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带主母沐浴梳洗,然后传膳。”
对着两个丫鬟,他刻意提前坐实了她的身份,而后朝她伸了手,示意一同进去。
可福桃儿看了眼,还是垂了头没有去握住。楚山浔骤觉一股气上涌,袖了手转身便朝后院自去了。
后院是一栋三层小楼,圆顶矩形。修的飞檐斗拱,屋宇宽阔,颇有汉唐余风。每一层辟屋三至五间,分作数种用度。
第一层是书房、会客、用膳的地方。第二层则只有净房、琴室分处两端。第三层最是繁复,是主人入睡的卧房。
楚山浔星夜赶来,又是这么折腾了一日,到现在还未进过一点饮食。他腹中饥饿,也就仍丫鬟带福桃儿上去更衣沐浴,自己坐在一楼小阁里,先吃些点心垫肚。
一刻不到,福桃儿便从楼上下来了,穿得是他早已特意准备好的衣衫。藕粉色的广袖罗裙,极衬她的肤色。因是家中常服,便特意选了最萱软舒适的料子。腰封处也不挂玉钩玉带,只是简单得以丝绦系之。
刚饮了一口茶水,楚山浔抬头看去,却是无酒自醉,一时又把方才的些微恼怒烦躁抛去了脑后。
“上完了菜,便都先退下吧。”
服侍的两个丫鬟,一个唤竹云,一个名漱玉。听了吩咐,将人扶到了桌前,就躬身告退了出去。
虽说楚山浔叫两个丫鬟退至外院,叫她一时有些紧张。可福桃儿还是自顾在他对面落座,拿起碗筷吃了起来。
楚山浔看着她低眉垂首的样子,心里暖意泛开。这么多年,他从欣赏到被她吸引,再到喜欢、依恋、挚爱。旁的都不论,他自己清清楚楚地晓得,便是为了她身上那股子温柔到骨子里的和善。
这种温柔和善,几乎难以用文辞去描摹。只是在他心间团聚积压,在这世上,再也没有旁人能替代的了。
“大婚那日,我没有高堂,会请族中的长老来替。你们家里,可要早日去知会?”
“现在说这个,为时过早了些。”
又说了几句,她便越发不肯搭话。只是又吃了几口,便放了筷:“来时我见偏屋收拾得齐整,早些歇着吧。”
这是宁愿去睡下人的屋子,也不上三楼去了。
说罢,她藕色裙踞一旋,起身就要告退朝外。
“你都不再问问我身上被那人砍的伤吗!”楚山浔实在克制不住,捏住那一角裙踞,起身大喝,“难道就这么不愿看到我吗?”
被他喝得吓了一跳,裙角也扯不出来,福桃儿背着身子,用细微却坚定的声音说道:“今日去圣上那人请婚,你又何曾问过我的意愿。”
放开了裙角,楚山浔上前一步,潋滟的眸子里蕴满了风暴:“怎么,到了这一步,你还是不愿嫁我,难道是要应了那畜生的折子吗。”
她背依在桌前,一副随时要离开的样子。只听他语意沉沉,却看不见他眼眸里的光景。福桃儿突然咬牙诚恳道:“我不会嫁你,不会再被困在这等地方。我一个人活着……啊……”
还未说完,肩膀传来压痛,她整个人倏然被翻了过去。那只手继而抬起,狠狠捏在了她的下颌处:“既然过不惯好日子,那就还和从前一样,为奴为婢,又有何难!”
情到深处,一旦有了罅隙,再灵透之人都会陷入执念。
从宫里出来,楚山浔就一直在等。等着自己视若珍宝的女子,能像在景泰帝面前一般,告诉他一句‘情愿’。可他等了一路,不论是示好侧问,还是蛮缠依恋,却始终没有等来她的应和。反倒是现在,连同他吃一顿饭,对他的伤势,竟都能毫不关心了。
‘我不会嫁你’——楚山浔只听见了这一句,后面的那些剖白心意,一个字都入不了耳去了。
这一下变故陡生,下颌处的痛愈发强烈,福桃儿醒过神来,先是心口一疼。接着,在男人指节发力下,她的下颌痛的直要碎了般。那股子心疼,却是无影无踪了。
“但请主子另觅良缘。”她忍着痛,面淡如水,唯有唇角的翕动出卖了心绪,“您本与我云泥,只是我并未签过什么身契。”
“呵,圣人面前已经应下的婚事,你是要我四个月后抗旨吗?”桃花眼上挑露着讥讽,见她吃痛,他还是很快松了钳制,“那你又要付出什么呢?不如……”
“连累大人,此事缓缓若能改了旨意,这数月里我便听凭差遣。过了八月,我想回乡去。”
情愿悔婚听他差遣,情愿回去那无亲无故的江阴,都不肯嫁他,陪他一生。楚山浔心口酸涩裂痛,像是被针刺油泼一般。他仰天长呼出口气,又歪了头看向她,哼笑了句:“那便以三月为期,你的身份就只是个仆婢。”
景泰帝虽说酷烈弑杀,却是个实用清醒的君主。若是犯了国朝利害,便是王族亲眷也是毫不手软。旁的俗世常规,他倒反而不会较真。楚山浔故意将悔婚说的严重些,其实也是给她闭着眼划了一条绝路。
