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夜里,楚山浔回来的很晚。他故意没有说外头的情势,只是草草吃了饭洗漱了,靠那黑檀木斜塌躺了,似乎是在思量什么事情。
“你……”福桃儿换了薄纱睡衣,走到窗边,凝眉看外头的芭蕉。
“怎么了?”男人好看的眉眼中是疲惫交织些期许。
“天家无情,这位圣上似乎……”她转头忧虑地看向他,目光瞥到黑檀木塌时,面上略略泛起一丝红痕,“大房这一回是彻底倒了,同气连枝,你千万莫要因我有所顾忌,切不要……啊……”
她惊呼一声,下一刻,便被他扯到了塌边,拢在了身上。本以为她会先问大哥的境况,甚至催他去做杀人的刀。可令楚山浔欣喜快意的是,她竟会深思朝堂事,眉宇间满是对自己的忧心。
“嗯,切不要什么?”他凑近那小巧的耳畔,刻意拉长了调子,鼻尖时不时地触碰到她的侧脸,“对了,前两日我去见了别院的,听竹云说,你夜里竟没睡好?”
“朝堂诡谲,圣人不念旧恩……”每回他目露情致地逗弄时,福桃儿总是不大习惯,伸手撑开了些,伏在他胸前道,“聂姑娘来的恁巧,少不得是聂中书投靠了某位重臣。”
这个动作,恰好是福桃儿在上,楚山浔被压在下头。可看二者的神色,下头的那个却是颜若桃花,眸含侵略。上头的那个,随着男子的催问,已经是紧张的移开了眼。
“我的小桃到底是王翰林瞧得上的,竟聪慧如斯,一点就透。可是……”他忽然伸手,逼得她同他对视,“既然知道聂家的居心不良,你这几日对我不理不睬,又是为了什么。让我想想,可是已经离我不得,是吃味了?”
男人轻笑着,深深地看进她细长的眸底。他的眼眸光华灿烂,本是玩笑刻意,待上方女子流露出受伤忧惶的神色后,他立时收了玩笑,正色哄道:“行行,又是我说了混账话。你、你可千万别乱想,哎!”
这一番告罪颇有些低声下气的意味,可身上人却依然不曾展眉,反倒是苦笑着低语了句:“纳妾娶小,本就是常理,那些重情义的男子,不也都是年岁渐长,才正经纳妾的嘛。”
见她十分难得的,终于吐露心迹,楚山浔心口就像被黄蜂扎了一般,又热又疼的。他双手捧住那张凡俗清瘦的脸颊,急忙忙地辩解道:“分明是在意的,你怎么从来就不会多问我两句。告诉你,小桃!我和那些男人不同,就是到了八十岁,也决计不可能纳什么妾!不仅是这一辈子,还有下一辈子,生生世世,你都别想将我推开……”
后面的话隐没在唇齿相依的亲昵中,顾忌着她心中还存有的芥蒂,也是连着月余筹谋劳累,除了上回醉酒,女子的身体对他来说,还是显得陌生新奇。
怎么会有这般柔软纤薄的人儿呢?他放轻了手脚,又几乎想要将人揉碎了,直接吞进肚腹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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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不亮,望了眼丝被下犹自酣睡的玉.体,男人唇角勾出餍足爱怜的温和笑意,悄无声息地换了朝服,便径自朝外去了。
楚山明被判了家产尽数充公,西北流放三千里,其家眷特许回祖宅安置。楚家大房成了权利角逐的牺牲者,算是彻底倒了。
所幸此番景泰帝难得心慈,章家和楚家旁支才没有被牵连。其实众人都明白,这都是皇帝在与楚少保施恩罢了。
章环差点被牵累,吓得如惊弓之鸟一般。他近来愈发宠爱侍妾琼华,听了她的枕边风,怀疑夫人知情,竟是将她叫来好生喝骂训斥了一顿,连带着对嫡子嫡女也不待见了起来。
楚玉音恨的是咬牙切齿,女人之间,有时并不需要什么大的仇恨,只需要一点比较不平,便足以形成积怨了。
为此,八月头上的一日上午,她特意打听了五弟去军营练兵,便叫上了堂伯母楚齐氏一并过府去拜访。
却不知,天下事便这般凑巧。前两日里,临泽公主也派人送上拜帖,说要过府来凭吊旧人。当年她是亲眼看着嫡女幼小的尸身被人扔进了茺河,顺水流朝这躲避的废园里飘走的。公主不欲打扰主人,只说了今日来府内走走便罢。
进了花厅,楚齐氏喝着福桃儿亲手端上的茶水,一双浑浊的眼睛不停地上下打量着她。
“喲,茶水凉成这样,浔哥儿媳妇是想老身害肚疼吗!”
