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茶的时候,公羊月隐隐听见哀乐,心中更是发疑。帝师阁自言以乐入道,门人既是江湖武夫,也是天下最懂音律的乐师,那曲乐忽轻忽响,如泣如诉,引人伤怀,不能自拔。公羊月眉心精气一冲,忽然清明过来
他转头问:谁死了?
奉茶的人低头看着靴子面,放下杯盏,行了个礼,就是不说话。
公羊月一把揪住他的前襟,眼中又惊又怒又慌:我问你,究竟谁死了?谁死了!当他问出这句话时,心里像被小刀一点一点剜割,那种钝痛是他过去中剧毒痛百骸,亦或者重伤穿几个窟窿都不曾有的。
那种痛,忍不下,也扛不住。
约莫得了指令,不敢乱讲话,那弟子还同个哑巴一样杵在原地,公羊月嘿了一声,大力将人扔开,往小楼连苑深处横冲直撞。
这里头不是帝师阁寝居卧榻日常公办的地方么,那就找一个能说话,会说话的人!
他抓了一个人:你们阁主在哪里?
摇头。
扔开,又抓了一个:师昂在哪里?
晁晨说,那个叫初桐的芥子在冰库外提到过,双鲤和师昂在一起,请自己到这儿来,那么问题肯定出在这两人身上。帝师阁阁主若身死,天下不会是现今的沉默无声,那只有一种可能!
有人奔走传话,有人无声叹息,有人列阵,有人阻拦。
竹林尽处,有人微微摆手,所有人都退了下去:阁主在南吕堂。说话的是个霁月光风的聋子,之所以言之耳背,乃是他人说话时他总会下意识紧盯嘴唇读语,而不是依靠耳朵。公羊月冲进来的时候,完全没有察觉到此人的存在,直觉告诉他,这个人的武功不弱,极可能更胜一筹。
既然没有动手,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南吕堂在小楼连苑的最深处,庭中植满栀子与白玉兰,栀子未开,公羊月冲进去时,只见白玉兰树下白衣胜雪。
满目尽是缟素
白幔,白纱帐,白花,还有白衣人。
听说这里是阁主寝卧之地,师昂再喜白,也不必把自己的地方搞得跟丧居一般,可他现在不但亲自服丧,甚至在里外挂白,令上下奏挽歌
是他心中有愧啊!
她在哪里?
公羊月红了眼睛,他多希望自己说完这句话后,那丫头从屋顶上跳下来,摔个屁股墩儿,然后窘迫地招呼,笑问他惊不惊喜,或是好不好玩。
但招呼他的只有师昂冷冷清清的声音:跟我来
两人离开南吕堂,穿过回廊小池石桥,向乐声飞来的地方行进,对公羊月来说,每一步都很沉重,连带呼吸都似拴着万钧。他尽力握拳,却克制不住,一拳砸在柱子上,手下登时现出个窝坑。
师昂停下脚步,轻声说::对不起。
公羊月一字一句问:她是怎么死的?
为了保我。师昂抬起头,目光定定,毫无躲闪,将前因后果悉数道来,坦诚得没有一丝一毫的遮掩和回避。
公羊月心里好受两分,双鲤救的人,越清正忠直越好,总比是个百般推诿的伪君子要强上许多,否则,心里会再累上几分不值。
他问:凶手是谁?
师昂面无表情吐出那个名字:苗定武。
苗定武?
一瞬间,公羊月脸色异常夸张,由震惊到愤怒,最后狰狞扭曲,惨笑三声:苗定武,你说他叫苗定武?他一边笑,一边拔剑,扭头便向外走,恨不得生出双翅,能日行千里,飞到洛阳。
师昂侧身,喊住他:凶手已伏诛!
公羊月脚步顿止,但凶狠挥剑,砍断一旁的花树。树木断倒,砸下飞瓦时,公羊月转身,用剑指着他,无比痛苦: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亲手杀了他,为什么本已经死去的人还活着!
为什么!为什么!
师昂看他心魔成,拂袖伸手,剑指点在神庭穴上,口诵经诀,以帝师阁独有的涤荡浮尘心法助他复归清明,挣脱魔魇。
公羊月,卒子而已,谁说你不可报仇!
此人我已查过,剑谷九年前曾对其下过杀令,南武林中至今还挂着他的悬赏,你仔细想想,他能躲过一劫,自当是有人力保,你想报仇就冷静下来,揪出幕后祸首,才能教亡魂安息。
公羊月大口喘息:幕后黑手?
