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穿插大切割,这样的战法是大宋从来没有尝试过的,赵煦心里也不落底,首先就是问这个。
章惇躬身道:“尚无消息,然臣今日与苏次相想说的,却不是此事。”
赵煦说道:“章公还是不相信国夫人?”
苏元贞赶紧说道:“不是不相信国夫人,而是我们应当做好预案。臣幼与司徒同受教与昌期公,其实开蒙受学,都是得教于司徒,对国夫人,臣自幼相识,对其医术品行,素来敬仰的。”
“哦?”赵煦微微好奇:“这事儿司徒和学士倒是都没有提过。”
苏元贞躬身道:“臣等既已以身许国,自是不能多有私交,因臣之职任,一向多在言官;而司徒的职任,一向多在实务。故而入仕之后,更是不敢不谨,渐行渐远,臣也很遗憾。”
“然今日臣要说的,是陛下身系天下安危,剖腹疗疾,更加不是小事儿。设若司徒在此,也必定同意相公和我的建议;若下两府群议,只怕最后的结果,也更甚于今日臣与章相公所建言。”
章惇说道:“昨日臣与苏次相再次商议,还是想请陛下下达诏旨,以皇子蜀郡公赵茂为太子,昭告天下,安定人心。”
看起来章惇是在干涉皇位继承人的任命,其实这已经是宰执的让步了,毕竟赵茂是赵煦的长子,就算医疗出了问题,最终皇位会由赵煦的后嗣来继承。
赵煦的腹部又开始疼痛,但是还是坚定地摇头:“如此不妥,不管结果是善是恶,后日皆对茂儿不利。”
这话也是深思熟虑,赵煦还很年轻,要是今日立储,搞不好就要出长年太子。
汉武帝三十六岁立太子,六十七岁兴巫蛊之祸,所有儿子女儿除早夭者几乎无一善终,自己活太长导致太子守位二十九年,父子猜忌让权臣钻了空子,也算重要原因之一。
“可陛下的病情,不能再拖了啊……”苏元贞见赵煦又开始面有痛苦之色,顿时焦急起来。
赵煦用手压着腹部:“还有一法,急召司徒入京……”
“如何使得?!”章惇急脾气又上来了:“幽云十六州指日克平,华夏百年前耻尽雪,皇宋千年之基可待,岂可在此时召回司徒,轻弃前功?!”
门外响起一个声音:“可是我已经回来了。”
紧跟着一个气喘吁吁的老黄门才惶恐地伏地奏报:“陛下,司徒请见,下官……下官通报不及,还请陛下恕罪。”
赵煦见到苏油,神色顿时放松了下来:“梁内官不必惊惶,下去吧。”
老内官是梁惟简,高滔滔时期的老人了。
后宫经过数次轮换,当年受高滔滔抬举的老臣,如今还能够留在宫里的,已经不多。
张士良在高滔滔立赵煦那晚随侍太后身侧,算是一个。
而那一晚的龙袍,就是高滔滔秘嘱梁惟简让浑家提前制作的,又算是一个。
不过梁惟简如今是内官中的最高品,入内内侍省都监,今日变成西华门黄门宣喻,可见宫中已经非常紧张了。
见到赵煦的模样,苏油本来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臣苏油,敢问陛下起居?”
赵煦微笑道:“司徒来了,大事可安。前线还好?”
苏油再次施礼,轻声道:“臣苏油,敢问陛下起居。”
赵煦不由得露出一丝羞愧的神色:“累司徒奔波劳累,眼里都是血丝。仙卿说需要立即手术,可是宰执相公们不让。”
章惇顿时傻眼,病人就了不起吗?可以瞎话张嘴就来?!
苏油根本不给赵煦搪塞的机会:“敢问陛下,宰执们因何不让?”
赵煦终于说道:“相公们要我……立储。”
见到赵煦终于认了,苏油这才说道:“前线无甚变化,军事上陛下倒是不必担心。”
“不过臣飞舟赶来,已经十五个时辰未得消息。如今的四路都转运司,是巢谷巢节度适逢其事,臣已命他暂时接手。”
章惇顿时大急:“明润你怎可如此,大军在外,岂能如此撂下?”
苏油说道:“霸州收到的情报,其实和军机处相差不了些许时辰,陛见之前,我已去过军机处处理了公务,并请小章学士暂代指挥,相公如不放心,可以寻他来询问。”
章惇点头,正要开口,苏元贞却道:“不用,相公与司徒继续议事,我去看看小章学士那边就好。”
章惇心底不由得对苏元贞大为感激,今日自己的作为,难免没有被陛下记到小本本上的嫌疑。
现在明润来了,诸事有大个顶着,自己从旁协助,将分再捞回来就是。
心中却暗叹一声,自己终究不如苏明润忠君,要是他在霸州,只怕十二道金牌都召不回来,怎会可能在十五个时辰内就从千里之外的前线赶到御前?
苏油说道:“其实章相公和苏元贞的谏议,也是出自公心。事有经权,为防万一预为设置,这本就是宰执当然的责任。”
章惇刚松了一口气,却又听苏油说道:“然陛下的思虑,更是高瞻远瞩。陛下英茂之年,早立储君,给未来造出太多变数,也使群臣得窥君意,多生事端。”
“汉唐垂鉴未远,不可不察。”
赵煦松了口气:“司徒所言,深得我心。国夫人的医术我是完全信任的,因此觉得无此必要。”
“这倒也不然。”苏油说道:“既然相公们有万一之虑,我们就该为这万一之虑,想好应对之策。”
“臣这里,倒是有个两全的法子。”
章惇感觉自己智商被碾压了,这事儿如何还能两全?
