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念一想,看出他是不愿自己吃素,福桃儿故意道:“便是为了你的伤处才费工夫弄的,我也不爱吃鱼。你若真嫌弃,那我端了送隔壁吃吧。”
说罢,她还特意两口咬下个黄米馍子,又塞了一大筷醋泡生瓜。
瞧着她一脸肉疼为难的模样,楚山浔信以为真,接过已经温凉的砂锅。先喝了口汤,虽没从前楚府里的精细,却也绝唇齿留香,黑鱼的鲜味被山菇充分地吊了出来。
也就是片刻功夫,他便将小小一盏鱼汤吃了个干净。
夜里上药的时候,惊觉断续膏已经见了底。福桃儿心头一顿,算了算这药材的昂贵价钱,决定等字摊稳定些,便再去挣些别的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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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太阳极是毒辣,虽然行人稀少,可福桃儿还是缩在树荫下,等着要字的客人上门。
客人没等着,却是来了个矮胖的中年人。此人面相不好,带了顶儒巾,竟也背了个竹框子,上书【楹联代笔】四个大字。
这是抢行的来了?!
“兄台,咱们是同行啊,为兄也在此讨口饭吃,你不会介怀吧。”矮胖中年人嘴上客气,眼光里却是不屑的神色。
见他就在自己十步开外的角落设了摊,福桃儿只好点点头,算是同人招呼过了。
这下可好,才站稳脚跟,还没挣几个子,便要削减了收入。
这日下摊后,趁着买菜蔬的功夫,她在晚市的点心面摊前流连再三,甚至于几间酒楼饭馆都问了一遍。
她观察过了,一般下午未时过后到夜饭前,来写代笔大字的人占了一天里的七八成。那她可以早些起身,用半个早晨的时间,去馆子里帮工,另挣一份工钱。
在遭了几十次冷言回绝,甚至白眼相加后,终于她和陷揉面的功夫叫一家饺饵店掌柜的看中。也是巧的很,他店里一个伙计告假二月,实在忙不过来,正缺个早上相帮的。
“我这饺饵店早市时,卯正便开卖,你最迟寅正要到。就做到巳正,三个时辰,每日给你25文如何?”
对力气活来说,25文着实不低了,只是要揉面包饺饵,天不亮就得开工。福桃儿只是略忖了一下,便感激地笑笑道:“多谢掌柜的,那明儿我就来上工。”
折腾了一路,等她赶回家中,天色都渐黑了。正担心着家里那个吃馍子清苦,果然就看到楚山浔立在门前,见了她回来,脸色不大好看。
“去哪里了,怎么到现在这时辰才回来。也不说一声,我都去那巷口寻了,也没见你,倒也有个摆字摊的人在……”
他一段话说的急促,带了明显的气闷。可见了福桃儿手上的重物,那股子气也不知怎的就散了去,伸过右肘,便将她拎着的竹筐菜蔬尽数兜了过去。
“今儿来了个抢行的……”她也不瞒他,把一日里遭遇的事大概都说了,“所以明儿起,留了吃的,我寅时二刻便去那饺饵店。”
一听寅时就要起,要比平日早一个多时辰。楚山浔眼眸暗垂,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既然帮不上忙,便没有像从前那样叫嚣发问。
是夜,收拾完上了药又浆洗了衣衫,倒在塌上,福桃儿很快就沉入了梦乡。地铺上的楚山浔却是闲了一日,辗转反侧的,却是怎么也睡不着。怕吵着她睡觉,他索性起了身,轻手轻脚地掀开门去了屋后。
今夜无风,星月晴明,小河潺潺映着未歇人家的灯火。快到仲夏了,也唯有这夜深时分才有些微清凉。
望着柳梢上的半轮下弦,楚山浔眉目悠长沉静。这次落难又再遇福桃儿,他的性子慢慢变了,不再是从前那一味骄纵外向。就这么一直到中宵,楚山浔只是无言地倚坐在河畔的木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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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寅初时分,福桃儿警醒地起了床。从小在江阴替人作工时,她便养出了个本事——只要入夜前相好起身的时辰,便真的能如更漏般到点醒转过来。