江南只有一个地方,和武林不同心,师昂脸色凝重,在他肩上按了按,拏云台,人该是藏在那里。
老派江湖势力多为一阁一教马首是瞻,对南北二谷也很卖面子,许多小势力即便不具备抓捕的人手,但凡恶徒现身,也会积极通风报信,所以,能有此实力瞒过这几大宗门的眼睛,且在自己手下移花接木的,也只有那个由皇室亲自扶持的势力。
师昂见他听进去,不再多话,又抱琴继续往里走。
棺椁呈在楼阁中央,由草木制成船型,四周铺满鲜花,双鲤就躺在花叶间,安静地像睡着一般。尽管已着人梳洗且换过干净衣裳,但脸上青紫,手脚上的伤口却遮掩不住,公羊月双目发热,扶着边沿探进去摸了摸她的脸。
若早知道会是这样,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双鲤去看那劳什子云门祭祀!他必然想办法将芥子尘网悉数拔出!他宁愿两人一穷二白吃了上顿没下顿地浪迹江湖,也不要她靠命攒出无用的富贵。
说到底,他最后悔的,还是当初心软,将那丫头带出了雀儿山。
她今年一十八,我当初还答应她,若过了十八,还无缘上帝师阁,即便拼了性命,也要帮她把你抢过来,公羊月声音一哽,我从没想过食言,可她却等不住了。
你不是帝师阁阁主吗!你不是天下第一吗!你不是面对六星将都能力挽狂澜,在淝水战场上力挫敌军吗!为什么为什么却护不住她!公羊月将剑锋削向师昂颈边,后者岿然不动,垂眸望着那柄银色若雪的剑,那柄故人之剑。
是啊!
他是武林正道之首,是当今天下第一,是曾经斡旋天都的巫咸大祭司,是力挽狂澜的帝师阁阁主原来即便顶了那么多头衔,做了那么多为人称道的壮举,也依然有力所不逮之时。
长风吹开窗扇,拂动白幡,带过衣袂轻摆,最后掀起船棺上的鲜花瓣,公羊月回首一眼,慢慢将剑放下。
在这里动手,双鲤必不愿见,定会魂灵不安。
我要带她走。
可怎么能不恨呢?
一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就像埋藏他们命运的诅咒
和夏侯真赌气,公羊月错失救人的良机;崔叹凤为了荒唐的私念而盗取圣物,间接害死晏垂虹;而如今,师昂利用芥子尘网留下的一点尘缘,致使双鲤奋不顾身回头。
公羊月无力垂下手臂,手指卷曲,又松散地张开,话音里再没有刚才的怒意与意气。
师昂叫住他:等等。
公羊月怕他阻止,装作充耳不闻,快步继续往前走。只见白影一闪,自窗户掠出,在玉兰花树下截住人,将那把钥匙抛给他:她死前,有话对你说。
什么?
话一出口,公羊月便后悔了,他不敢听也不愿听,趁师昂沉吟,忽然拔足向外跑,就在穿过南吕堂大门的瞬间,那话,钻进了他的耳朵
哥哥!
她最后的话,是哥哥。
这个傻丫头,弥留之际,师昂在侧,难道不该大表心迹,说些让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且释怀的话么?即便说不出口,骂一句好恨,心疼一句积攒的钱,呸一声白白便宜了老月这个臭狗屎也好,从来都嘴巴不饶人,怎么就突然嘴软心柔了呢?
公羊月抹了一把眼睛,耳边似乎又想起那道清脆的嗓音
别老月老月的乱叫,叫哥哥!
我才不叫你哥哥。
叫哥哥有什么不好?
不好,不好,就是不好!我的亲人都不要我,万一哪一天,你也不要我了呢?我宁愿永远都没得到过。
等我嫁人了,就勉为其难给你掏点老婆本,你自己好好攒着,要是不会攒,就给晁哥哥帮你存着,保证一辈子吃喝不愁,不过,你得好好感谢人家,逍遥的时候带着一块儿吧!
公羊月将钥匙紧紧攥在手心里,又调头走了回来。
恨归恨,但自己更舍不得她伤心。
露过师昂身侧时,他开口请求:把她葬在云梦剑川吧,这是她的心愿。而后,不等人应话,自个又入了堂中,在棺椁边小坐片刻,陪双鲤最后一回。
烛火将熄,他这才不情愿起身,先是像往常一样,揉了揉她的头,而后替她理正衣襟,展平卷起的袖子,最后目光落在卷曲的左手上。公羊月察觉异样,绕到棺椁另一侧,尝试将那僵硬的手指抚平。
拳头里落出一张单薄的纸条,血迹浸没边角,显然是打斗时从对方身上揪扯出的,因为重要,所以始终没敢显露。
公羊月展开,纸条上只有四字
诛杀逆贼!
这字迹
这分明是晁晨的字!
