小了些,他替苏见深擦好了身子,便又轻轻的将他放在床上,又将被子铺好,盖在他的身上。
水已经凉了,夜也已经深了,但公子怀却毫无睡意。
他依着床栏静等,只听着炉火里的炸裂声,时而裂响,时而闷沉。
正出神间,耳边似乎听见了苏见深的声音。
他低头一看,苏见深皱着眉,嘴里似乎是在说话。
公子怀想听清,可是他的声音太低了,外头雨声潺潺,早便将苏见深的声音埋没了。
他弯下了腰,轻声道,长留,你说什么?声音大点。
苏见深依旧低声的说话,只看见他的嘴巴在动,可却听不见声。
公子怀见状,只得趴了下来,可是还是听不见。
没法子,他索性头靠在了苏见深身侧,脸颊几乎贴住了苏见深的脸,带着寒夜里的冷凉。
公子怀的耳朵就这么贴着他的嘴角,依稀听见他在喊,娘,娘
他喊得无力,好似在哼哼似的,公子怀听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他是在叫娘。
他又在叫娘了。
对于一个孤苦的孩子而言,家和娘,便是他的归宿。
苏见深眉头紧皱,喃喃的喊,声音软和无力,一声声的娘叫的,像是在梦里一般。
公子怀说不出心里的滋味,他轻轻的环住苏见深,他怕碰到苏见深的伤他会疼,便只这么虚笼在手臂间,声音里有着暖意,低声在他耳边安慰说,长留别怕,快些醒来,天亮了,就能见到娘了。
不知这句让人心安的话,苏见深是否听见了,总之公子怀说完后一会儿,苏见深便不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