饺饵店的帮佣工作还算顺畅,只是看了两眼各式饺饵的形态,只半个时辰,她便勉强跟上了老伙计,能将那些麻花边,帽儿盖形的饺饵包得极快了。
因是活干的快,巳正不到二刻,掌柜的便给了25文叫她往后日日来就是。福桃儿道了谢,赶忙便朝摆摊的巷口去了。
到了地方,那矮胖的中年人早已经来了。见她来晚,还以为是偷懒晚起,心里暗暗高兴。不过巳正前他也只接了三封家书,得钱6文,却也没讨了多少便宜。
就这么几日下来,带儒巾的中年人脸色愈发难看。他其实只读了两人书,略识些字,只是穿戴模样更能唬人些。福桃儿自幼跟着父亲读过书,光是那字写出来都比他要端正漂亮许多。
写过楹联的一比较,优劣立见,再去邻舍里一宣扬。后来的客人们,十个里倒有七八个选了福桃儿的摊子。
此人本就是个狭隘计较的,是以第二日上,他便时不时地朝福桃儿说些恶声恶气的话。有时是直接来硬拉客人过去,有时则是当着众人的面,说些抹黑人的刻薄话。
这么着下来,才勉强成了个势均力敌的态势。
对他的恶语相向,福桃儿只是不理,她一介女流不方便同人冲突。好在写楹联的大多是去她那儿,甚至还有个老儒拿了两次文章来讨教,因此这地方摆熟了,便是有抢行的,她每日却是能挣个70、80文的。
这日晚市前,一气儿来了四个客竟都朝她的摊子去了。那儒巾的摊主暗地里细看了福桃儿多日,已经隐约猜出了她也许非是个男子。
现下瞧见四人皆往她那里去,当即忍无可忍,恶念生起,走上前便大喝道:“平白充个读书人,为了兜钱……”说着话,他趁众人愣神之际,一个跨步上前,伸手就掀去了福桃儿的兜帽。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扶持 [vip]
他下手很重, 兜帽没了,还好巧不巧地拉扯走了发顶的结绳。如瀑墨发散落,虽然福桃儿为了在外梳洗便利, 将头发剪短, 只垂到背心处。可没了兜帽掩盖, 这垂发的模样便难以哄人了。
众人皆是恍然,原来这代笔的小先生, 竟是个女子,只是眉目寡淡了些, 女扮男装才有些雌雄莫辨的少年郎模样。
见她被扯了兜帽,只是惊了一下, 看了自己一眼,便继续写第一个客人的家书。中年人对着个沉静垂眸的姑娘家,准备了一肚子骂街对峙的话顿时也有些说不出口。
可见那三个客虽目露惊讶,却仍是候在边上。中年人怒意又起,皱眉尖酸道:“真是不知羞耻!女儿家为何不在家相夫教子,偏要立在这太阳底下当街揽客。有伤风化, 真是斯文撒地啊。”
“兄台言重。”这等人她又怎么会没见过, 惊愕过后只是抬头扫了他一眼,边写边从容道:“‘居住安度, 自食其力’,先贤圣人的话,兄台没读过吗。也是家中有病患,我才借此糊口挣些药费罢了。”
言辞清淡却也并不示弱, 几个客听了皆是没有移步, 仍候在她摊子前。
中年人刚泄了气, 就见第二个客人是来看股赋的。他忙拢袖上前, 好言朝后几个人招呼:“人家看股赋的,少说也得一刻吧。驿所还有一个时辰就关门了,家书耽搁不得,还是由我来代笔吧。”
几个人正犹豫要移步,就听一人声线清冽,朗声道:“仁兄,我来替你看股赋。”
那看股赋的年轻人正挤在福桃儿身侧,抬头见来了个面上有疤的青年,一双眼睛却生得极是好看潋滟。他当即还是推拒道:“便是书塾里的友人荐的这摊子,就说这兄台、咳、姑娘看股赋在行,你是何人,不然替后头的代写家书好了。”
此话一出,正准备移步的数人顿时将目光投向了青年打着绑带的左臂,又瞧了瞧见他的右臂似是无恙。
“怎么出来了,仔细热坏了伤处。”
“无妨。”上前挤开两人,他对看股赋的客说:“我本是提刑按察副使家的嫡次子,不知去岁恩科太原乡试第九的位次够不够看你的文章。”
全平城谁人不知楚家的风波,虽说案子因无证结了,大半人还是对那嫡次子的遭际惋惜的,尤其是功名被革,读书人听了,无不为他的才华叹息。
“够、够、当然够的。”那年轻人瞧了他的模样便是恍然,当即自己从福桃儿手里抽过文章,递了过去,“还望您不吝赐教。”怕触了人伤口,他也不敢多说什么,两个便立在墙下,看起了股赋。
这样,福桃儿腾出了手,也就是盏茶时间,便依次替那三个客人写好了家书。客人付了铜钱,又赞了两句字体俊逸,拿了书信满意地朝驿所赶了。
直到最后又来了两个写楹联的客,墙下看股赋的还没完。楚山浔讲起这等院试的文章,自然是轻松有余。却见他神色认真,也是丝毫没有敷衍的样子。
