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乘今日公事不多,闲下来无事便问起霍欢迟,怎么这个时辰了、都该用午膳了还不见过来,听说小东西还没醒呢,干脆打算亲自过来祸拢她起床。
鹿之鸣说她底子虚,这次又反反复复烧了几日,干脆别让她吹风乱跑。他过来也是一样,主要是监督着她好好吃饭,多吃一点,补一补,不然他还没玩什么花头呢,她就受不住。
霍欢迟听见男人训她娇气,颇有些不悦地转过头来,看了看他脸上风轻云淡的笑意,心想这狗男人不是专程来捡她喝药时的丑态当笑料的吧?
这念头一起,霎时就有点儿委屈。
嘴里的糖渍杏肉瞬间也不甜了,糖渍都被她含化,只剩杏肉本身的尖酸。
慕乘一抬眼,看见小美人双眸含着水光,一眼瞪过来,潋滟成波,里头的雾气几乎要溢出泼到他身上。
“怎么了?”
他摆摆手,示意浮盈先退下去,自己走到小桌边,贴着霍欢迟坐下。
他就说她一句娇气,至于就要掉眼泪?要不难道是喝药苦的?
男人随手拿起碗底还残着口药渣的药碗,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这也算不得苦啊。何况鹿之鸣得了他的示意,又没真难为她放黄连。秉着求真的态度,他又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剩下的药底儿,确实没多少味道啊……
霍欢迟忍不住瞪圆了眼珠,眼睁睁看着慕乘毫无波澜便把她喝剩的药咽了下去,那张素来淡漠居多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点“就这?”的不屑神态。
——就是这样!
心头那点儿委屈瞬间化作一颗种子,霎时间突破禁锢生根发芽,瞬息成长得遮天蔽日,终年的委屈不堪如盘根错节的藤蔓纠缠攀附,拧住她整颗心脏。
就是这样,从小到大的每一次,都是这样。
不断有人在她耳边重复,就是一碗药么,能又多难喝?嘴巴一张不就一口倒进去了?
他们摆出副“我为你好”的理所应当模样,告诉她良药苦口,越是吃苦才越是治病呢。
他们说她小题大做,说她不够懂事,说她被自己娘亲娇惯坏了,吃不得一点苦头,要是饿上三天,到时候恨不得抱着药碗喝个饱呢!
可她就是喝不下去,就是觉得反胃,就是觉得窒息啊!那种粘滞的苦味无孔不入,黏在她嘴唇上,沾在她舌头底,堵在她喉咙口,她每喝一口水、说一句话、甚至吸一次气,那苦便立刻重新灌进她满腔满腹,浓烈得令她燥郁生厌!
慕乘一抬头,便看见刚刚还只泫然欲泣的小娇娇已经哭成个泪人,晶莹的泪珠大颗大颗坠在她纤长的睫毛尖儿上,摇摇坠下,又立刻蓄上新泪,一张嫩脸已经横七竖八铺满了泪痕。
他霎时有些慌乱,心没来由的提了一下,下意识将人抱上膝头。声音忍不住放轻,像是生怕震掉了她睫毛上那几颗泪珠:“怎么,哪儿受着委屈了?”
拇指轻轻滑过尖细的下颌,小心地抹掉上面汇聚的泪痕。
这眼泪来得突兀,慕乘实在有点儿没想通。对这个,他也算得上宠着惯着了吧?要说哪儿对她不够好,便是不在京中,赏她的东西少了些,可送了她这座枫园,也算不得亏待吧?
若是真不喜欢,让他补偿些别的,他也都可以依她。
慕乘还觉得自己体贴,可这话听在霍欢迟耳朵里,却只觉得刺耳,一副是她不识好歹的味道。
“我还不该委屈么?”她哭得眼眶通红,水气弥漫的眸子中目光幽幽尽是控诉,“明明是你知道我病着还要来弄我,折腾我,却故意罚我吃苦药,我还不该委屈吗?
“我吃颗糖果子就是娇气了?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你摸着良心说,这药真的不难喝吗?你们都没有味觉的么?……明明我喝得都快吐出来了,到底我还要怎么做才能被算作是懂事呀?!”
小姑娘越说越是激动,起初眼泪还是悄无声息的颗颗滚落,说到后面,便是一边嚎啕一边凶人。
就是这哭腔,让她娇声奶气的,吼在慕乘脸上也不惹他动怒,反而有点儿心疼……
男人身体僵了僵,拢住她的手臂下意识紧了紧,似乎想把人完全拢进他的羽翼之下。
“你们明明有办法的……明明是霍家的下人教会她的,明明知道吃几颗糖就会好得多了,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我讨厌喝药的……呜呜呜呜……”
霍欢迟声音低下去,眼泪却止不住,整个面庞顺势都埋进男人肩头,哭得哀恸崩溃。
她一连说了几个“明明”,似乎如此浅显直白的道理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怎么也理解不了,但最后那句质问却依然问不出声。
慕乘张了张嘴。他想告诉她,不是流着同样的血脉,就生来便会爱护彼此的,就算是父母子女,亦是如此。
可这样真切的领悟,他终归不愿轻易开口。
一如他揽在霍欢迟身后的手臂,抬了抬,却半晌仍是没有落在她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