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茶盏端到树下桌上,见站在院中的几人已低调地观察完四周,我说:“远道而来,天气又热,没什么可招待的,喝点水。”
女人客气道:“谢谢许先生。”说完后站在原地,没有饮茶的意思。
我料到他们不会喝,于是在椅子上坐下,指了指房屋:“如果需要检查哪儿,或者带走什么东西,请你们随意。”
对方有三个人,且都训练有素,强行制服我再进屋搜查也不是不行。但既然给我留了这份体面,我没必要做无谓的抵抗,给人家添麻烦。
一对男女进了屋子,那个稍高的男人留在院中,跟杨柯一起坐到桌旁。平时黄哥、宋城和我经常在树下聊天,因此院中放着三把椅子,用在此刻,正好足够。
这荒谬的一幕,或许也是命中注定。
男人的职责估计是监视我,但他似乎有意同我交流,寒暄几句后从摆在桌面上的书挑起话题:“许先生喜欢看诗歌?”
“我整天无所事事,找个方法打发时间罢了。”我垂下眼睛,视线落在封面诗人的肖像上,“其他种类的文字看过就忘了,没意思。只有诗歌里的句子,值得重复读一读。”
他也看向封面:“这是北岛吗?许先生,你觉得哪一首最好?”
杨柯一直在低头玩手机,听到问题,笑嘻嘻插话:“我记得以前听过他写的一首,卑鄙者高尚者什么的,那句特出名。”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我说,“《回答》是我非常喜欢的诗。”
那男人笑了,说:“但许先生最喜欢的应该不是这句话。”
我问:“你怎么知道?”
他捻起夹在书中的一张字条:“你单独抄了另一段,我猜应该是出于欣赏。许先生的字写得真漂亮,是专门练过吧?”
在山中的这段日子,我一空闲就会抄写些文章诗句,不仅为了打发时间,也是为了锻炼自己的控制能力。有时写完便随手搁在一旁,或放进书里作为书签。
不过很多东西终究比不上以前,笔迹有些虚浮无力,令我颇为不好意思:“抄着玩玩而已,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杨柯抬头一看,咦了声:“许哥写的是什么,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去屋内检查的两人表情平静,背出来的黑包大小也与之前区别不大。
他们卸下手套,与坐在院子里的男人对视一眼,三人走到角落交谈。那两人汇报的声音压得极低,余光时刻还注意着我这边,我听不清讲了什么话,也懒得去听。
杨柯对我说:“许哥,来之前杨哥交代过我,咱们得和他们的车一起走,最好一分钟都别多留,省得惹误会。”
我知道他们给我大开方便之门,省去审讯之苦,全看在赵远和杨沉的份上。但猝然被要求离开住了许久的地方,心里不免生出一股惆怅。
见我一言不发,杨柯立刻小心翼翼地陪笑:“要不,我和他们说一下,让许哥你收拾会儿行李?好歹拿两件随身衣服。”
我回过神,说:“用不着,没什么重要物品,衣服再买就是了。”
“哎,对对对,回了京城什么都有。”杨柯松了口气,又合手求饶道,“许哥你别沉着脸不说话,怪吓人的,我这小心脏受不了折腾。”
我微微一笑:“怕我向杨沉告状?”
提到这个,他当即苦了脸:“杨哥最近心情贼差,谁沾谁倒霉,还是得请许哥你这尊大佛回去劝劝才管用。”
我挑了挑眉:“估计我对他不是及时雨,是火上浇油。”又问:“出什么事了?陆长柏不是彻底输了么?”