公羊月震撼,不敢相信,忙将纸条翻来覆去搓捻,又对着日光照了照。
纸是江南独有的青檀皮晾制,墨渍中闪金箔,笔锋回转处,甚至泛起淡淡的血红,那日在玉振山庄,玉夫人临窗研磨,便往墨水中掺入金粉,又不甚给拉了一条口子,落了红血在砚台里。
再回想起崔叹凤死前的话,公羊月望着门外的日光,只觉得惨白而苍凉。
师昂不知何时靠了过来,在他肩上重重一按:你心绪不对。
公羊月却急忙掩饰:对于报仇,阁主有何打算?
师昂多看了他一眼,见其不愿吐露,便没有再追问,而是推门向外,缓步朝外走:跟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卷结局卷~本周完结~
结局篇婆娑丁
第210章
张记酒家是离东湖最近的一间酒栈, 门前有棵歪脖子柳。
听老一辈说,张家人盘下店时觉得风水不好,本是要铲去, 换一株富贵兰或是新栽一棵金钱橘, 生意上讨个好口彩, 没想到动土那日,狂风大作, 不知打哪里来了个方士, 说这柳上百年聚灵气,店中往来, 皆是英雄。
做生意最忌惮平平无奇, 既然开了家江湖客栈,那自然是上门的人本事越大, 越好往来吹嘘。
张家人便给那老柳留了下来。
店中小二舒东是个地道的庐江人, 在此做工已有三年, 客少时就蹲在树下洗碗碟,今早一跑堂的不知吃贪嘴偷吃了哪位客官剩下的隔夜点心, 茅厕跑了一茬又一茬, 以至于实在腾不出手招待。
你帮我顶顶。
擦桌布扔了过来, 东子被推了出去。
辰时已过, 哺时尚早,这个点来的多半是在此歇脚的外来客, 东子十分上道, 拎了茶壶,拟好措辞, 清了清嗓子后掀开隔断雅座的竹帘:几位爷是过路呢,还是游山玩水呢?这外头云绞云, 是雨淋淋,怕是要倾盆而落,几位若不急行,不如尝尝庐江特有的银鱼。
有人拍桌:行,来两条!再来些开胃小菜和上等美酒!
东子小声解释:银鱼一指宽,不是按条算
那就来两盘!
屋子里共三人,拍板定论的是右首落座的男人,精壮足高八尺,一身宽衣松散,两耳垂环珰,两侧手臂都戴着金钏臂环,粗眉横斜,对视时三伏天里教人有股扑面的寒意。
直觉告诉他,此人是个话本里常说,力能扛鼎的威猛之士,但凡这类人,脾气那就如同正月的爆竹,是惹不得。
于是,东子匆匆应下,拎着茶壶给几人斟满,不再多言。
掺到正中那位时,人温言细语叫住了他:小二哥,雨前气闷,能不能替我们点一炉沉水香,就置在窗下的云竹旁?
嚯,好讲究!
过往来去的都是粗人,即便是文人雅士,也都是白身飘泊客,想提要求也没那本钱,东子开始相信,也许老柳真能聚个群英荟萃。
他满口答道:好说,好说!
这一抬头,对上的是一泓月下泉似的眼睛,不然世俗之忧,澄澈干净得没有半点浮华之气,东子又惊艳又羡慕,以至于失神忘了手头提壶。
眼看茶水将溢,那青带束发的青衣公子将他手肘一托,袍袖一转,那壶口淌出的水竟原封不动回落,而桌上杯盏中的碧茶与沿口齐平,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东子依稀记得走江湖的说过,那种神奇的本事,叫内力。
为那手法惊羡,东子傻愣在原地,甚至忘记还余一只杯子没添。
左首那靛衣人笑着将茶壶径自摘取过来,自己给自己满上,东子后知后觉,这才忙扑上去,左一声抱歉,又一句我来。靛衣人把空壶扔还给他抱在怀,随后取出一只钱袋推过去:我的要求比他们都多,所以先上诚意。
东子瞪大眼珠,瞧那袋子的分量,除非装石头充数,否则钱银不少。
瞧见这一幕,那臂环大汉挥手要赶:苏兄,你这不是为难人么?小子,别听他的,快走快走!小心麻烦追你屁股!
老裴,你这话可不厚道,开门做生意,自然是讲究你情我愿。靛衣人一边将钱袋往东子手里搁,一边道。
东子涨红脸,点头如捣蒜:客官请吩咐。
座中青衣公子忍俊不禁,臂环大汉连连摇头叹息,只听那靛衣人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所有的筷子和碗碟,必须用沸水蒸煮一盏茶的功夫,不许多不许少,筷子不要摆在碗上,碗上的花纹不要对着人。打一盆热水,将桌子擦三遍,不许多不许少。酒要用红泥小炉慢煨半炷香,不许多不许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