那中年人正收拾摊位,他也有妻儿家小要奉养,本是个走街串巷的小货郎,实在是近来家中困窘,见着书摊生意好,才想着要来分一杯羹。
正一脸愁苦要离开时,却见那姑娘上前拱手,细长双目中并无方才龃龉的记恨,正色道:“此处离医馆近,我不好移步。二人争利全无好处,兄台若信我,便去城东,我原在那处的字摊生意也极好。”
说什么争利,到底是抬举客气。小民百姓,谁人不为家计奔走挣扎,福桃儿虽也不大瞧得上此人心胸,却还是为他指了个去处。为的也是往后不见,落个清净。
那中年人得了指点,面色氖然心底里大是感激。后来他到了城东,但凡见了读书人,便说与他福桃儿的字摊,只说有个落难的举人在那儿看股赋,最低只收几个铜板便能指点。
这人口才了得,又惯会招揽。是以半月里,楚山浔在字摊上看股赋的银钱水涨船高,平摊下来,一日里竟能有个三、四吊钱之多。
很快便有个钱姓的小富人家,以每月3两银子的价将楚山浔聘去教授子弟,也就是辰巳两个时辰去去,人家还留顿午饭吃了才叫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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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弦浅淡,偶有薄云拂过。这夜实在热闷的很,一年里最热的时节就快要到了。
楚山浔坐在屋后河边,看福桃儿裁纸成笺,汗珠顺着脸侧,滑过柔嫩的颈项,再没入衣衫里。他蹙眉开口:“赚银钱的本事和争命似的,直接去买人家的笺纸,也就多费几文钱的事。你这样粗陋的白纸,代笔还得给人家描边作画……”
有心想要上前替她时,右腕却仍是使不出力气做这些巧活。
“夜里也是无事,外头卖的笺纸既贵且俗,样式千篇一律,还是自个儿画的好看些。”原跟着王翰林也画过两笔山水,其实福桃儿画技实在没天赋,可她偏到喜欢这个,给人代笔时,便随心意描个竹菊花鸟来映衬。她画的高兴,客人看得喜欢时,也有多给一文铜板的。
可是这样一来,夜里睡前休闲的时间便也被挤占了。楚山浔一是不想叫她这么辛苦,二则他总觉得福桃儿太忙了,除了睡觉吃饭几乎都有活干,也就是换药的时候能说上句话。
“不然我再去问问故友,看能不能找个官宦人家作西席。”
“万万不可!”福桃儿面带忧色地抬头打断了,“药钱用度正好够了,若是招摇原来的身份,怕是又来惹来祸端。”
知道她所言非虚,楚山浔只是沉默着望了眼河畔,他的腕子怎么还不见好,那顾氏不会是庸医吧?天热气闷,瞧了眼还在不停干活的女子,他心头烦乱不安,不再多说,也就自回屋歇了。
这天夜里,真是一丝儿风也没的。楚山浔原本就是胃热的体质,在地铺上翻来转去。到了四更天才要迷迷糊糊睡去时,耳边嗡嗡作响,一只大花蚊子绕着他上下飞舞。
一连咬了六七个大包,他忍无可忍,也管不得塌上安睡的人。起身点了油灯,便去抓赶。
也许是福桃儿白日里太累,竟然也没叫他吵醒了。
因是双手不便,抓了半天也没能逮住那只大花蚊子,反倒又叫它叮了两口。楚山浔气得便想叫她来帮忙,转念瞥见塌上人侧身酣睡,纤腰低陷,他叹了口气吹了油灯,大字状得仰躺在地铺上,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也许是蚊子喝饱了血,快五更天时,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人起身,却实在困得睁不开眼,便终是一气睡了过去。
等楚山浔再睁开眼睛,朗日高悬,透过大开的破窗照得他晃眼。猛得睁大双眸,这是辰末了,意识到自己睡过了头,他慢条斯理地洗漱过后,实在是不愿出门去钱家。
可是二刻后,楚山浔还是一身葛衣布袍,出现在了钱家的花厅里。
因他管教过于严厉,钱家才九岁的小子是个有心计的。时常在爹娘面前说他的坏话,编排这先生不尽责之处。这户人家素来宠溺儿子无度,今日见先生竟晚了一个时辰才来,当即也不留情,当着婆子仆妇的面,就将楚山浔呵斥威胁了一番。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另请高明吧!”被数落的狠了,楚山浔心头的怒意尽数发作起来,“凭你家小子的资质,若非翰林学士亲授,且等着四五十院试及第,都算是前世里积德了!”