“输是输了,这点确凿无疑,但杨哥也没捞着太多好处。我没跟过去办事,不清楚具体细节,只知道姓陆的那孙子特别阴,最后还留了招,杨哥说是釜底抽薪。”杨柯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叔叔把他叫回家,当着所有亲戚面一顿臭骂,差点动手打人。”
我刚想提醒他,你口中姓陆的那孙子是我生父,他自己先反应过来,连连道歉:“哎呦许哥,我不是骂你,你瞧我这,纯属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抬手示意他停下,女人走过来,轻声说:“许先生,钥匙交给我们后,你就可以离开了。”
我将钥匙放在桌上,淡淡道:“山上雨水多,记得帮我关窗。”
她没应答,站在原地做了个请的动作:“我的同事在山下,他们会开车送你。”
杨柯说了声多谢,扭头看我:“许哥,咱们走吧。”
我走出院子,推开篱笆门的时候突然生出一种迫切的渴望,想从这里带走点什么,哪怕一片树叶,一粒石子,一把蒲扇也好。
有什么能证明我和宋城在这里生活过,作为我们曾短暂拥有彼此全部的印记。
今天早上我送他出门,他问我要不要顺便在超市买点零食回来,我说又不是小孩子,不吃这些。他一边笑,一边趁四周无人,低头亲了我一下。
清晨的风拂过宋城额发,那一刻,我在心里想,多可惜。
天井里的海棠果,还没有熟啊!
第239章
三国志有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到我这里应该改成:士别三月,记得换短袖。
我离开时是五月,路上还有穿外套长裤的行人。回来却正赶上三伏天,太阳晃人眼,整座城市活像个烤炉,地面简直热得可以煎鸡蛋。
即使天气炎热,我的心情也一直很愉快。
杨柯作为一名铁杆狗腿,秉承着送货上门的理念,没过问我的意见,试图直接将车开到杨沉的另一处房产。
我半路发现道不对,并未生气,只是笑了笑:“杨柯,能耐大了。”
他给出的理由倒是冠冕堂皇:“许哥,外头太热,咱先别急着回家。杨哥也挺想你,先跟他见一面呗,省得到时候两头跑,身体受不了。”
关于陆长柏的情况,我的确需要和杨沉对接,他说得也挑不出毛病。
我向后一仰,语气轻松:“我当然会见他,但在此之前必须取个东西。这件事很重要,你最好别自作主张。”
杨柯默了几秒,从后视镜里与我对视。我噙着笑,直直看向他眼睛。
再开口时,他语气里有了服软的成分:“我在前面调头。”
等我拿了那样东西,杨柯才送我过去。
一推开门,就看到杨沉站在不远处。见我进来,他抱着胳膊冷哼了一声,神色十分不好看。
我抬头仔细打量他,瘦了一些,俊美容貌中自带锋利感。气色不错,露出的手臂肌肉线条精悍,看来工作繁忙的日子里锻炼也没落下。
唯独嘴角处有一块擦伤,青紫色显得格外刺眼。
“在等我?”我说,“不胜荣幸。”
他愣了愣,随后怒道:“谁等你了?!我在自家地板上站一会儿不行吗?你管那么多干嘛?自作多情!”
我从他的话中听出一丝气急败坏,不以为意地伸了个懒腰:“坐车有点累,我去洗个澡,帮我拿一套换洗衣服,多谢。”
杨沉一动不动,挑起眉,语调嘲讽:“许俊彦,你摆少爷款使唤谁呢?”
这地方我来过一次,勉强记得布局。因为身上热汗黏得难受,我干脆不再闲扯,径直走进浴室。听到他的话,一边脱上衣,一边赶在门合上前说了句:“使唤我老公。”
轰的一声。
五秒前合上的浴室门被踹开,我忍住骂娘的冲动:“虽然是你的房子,但容我提醒一句,有种东西叫门把手——”
他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你刚才说什么?”
“使唤我老公。”我在他面前晃了晃左手,无名指上端端正正戴着一枚戒指,“你家还有别人叫杨沉?杨沉,杨沉?嘿,你傻了?”
我让杨柯送我回去一趟,就是为了取这枚戒指,用来消灭杨沉的所有疑问。
只是不曾想到效果如此好,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呆滞的时刻,嘴巴微张,混杂着错愕、震惊、不敢相信和欣喜若狂。
要不是手边没手机,真该被拍下来以作纪念。
没等我伸手帮他把嘴合上,就被死死抱进怀里。他力气极大,勒得我差点喘不过气,只好抬腿乱蹬:“杨沉……杨沉!你放开我!咳……你想弑夫吗!”
一番折腾下来,他总算冷静了点,望向我的双眼亮得慑人,语气却狐疑:“你在信里写的居然没骗我?许俊彦,这回又准备搞什么花样?”