不由得拱手道:“明润,不知是何办法?”
苏油从袖中抽出个物事来:“陛下,这是臣的密折匣子,钥匙只有臣与陛下才有,臣的那把,如今就在匣内。”
“陛下不妨御驾紫宸殿,宣喻旨意,将立储圣旨存于匣内,置于紫宸殿牌匾之后。”
“紫宸殿万众瞩目,平日也有宫卫值守,没有长梯,谁也上不去。”
“如此一来,陛下的旨意已然存在,而群臣皆不得其详,无所窥测,只能各尽职守,难起机心。”
“然此不过一时之计,待陛下身体康泰,再命人收回匣子,毁去所藏诏书即可。”
苏油的意思很明白,如果赵煦没事儿,那么这道诏书就不存在,大宋就没有立过太子,也就不会发生汉武帝那样的祸患。
如果赵煦真的有事儿,这道诏书才会生效,大宋也不怕没有由赵煦亲自指定的继承人。
办法简单到令人发指,甚至近同儿戏,但是效果绝佳。
然而苏油没有提出之前,偏偏谁都没能想到,赶回来的苏元贞正好也听见这一出,不由得与章惇一起羞了个满面通红。
就为了这点破事儿,劳累司徒放下军国大事,千里奔波,真是不当人子!
赵顼对这个方案相当满意:“准。”
第一千八百三十九章 收关
紫宸殿上,群臣远远站在丹陛之下,看着赵煦在案上亲笔写下诏书。
苏油没有出面,因为这个时候他要是出现在殿上,肯定又是一波闹不完的弹劾与朝争。
搁下笔,赵煦取来宝玺盖上,将之郑重折好,放入密匣亲自锁上,才抬头,对下面招了招手。
漏勺上前,躬身从赵煦手里接过密匣,在群臣众目睽睽之下,来到殿外,登上由禁卫们搬来的长梯,将密匣放置到紫宸殿的大匾后方。
盯着漏勺做完这一切,章惇才带领着群臣拜贺:“天佑陛下万安,皇宋永祚!”
文武群臣齐齐躬身:“天佑陛下万安,皇宋永祚!”
赵煦忍着腹中再发的隐隐疼痛,摆出老牌的扑克脸:“退朝吧。”
从御座绕到紫宸殿后门,苏油在这里推着轮椅等着。
赵煦还想倔强:“这个就不用了吧?”
“这是夫人安排的。”
赵煦这才不说话,乖乖坐到了轮椅上,由苏油推着朝西华门走去。
西华门是后宫和军机处所在,将手术室安排在旧延福宫集英殿入门偏厅处,方便赵煦在后宫修养,又能让群臣时时得请起居。
石薇已经等在了延福宫宫门内,随同的还有一个内宫医使班子,都穿着洁白的医疗服。
推着轮椅来到宫门,苏油对石薇说道:“薇儿,交给你了。”
赵煦也道:“有劳国夫人了。”
石薇瞪了苏油一眼,似乎在嗔怪他昨晚没回家,然后又对赵煦点点头,让医使们将赵煦抬了进去。
苏油让宫卫寻来一把椅子,就在门口坐了下来。
过了好一阵,章惇和苏元贞才撑着雨伞赶了过来,章惇问道:“开始了?”
苏油点点头:“来,坐下等吧。”
章惇和苏元贞收了雨伞,就在苏油身边坐了下来。
苏油看着濛濛细雨中的殿宇,悠悠说道:“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二次守宫门。”
章惇问道:“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苏油说道:“那还是熙宁元年,当时河北大震,京师震感强烈,群臣当时正在大朝,避于紫宸殿外大空地。我奉先帝旨意,来到这里迎太后、皇后,出宫暂避。”
“诶,对了,当时守在这里的是王中正,身边还有一个小黄门,手里拿着两根带钉子的木棒,倒是颇有几分胆色。”
章惇问道:“入得明润法眼,现在也不一般了吧?”
苏油说道:“现在啊,可算是天下扬名,那娃就是西征黑汗,秣马天山的童姥姥。”
章惇也不禁感慨:“从熙宁先帝新极,到改元元丰,大宋在那十年间……”
那十年,是无数人心里的痛,大宋天灾人祸,层出不穷,苏油现在回想起来,都是面有惧色:“若非先帝刚毅明锐,执着不回,我大宋如何能走到今天?”
起中原五代之沉衰,挽华夏狂澜于既倒。
宋神宗的神字,不再有另一时空里那种充满讥讽的意味,在他逝世十年后,已经化作大宋臣民一种发自内心的崇拜。
二十七年后的今日,苏油再守宫门,心中感慨自是颇多。
苏元贞说道:“陛下前日还特意叮嘱,京师火车站扩建的时候,不要伤损了站前那一排垂柳。”
章惇有些不明白:“那排柳树不过十几年,还达不到开封府城古树的保护标准,不知为何陛下如此看重。”
苏油看着雨帘中皇城内最高大的紫宸殿上,黄色琉璃瓦顶发着微光:“我们陛下啊,终究是长情顾旧之人……”
几人又聊了一阵熙丰年间的旧事,就听身后有了动静,石薇向门口走来,边走边取下口罩。
苏油问道:“薇儿,如何?”
石薇对章惇和苏元贞施礼:“好叫相公们知晓,陛下手术非常成功,不日便可接见群臣起居。”
章惇喜动颜色,对石薇深作一揖:“这可真是太好了,多谢仙卿妙手。”
石薇微笑还礼:“早说过了,这是小手术,当不起相公此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