这等粗鄙小民,不过有两个臭钱,还承望科考庙堂了。这钱家小子委实蠢笨没天赋,又刁滑顽劣,他实在是受够了,当即辞了差使,也不管人挽留,甩门离去。
这两日陪了新的方子,药钱上又费了七八两银子。是以辞了差使,楚山浔也未归家,而是直接去了邹先生家里。到这等时候,他也没有任何顾忌了,怕什么祸端,要什么脸面,还得要银钱。
邹先生见了他如今的模样,自然是慨叹吃惊。他虽从前古板苛刻,到底还是念些师生情谊的。当下叫仆从从柜上支了五十两银子,又修书一封,替他荐了个小吏人家已考中秀才的公子。因那户人家急着找先生,吃了顿午饭,便着人直接将楚山浔送了去。
也算是因祸得福,那公子年已三十,名唤温则,字浩存。脾性天分都算上佳,开了月银5两,说好了每日卯末派人来接,用了午膳再送回。
这事情楚山浔瞒了下来,只打算过上月余,等攒了些钱再同福桃儿说的。他有些私心,只怕银钱上宽裕了,或许再归置下屋子床榻,他两个就会分开住了。
楚山浔心底自然是不认为对她怎样喜欢的,只是觉得夜里梦魇时,屋子里多个人,瞧一眼她也能安睡不少,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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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温则就对楚山浔的才学见识钦佩不已。他一个小吏人家的公子,家中虽然也经商富裕,却到底没机会遇着位正途出身的西席。
温家已经三代无人中过乡试,老太爷温茂源往上再三代中,才有旁支亲眷中过一次举人。温家不似小富的钱家,还是识才的。因此设宴款待,也将束脩加到了10两一月,还请了城中数位大夫来替楚山浔看伤。
令人称奇的是,那顾氏的医术竟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几乎每个大夫问诊完了,都要慨叹一句,并不说自家的医法,头一句都定要问开这断续膏的医者今在何方,他们定然要前去拜访。
待问到他们腕子如何医治时,皆是或婉转或直接地告知此伤无解。
这一日大暑黄昏,福桃儿早早收了摊子,抱了顶蚊帐回来。准备将它挂在塌上的钩环处。她的神情不大好,反复摩挲着手中的竹管药瓶。见楚山浔从外头回来,才打起精神,起身笑问:“可吃了,还是钱家又留了夜饭了?”
“嗯,钱家老太爷还叫我包了点心回来。”楚山浔撒起谎来,面上也是自然得很,丝毫看不出端倪。
福桃儿也从医馆那儿带了些绿豆百合汤,见他害热当下盛了两小碗,边吃点心边与他闲话。
这两日楚山浔都在温家待到晚膳后才归,他两个也是许久没这么坐着聊天了。
“今儿钱家来了个大夫。”绿豆汤放在井水碗里浸过,楚山浔喝了口,只觉凉爽驱暑,“说是有些本事,祖上还在宫里待过,竟断言我这腕子好不得了。”
听他说起腕伤,福桃儿心底一沉,垂眸又摸索起那药瓶。脑子里响起今日顾氏的一句话:“这瓶用了再不好,便不必再来配了。”
“分明我这两日连碗筷都拿得稳当了。”楚山浔还是更愿意相信顾氏,见福桃儿神色不好,又催问:“对了,顾大夫的药用完,可有去配?银钱上如今倒不必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