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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云意姿给肖珏梳头发。
他到现在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却很乖,双手放在膝头,大概是她的动作太轻柔,他很是舒适地撑着下巴,眯着眼睛殷红的嘴唇半张,一副忍不住想打哈欠的样子。
肖珏脖子也受了伤,用淡 旧十胱 (jsg) 黄色的丝绢系着,垂下来一节,总是跟云意姿的头发缠在一起,他也许真的很无聊,百无聊赖地玩起了云意姿的头发,云意姿的手心里也搁着他的头发,流水一般顺滑乌黑,她从他头顶往下看,肖珏的侧脸泛着釉一样的冷光,她将头发别过露出耳朵上的细小绒毛,云意姿笑笑道,“公子吃胖了。”
他似乎没有听清将脸侧了侧,做出一种安静倾听着的姿态,肩膀往她的方向小幅度倾斜,全然的依赖信任。
云意姿一梳到底,最后摸了一把肖珏的发尾,“好了,公子早些熄灯歇息吧。”
见他毫无反应云意姿二话不说把住他的肩膀往下按躺着,修长的身躯给他抻直,手臂也规规矩矩地放好,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脸看,云意姿拽过被子给肖珏从肩膀严严实实地盖上,还贴心地掖了掖,确保不漏风了才转身,手腕忽然被一把拽住。
他的手顺着云意姿的手腕滑下钻进她的指间,不容拒绝的力度,这让云意姿心里不可避免地升起了一丝熟悉感。忍不住试探性地问,
“不要我走?”
肖珏执着地拉着她的手,眸光微转,怔怔地落在她的眉眼,那是一种很纯净也很动人的眼神,云意姿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真要说起来,肖珏现在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儿,她心里一下子没了芥蒂,一指他的身边,“那你过去一点,我们挤一挤。”
114.相见欢(2) 是不是他。
肖珏裹着被子往里滚了滚, 云意姿便一侧身吹熄了灯和衣躺在他身侧。身边悉悉索索是他靠了近来,静静的呼吸声喷洒在侧旁云意姿微微扭头便对上一双黑暗中璨星一般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云意姿不由得轻笑一声,“公子当真, 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肖珏眨了眨眼, 用眼神传递了困惑, 他的反应很迟钝, 费力理解着云意姿所说的话的意思, 始终晕乎乎地走不出来, 只觉得从她身上传来一股香气很熟悉很想靠近, 于是他遵从本心, 像个蚕蛹一蹭一蹭地往她那儿挪, 云意姿纲觉得不对劲就几乎被他整个儿压住, 肖珏的“蚕蛹”将她包围了,他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把她使劲儿往身边拽。
恶作剧的小孩似的, 眼睛明亮,云意姿推他也推不动, 夜里寒凉, 他的体温源源不断传了过来,倒也确实是个取暖的好去处,于是放任将手,接着是脚,整个身体都慢慢地纳进了他的被窝,肖珏很是欢迎这个不速之客,像只大狗一样挨住云意姿,俩人隔着衣服相贴在了一处,体温互相传递。
他的脚已经很暖了, 云意姿的却截然相反,肖珏不小心被她冰得缩了一下,云意姿在他 旧十胱 (jsg) 的腰掐了一下,肖珏立刻乖乖不动,云意姿想着他身上有伤便也没再怎么动,他却好像很自得其乐,一会儿又追上来贴着她的脚丫子,贴一下往后退,贴一下往后退,像是在玩什么游戏,云意姿不耐烦,抬脚一下给他那两条腿压得严严实实。
肖珏惊了,从被子里钻出头来,两只眼睛微微睁大一动不动盯着她,密密的睫毛微抖,柔软的碎发在鬓边蜷曲着。
云意姿也低头看着他,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疲惫,她动了动唇,轻声道,“今日,正好是公子昏迷的第一百日。这段时日每每过来看望公子,你都闭着眼睡觉,丢下我们几个忙里忙外,还真是清闲得没边儿了。我说公子你呀,怎么那么能睡啊,你是瞌睡虫变的么?……这醒了,也不说话,”
她说着说着失笑,“我一个人自言自语,也怪没意思的。”
肖珏换了个姿势把她抱住,贴在云意姿的鬓边满足地嗅着香气,云意姿觉得有点闷热不由得踹了他一下,肖珏喉咙里发出极为清晰的一道咕噜声,充分表达了不满……像个宠物一样。
云意姿决定放弃,随口说,“我在院子里种了点木槿花树,马上过冬了,再用怎样的药物,也养不出多少花来,不过每天一换还是可以的,前些日子,隐壹他们还从山上移栽了梅花过来,就在那些木槿花的后面,我想着最多就是常见的腊梅,仔细看过后才吓了一跳,”
肖珏一直静静听着,呼吸声又浅又暖在云意姿的头顶拂过。她闭上眼喃喃,“没想到乾坤谷还有那样稀少的品种,若我记得不错,这梅花与王司徒府中的‘春水碧’乃是同一种,”
说到王司徒三个字的时候肖珏搂着她肩膀的手一紧,发出一声不满的哼哼,看来是潜意识就对这个名字不爽啊。云意姿默了默,决定不继续这个话题。
她向上看,不去看他的眼睛,“公子待我种种,我记在心中,从未想过要伤害你。可是说真的,我……其实,有点不想让你好起来。我想让你一直就这样乖乖的,不要再做一些危险的事儿了。想想又很自私,你一定很想找肖渊报仇的吧?”