我屈指弹了下他额头,没好气地说:“这回,许俊彦不骗你。”
他脸上的笑容止也止不住,偏偏嘴硬:“你信用值太低,我不信。”
“不信算了,杨大少爷找其他人结婚吧。”
我作势要褪下戒指,被他一把捏住手腕,那双漂亮的眼睛狠狠瞪我:“我开个玩笑,你敢摘!”
他的模样有趣,我不禁微笑,摇头道:“不摘——嘶,松手,你弄疼我了。”
杨沉连忙松手,我见他神情有点恍惚,干脆推他出去:“坐着消化一会儿,别一惊一乍的。我要洗澡,记得给我拿套换洗衣服。”
为了避免被打扰,我顺手将门反锁,内心感慨:质量好的家居用品真经踹,不然按杨沉的脾气,一年得换千八百遍家具,直接晋级为顶级消费群体。
……算了,他本来也是。
这个澡费了点功夫洗完,我盘腿坐在沙发上擦头发,听杨沉说他和陆长柏的争斗。
谈及正事,他的智商总算回到正轨。
但看得出那段时间被陆长柏气狠了,几乎每两句里就要夹杂一句对陆家族谱的问候,着实令我大开眼界,某个极少使用的词库丰富了不少。
其实陆长柏的最后一手很简单,也称得上“釜底抽薪”:他通过这些年经营的人脉关系,将手中大部分见不得光的资产在海外洗白,最后转移给了一个俄籍合伙人。
老狐狸壮士断腕,抛弃在某些地方撇清自己的机会,使尽手段,将这场本该速战速决的官司拖了三个月。
这场拉锯战进行的过程中,就在杨沉的眼皮底下,一大笔干净无暇的资金悄无声息地掉进另一只口袋。
合伙人藏得极深,杨沉查不到任何信息,但他肯定,这是陆长柏用于保存实力的一个假身份。
毕竟以陆长柏的狡猾,早早铺垫一条退路并非难事,而且将一笔巨款留在任何人手中他都不会放心,除了自己。
我沉吟道:“别掉以轻心,一旦他东山再起,你绝对会是第一个报复对象。”
杨沉抬了抬下颌,虽然愤怒于一时失察,眼中傲慢不减分毫:“你那个便宜爹起码有十年的牢要坐,等他出狱,还不知道是什么局面!再说了,年龄摆在这儿,十年后我不到四十,正是有所作为的时候。他一个老人,钱多有什么用,蹲在门口拿钞票砸死我?”
我心说陆长柏不是没干过杀人灭口的事,却不想在他面前扫兴,岔开话题聊起别的:“杨柯在车上跟我说,陆惊帆一夜白头,怎么回事?”
他皱了皱眉:“听那家伙瞎扯,哪有这么夸张。”停了半晌又说:“是白了一点头发。没人逼他选这条路,既然走了,所有结果都得自己认,你别瞎操心。”
从他口中探不出什么内容,我脑中有所计划,也不再追问。
杨沉难得安静片刻,拉过我的左手放在掌心抚摩。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反衬得我有些过分孱弱。
“我要不要拍个照,发朋友圈?”他忽然说,随即兴致盎然起来,“必须告诉其他人一声,让他们下次见到你记得改口。快快快,手机递给我,这个角度光线好。”
我原以为他只是说着玩,见他果真拍了一张照打开社交软件,登时心里一跳,眼疾手快地抽走手机:“你急什么?”
杨沉眼睛一眯,瞬间流露出一丝危险气息:“嗯?”
我眨了眨眼,已想出对策,故作无可奈何道:“即使不能领证,该走的仪式也不能省了。没名没份,也没有正式见过家长,我这算什么?私定终身?”
他脸色和缓不少,伸手拉我躺到他怀里:“不早说,难道我会少了这几步程序?别说见家长,你要是诚心跟我一辈子,不出轨不偷吃,老实本分点,你当我家长都行!”
一语道毕,他的目光又陡然凶戾起来:“不过,许俊彦,如果你敢拿这种事耍我,我抽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