楚齐氏骤然发难,竟将个热茶盏直直朝福桃儿脚下砸去。若是在自己府里,对不满的丫鬟婆子,她早就朝脸上身上砸了,只是,这是在内侄府上,到底不好造次太过。
“堂伯母误会了。”福桃儿心底里无奈厌恶,面上却一派淡然,“原想着天气热,是内侄媳疏忽了,这便再与您端新的来。”
第二盏茶过来时,一旁坐着看戏的楚玉音却是率先走了过来。她朝福桃儿笑笑,却在接过茶盏时,故意手滑,看准了捻着底座,将滚烫的茶水悉数翻在了福桃儿手背上。
耳边满意地听到一声尖细痛苦的低呼,楚玉音飞速地凑到她耳边,恶狠狠道:“旁人不晓得,我倒是想起来了,定是你为了替那姓容的贱婢报私仇,叫五弟去救兄长的吧!”
这一句她说的极轻极快,在楚齐氏发话前,又扬着声调刻意惊慌道:“哎呀,弟妹你的手可要紧,这、这要是让五弟瞧见了,可不得心疼的怪罪我等的。”
“音儿你退下,是她自己手滑,老身看得清楚。”楚齐氏原是族里出身最好的,虽然母族凋零,却最听不得旁支压过她去,这一下就被楚玉音挑起了更大的不忿来,“行了,不过就是碗茶罢了。浔哥儿媳妇,你站好了,老身今日可是有要事前来的。”
说罢,也不管福桃儿面色隐忍痛楚,一击掌,便有十余个少女鱼贯而入。
一指为首的那个:“这是我齐家的侄女,除了她,你再另留三四个吧。”
这些少女姿态各异,她们与福桃儿并立站开一排,几乎是衬得当家主母如个弃妇一般,颜色寡淡。
厅堂里皆是楚齐氏带来的仆妇,她们按主子授意,此刻便开始交头接耳的,毫不顾忌地说些难听讽刺的话。
“堂伯母有心了。”福桃儿蹙眉忍痛,她知道楚山浔还想借靠家族在京中的人脉,是以只得耐心与她们周旋,“只是、夫君的意思,这十余个倒可以留下,待他回来决断。可齐家的贵女,侄媳却是万万不敢留的。倘若事情不成,岂非是将两家都辱没了去。”
“呵,今日这些人嘛,”楚齐氏性气上来了,当着众人就扬声教训起来,“长辈送来的人,你若是不留,传出去便是个善妒不贤的名声。连带着我那族弟,既是许了女儿过来,好歹也是个正经从七品的官儿,容不得你这么个出身的来羞辱!”
“啧啧啧……”楚玉音见势心中得意不已,倒上前作好人开解起她来,“旁的不论,我家相公在五弟这年纪时,那儿女都要两只手来数了。生孩子这事,可是拖不得。你原是我楚府的通房下人,五弟十三岁就伺候了吧?到如今八年了,却一无所出,哎……”
“岂有此理!”楚齐氏不清楚这一段,像是捏住了把柄般,一拍桌案,“八年都无所出?看来我今日都不该带她们过来,该是叫叔公们开了祠堂,先叫你下堂才是!”