可是他心里却清如明镜,看着像是他在囚她。可到头来,若她真心不愿,他还是只能放她离去。
其实,被囚的人,已经成了他自己。
说罢,他再不看她一眼,转身就要上楼去。
听得身后步伐退出,他眉间一皱,立在黑檀旋梯上,命令道:“一个仆婢却毫无眼色,看不出家主奔波脏污。上来,替我沐浴。”
楼下女子迟疑着问了句:“你身上有伤……”
他当即发作,厉声喝止:“若是不想退婚,永远留在这儿。你可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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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净房水汽氤氲,墨玉砌成的浴池极为宽阔,一侧隔窗撑起,院外柳梢下的弯弯月牙透射进此间。
男人也的确是多日未曾好生梳洗了,好在他的伤都在上半身,此刻褪了衣物,坐在了齐腰深的水池边。各色花瓣浮在水面上,遮挡着水面下,若隐若现。
他上身处有五处刀伤,以左肩处最深。上楼前福桃儿多是紧张不自在的,此刻跪坐在池岸边,却是又为这具身子的伤处心痛不已。
她绞了把帕子,一寸寸仔细地避开那些包着绷带的新伤。可下手处,却仍有不计其数的旧伤,纵横交错在他胸前背后。也不知是在西北还是闽浙,哪一次退敌时留下的。
擦完了身后,便还有身前。
她将帕子递了过去,示意他自己动手。后背擦不到,可前头总是能使力的吧。
“怎么,当三月为奴是玩笑的吗?”楚山浔纹丝不动,修长的手臂伸到池边,“你随时可以叫停,作我的夫人。”
“烦请大人朝后退些。”福桃儿不再多言,环着他的脖子,伸手去擦他身前。
男人的身子修长健硕,比之从前,像是又高壮了几分,一年多的征战经历,让他头脸手肘也黑了两分。
此刻,福桃儿环着他的脖子,又不敢碰了伤处,擦得很是艰难。楚山浔温热的鼻息拂过她脸颊,带着几丝碎发卷到了唇边。
也不知是熏染的,还是紧张,她苍白清瘦的颊侧,慢慢出了些红晕。
这么个姿势,亲密贴近。从前唐晔总是来过便走,统共没多少回便就嫌她索然无趣,她不情愿,几乎没有睁开过眼。是以,这般与一个男子相对,免不得就要面热起来。
摸索着便碰到了他左胸前的那道箭伤,福桃儿手心一抖,忙轻呼了声:“可碰了水?”
“无妨。”楚山浔一把捉住她的手,神魂怅惘地随口应了句。
他侧了头,两个面颊相贴。面前的女子雪肤肃容,细长的眸子里,再次浮现那股温柔至极的忧心。
呼吸相缠,楚山浔的眼里闪着炽热。一切都静止下来,只有她微蹙的淡眉,细长的眼眸,连那并不玲珑挺秀的鼻尖,都因着圆润而变得可爱异常。
一缕墨发卷在她口中,他的眼里,只剩了那张檀口。
一时间,痴狂掩去克制。促狭的念头晃过,楚山浔伸手,只是一拉一托,极轻巧地就将人直接拖进池水里。
第87章 .美人 [vip]
转瞬间, 屋梁颠倒,池水漫升。她身子几乎腾空而入,却因男人的稳当托抱, 并未有一丝的磕碰, 直接跌入了一个火热却伤痕遍布的怀里。
“你这是何意?!”后腰被人紧紧得揽着, 衣裙满浸了池水,沉甸甸得黏在身上。福桃儿刚想用力挣脱, 水纹晃动,就看见他右臂上的纱布被水沾湿了, “小心伤口要碰了水。”
就是这么个关切的眼神,让楚山浔倏忽回到了昔年光影里。一时间, 他再难抑制,倾身递了过去,启唇噙住了那张心心念念的浅粉檀口。
先是在外侧流连轻点,那唇畔的软糯清香,直像是叫人含了块饴糖似的,直想将她吞吃融化。他也的确是这么做了, 觉出怀里人的惊讶僵持, 他上下突袭趁其不备,撬开了那张紧闭的小嘴。
唇齿相依的那一刻, 福桃儿才从愕然中反应过来。
一股子炽热强势的侵略气息,带着陌生又熟悉的男子气势,不停得涌入她的口鼻之间。很奇异的,在他怀里稳立, 双唇相触的那一刻, 并没有生出一丝抗拒的心思, 几乎在他微烫的唇畔间, 升起种异样的情愫——好像离家多年的旅人,老大而回,倦鸟归巢了一般。
分明是有情的,她自己也不晓得,怎么就偏偏愿意独活。
男人的气息席卷着侵入,不停地追逐缠绕时。一股莫名的恐惧和不适瞬间涌上心头,下意识得,福桃儿双手撑在他胸前,想要将人推开。
可是这点带着犹豫惧怕的力气,在楚山浔面前,几乎如蜉蝣撼树。
他流连沉溺,唇齿里像裹了蜜一般。拢在她腰侧的手也开始不安分起来,多少年来,怀里的女子熟悉异常又陌生如是。指节拂过,觉出那腰肢细弱得不成样子,不经意间,他的眉峰皱了一下。