见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越发说的苛刻厉害起来。福桃儿算是明白过来,不论如何,被疯狗咬伤了,怎么做都是错。
既然如此,她还何必这般隐忍顾忌。
“堂伯母,四姐姐。”福桃儿忽的淡笑着朝上座行了个曲身礼,“侄媳明白您的好意。可今日这些妹妹们,请恕侄媳一个也不能做主留下。”
数次会面,都习惯了她的温顺卑弱。骤然硬气起来了,楚齐氏几乎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不待她斥责,一旁的楚玉音却是率先按耐不住:“好你个少保夫人,可曾正式下聘过门了?不过是个贱婢出身,什么东西。告诉你,五弟将来玩腻了,有你吃苦的时候!”
“堂伯母容禀。”福桃儿冷了脸,却只对上座的说话,“实不相瞒,夫君已有数次与神君释尊,对日月山泽起誓,他说……”看了眼咄咄进逼的楚玉音,她透过虚空,边回忆边念出了誓言,“他说既然遇见了我,不仅是此生,下一世,还有生生世世,皆不会纳妾。若是辜负了心上人,情愿堕阿鼻地狱……”
她的声音越发细弱轻微,由自己口中被人逼着说出这一段,她忽的福至心灵般,如迷雾拨开,骤然明白他说这话时的心境。
摸了摸手背小臂的烫伤,她只觉心口一阵酸热疼痛,远比手上的伤要疼得多。
听了这话,满堂安静。楚玉音第一个回过神来,这语气神态,活脱脱便是五弟说话的口吻。她几乎要嫉恨得发狂了,连知道兄长出事时,还要愤懑深恨。
“贱婢!竟敢这般诅咒自己的夫君。”楚玉音随口编排,上前竟便要动起手来。
福桃儿自然不会留在原地,躲了一下,却见她不依不饶还要上前。
“住手。”一道威严的女声从门外传来,调子温和沙哑,却带着让人不容置疑的气势。
竹云第一个红着眼冲了进去,丝毫不顾忌地喊道:“外头被人拦着,呀!哪个天杀的,夫人,您手是怎么了?”
“今日借贵府叨扰,没成想,倒见了场鸠占鹊巢的好戏。”临泽公主说着话,胸腹间肺音浓重,像是病中模样,神色却是淡然无碍,她早已在门外听了半日,此刻只是含笑看着几人。
楚齐氏到底在京城活了六十余载,见来人穿戴气度,便是心中没来由的不安,此刻只不敢接话。
“什么鸠占鹊巢,这是我楚府的家务事,夫人都这般光景了,也来管旁人闲事。”楚玉音却不惯京中行情,对这病弱妇人的家常打扮是丝毫看不出门道,她此刻盛怒未消,满心里都是嫉恨冤屈,说的话便是分外难听起来。
临泽公主掩唇浅笑,一派风云自然的温和。她身边的女官听荷却是上前两步,站在离楚玉音一拳远的地方,先是面无表情地打量她。
在她又要出言不逊前,听荷运气扬手,竟一巴掌将人抽到在了地上。
“大胆刁妇!这是先帝亲封的临泽长公主,当今天子的嫡亲姑母。敢对公主如此恶语,是嫌命太长了吗?”
第97章 .‘认亲’ [vip]
这话一出, 楚玉音被打蒙了,只是坐在地上,仍一脸不可置信的瞧着女官听荷。
“你是谁家的妻妾, 可懂规矩?!”
还不待听荷细问, 那头端坐主位上的楚齐氏连忙三两步过来, 整个人朝砖地上伏去,恭声叩拜:“妾身齐氏拜见长公主殿下, 她是章佥都的妻子。”
老妇人年轻时便听闻过长公主的威名,此刻全然没了半点先前的颐指气使。到这时候, 楚玉音后知后觉,也只得跟在她身后, 赶紧伏地行礼去了。
“这位便是楚少保的夫人了?”临泽公主朱菡美目淡扫,神情中却少了些往日的威严,透着些渺远无住的光。
她根本没朝地上两个妇人看一眼,只是想着同主人家招呼一声,也见见皇帝侄儿说的女子。
“民女见过长公主殿下。”福桃儿上前行礼,只是还未来得及屈膝, 便为长公主朱菡拦下了。
妇人脸色极为苍白, 却依然难掩她年轻时国色风姿。此刻,长公主本是不经意地扫她一眼, 等福桃儿抬起头来时,她的手不禁得剧烈地抖了下。
“你……你、怎么……”
天下间怎会有如此神似之人?