见他愈发得寸进尺,福桃儿渐渐不安,手脚的推拒也开始变得厉害起来。
“唔……”乍然分开一线,她如游鱼缺水般拼命得喘息。可就在下一刻,再次撞上那个坚毅宽厚的胸膛,气息再度被他吞吃而尽。
这一次,再没有一丝温柔,而是狂风骤雨的,带着毁灭般的眷恋,甚至还有一丝悲怨。
想要拼命击打推开,可池水激荡,渐渐要打湿他伤口处的纱布。
始终还是不舍,顾忌着他的伤处,投鼠忌器了,福桃儿力气渐失,也不再去挣扎拍打了。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断气前,身前的男子终于是松了手。
两个人皆是气息紊乱,一身狼狈得靠在池边。福桃儿是缺少空气累的,而楚山浔则是口唇微颤,正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只是看了一眼,那双桃花眼里的滚烫星光,就叫福桃儿不敢再多看。
“大人、若是……”她移开了眼,尽力让自己的喘息显得不那么暧昧,“若是想要这般服侍,说一声,去塌上…即可。”
苍白的侧脸上染上异样的稠红,水里的女子钗环散乱,云鬓歪斜,低低得垂在侧脸上,将她本就细弱无盐的面目遮去了大半。只剩一双眸子里,散发着冷淡决绝的光影。下颌处,还残留着明显的指印,淤红一片。
就是这么一个神色,叫楚山浔马上冷静了下来,从痴狂中醒悟过来。他这又是在做什么,明明想了一路,发誓往后要善待呵护于她的。怎么才一日,便生了这般嫌隙。
渴望缠绵的视线尤如实质,胶着地黏腻在她的身子上。衣衫贴着,女子本该玲珑有致的身段,却丝毫不曾显现。侧面看去,只是弱不胜衣,肢体纤薄得可怜。
“抱歉……”楚山浔伸手将人拉住,而后上前一步,温柔地将人揽到胸前,“是我卑鄙,是我故意为之。小桃,小桃……”
可是即便用了手段,逼迫为之,他也势必要将人留在身边。这么多年来,不论富贵艰险,能始终真正关心在意自己的,也不过眼前一人而已。
在男女之事上,今夜,得偿所愿,自然再容易不过了。可若是真的做了,纵然她有一分心伤与不愿,那么他与那个禽兽,又有什么分别呢。
楚山浔身上难受,又暗恨自己先前的粗暴,便只能不停地呢喃着她的名字,将人扣在怀里,如师如友般,手上不住地拍抚安慰。
“你……”觉察出男人僵硬滚烫的身子,福桃儿本能得想要远离,“先、先上去擦干了,我替你重新料理伤处。”
她伸手想要撑开些,才移开两分,便听耳边传来一声颇为痛苦的闷哼。
“别动了!”楚山浔哑着嗓子开口,将怀里人更紧地按在身前。
觉出某处传来的可怖触感,福桃儿不是一无所知的小姑娘了,自然很快反应过来,当下缩在他怀里,僵直如木,不敢再动弹分毫了。
这一夜,两个人没有同塌。楚山浔将内室的高床让与她睡,自己在边上暖阁的矮塌上睡了。
说是矮塌,虽也是寻常三面回栏围成,却是足够宽敞。天气愈发暖了,矮塌回栏嵌了墨绿玉石,倒也是个歇身的好地方。
暖阁与内室相距不远,屏门隔不了什么声响。福桃儿经了这一日,本就是乱得困意全无。此时耳侧却还传来,暖阁里时断时续的异样,呼吸声、衾被摩擦声……声声入耳。
听得她先是不安,过了二刻后,外间愈发隐忍难耐,始终也没个停歇的。福桃儿心软,免不得就转成了不忍。就这么辗转反侧,又坚持了二刻,她面上微微发烫,才终于听得一声动静颇大的……
于是,月静花闲,满室的幽辉衬得夜色静谧。
矮塌上的人骤觉心口空旷,情志过后却是愈发寂寥不快。楚山浔睁着眼睛将朝堂局势理了一遍,估摸着里头人睡了,便赤足下塌,紧走数步,翻身上了内室的高床……
往后养伤的数日里,他便都是这样。睡前是独自在塌上,等早晨睁眼了,便是在里间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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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三月为奴’的话,早就抛去了九霄云外。绫罗绸缎、锦衣玉食的,一股儿脑的只是往她身前堆。可福桃儿自小劳碌,在西北王廷的冷宫,也是靠着自己。这么一来,反倒无所事事的空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