这眉眼神态,倘若旁人看来,定会说与萧国公相差过远。可若是气度年龄性别变换一下, 这双细眸中, 那种永远处变不惊的温和, 岂非就是与当年的萧翊一般无二!
“你今年……”临泽公主深吸一口气, 鬓角苍颜晃了下,“今年多大了?”
“回禀公主,民女二十有三了。”骤然被公主这么注视着,福桃儿心下狐疑不安,忙低下头去。
越过地上跪趴着的两个,临泽公主挣开女官的手,径直上前,一把翻过福桃儿的右掌。
只是一眼,妇人心下大恸,忽的便觉喘息也困难起来了。
“公主!公主您小心……”
眼看妇人骤然间阖目歪倒,福桃儿离的最近,下意识地便要去拦,奈何力弱,两个当即就一并朝地上坐去了。
一阵兵荒马乱后,女官听荷目中闪过深重忧色。正要跟去后宅时,有仆妇拦下她,吞吞吐吐地暗示地上两位夫人。
听荷跟着公主也封了从五品的女官,当即横眉立目,朝左右直接下令道:“他们冲撞贵人,伤及玉体,公主醒转之前,若敢动一下,便是犯上!”
说罢,女官匆匆而去。
留下慌了神的楚玉音一下子瘫倒下去,又立刻被楚齐氏扶了跪正身子。她虽然出身并不尊贵,却是在爹娘兄长的娇养下长大的。从来只有她罚人的道理,怎会料到今日,竟能冲撞了这般人物。
想要同身边的长辈讨个安慰主意去,却见一向傲慢、目中无人的楚齐氏,这会儿子吓得比她还狠,苦着脸埋怨地低斥:“快点闭嘴吧!猪油蒙了心了,被你个丫头唆摆到这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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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里急调了御医过来,守在暖阁外头的福桃儿,见来来往往的,七八个年纪各异的御医带着医女众多。
她心中莫名不安起来。
看来这位长公主受圣恩眷顾,非一般王公贵族能比。这人是在自家院里出的事,倘若真是有什么,恐怕都要牵累到楚山浔身上去。
正在外头心绪不安地揣夺思量时,女官听荷突然红着眼睛走了出来。
“跟我进来吧,公主要见你。”
这是醒了过来?看她神色不好,福桃儿想着恐怕是这位身子不好了。方才这女官对着楚齐氏都那般疾言厉色,她实在有些发怵。
还不等福桃儿问些什么,手却被她拉住了。听荷红着眼竟是挤了个温和刻意的笑:“走吧。”
塌上的妇人年纪颇大,五官眉眼却是一等一的标致有神。她似是刚从病痛中醒来,手背额角还扎了两根金针。
“孩子,过来些。”临泽公主温和开口,眼角的纹路绵延。
除了收养的听荷,还有庶子萧元洲,她已经很多年未曾在外人面前露出这般蔼然温柔的神色了。
以一个宗室女的身份,挑起联络建奴,经营辽东的重任,这些年,若非是欺骗自己信了佛,她几乎活成了一个符号,一块朽木。
“公主,快快躺好,小心您的身子。”善意的眼神不会骗人,福桃儿近观她的神色,没来由得便将忌惮害怕都放了一边,忙上前要扶她。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咳咳……”饶是临泽定力过人,可以将死之身,面对着失散二十年的独女,才开了口想好好说话,便哽咽着中断了去。
其实临泽长公主的病有十余年了,全凭了几个御医用珍惜药材吊着,一旦停药月余,凭是大罗金仙也再救不回去的。
表面上看,吃了药她的身子还算健朗,甚至手握与建奴交涉的诸多命脉。然而,朱菡自己晓得,身子纵然能拖,那一颗虚空无依的心,却是枯了二十年,如今稍稍一碰,就该化作灰散了。
就在夏初时节,她支开了侍从,推窗看满湖碧波上莲花朵朵,抬手将续命的药倒进了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