“公子还有很多事要做,终究不会永远这样。你以前说,我对你隐瞒了一些事,不错,我承认,确实不够坦诚,也许是从前的那些经历,我还是没有办法做到向另一个人完全地敞开心扉。但,对着这样的你,那些我准备藏一辈子的话,反而能说出口了。”
她微笑了一下,这让肖珏有点愣神怔怔地盯着她的嘴唇看。云意姿却不再笑了,用一种讨论天气的语气说——
“其实,我死过一次。”
她说完就立刻去看肖珏的表 旧十胱 (jsg) 情,他还是没有什么变化,眼神纯净得像个孩子,也没有管她说的是什么,抓着她的手好奇地玩着她的手指。
云意姿轻轻呼出一口气,“上一世,我是梁怀坤的妻子,是千夫所指的妖女祸害,人人得而诛之,最终……不得好死。”
说到后面这个“死”字的时候,肖珏忽然停止了动作整个人颤了一下,云意姿唯恐触及他的哪根神经立刻反握住他的手。
她声音轻得像一场梦,“曾经,有一个叫做金暮的人,他是个很好的好人,是我的一个朋友,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没有离开,没有抛下我,我很尊敬他,也很喜爱他。后面我受了很重的伤,也许正是因此,才把有关他的一些事忘了吧,梁怀坤说我曾救他出关,可是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被他抓回去严刑拷问的那段日子……可能那时的状态,就像公子现在这样。”
她叹了口气,情绪有点低落,“说起来,他跟你的字迹很像,还有很多地方,都很像。公子,你到底,是不是他呢?”
云意姿有点恍惚有点迷茫地说着。不知不觉就将拇指靠到了他的唇下轻轻蹭着,却冷不丁被他张口咬了一口,云意姿立刻回过神来,皱眉,“脏不脏啊。”
捏着他的下颌让他把嘴巴给闭紧,少年的两瓣嘴唇被她捏得嘟了起来,一脸不乐意的样子。云意姿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肖珏忽然垮了脸,狠狠推开她一裹被子翻过身去。
“公子,公子?”任云意姿怎么喊都不理人。
怎么还耍脾气了。
*
云意姿起了个大早,今日要帮着朴算子跟师窈窈几人上山采药,她醒的时候肖珏像个八爪鱼一样挂在她身上,明明昨天死活也不肯转过来,云意姿费了半天劲才把他小心翼翼地扒拉开,穿鞋洗漱去了。
中途她回了药庐一趟,却正好撞见有人一瘸一拐地扶着墙出来,一直捂着肩胛骨的地方,大概是四肢还无法协调,一下子以标准的跪下的姿势,摔跪在了地上,云意姿一愣,忙去给他扶起来,幸好胥宰他们给肖珏做了根简易拐杖,云意姿四处一看,从墙根边儿把拐杖顺过来,塞到肖珏的手里,跟他说让他在药庐好好待着,肖珏答应得很爽快,点了点头一脸严肃。
谁知云意姿往哪走,他就可怜巴巴地拄着那拐杖,“哒哒哒”跟着往哪走,给她弄得实在没办法了,只好也给肖珏背上小药筐,一起上山去。
肖珏这才笑逐颜开。
肖珏落在队伍最后面,云意姿跟他走得很慢,也正因如此,视 旧十胱 (jsg) 野倒是开阔了不少。途中,云意姿看见一个断崖边儿上长着一簇颜色很是好看,一半鲜红色一半青褐色的果子。
药童指着果子说道,“那物可金贵得不行。不仅延年益寿强身健体极适用于习武之人,还可作为药引治疗疑难杂症。不过四周时常有一口毙命的毒蛇盘踞,导致没什么人敢去采摘。”
毒蛇盘踞……云意姿心里遗憾,驻足观望一会,便继续跟上众人前进的脚步。
115.相见欢(3) 不要哭。
夜间树影婆娑, 混合着胡笳琴的声音,篝火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人们的影子投映在草地的空地上,云意姿微笑着坐在树下,捧着一块热乎乎的羊肉饼, 低头咬了一口薄薄的面饼, 小麦与羊肉的香气充斥在口腔, 肖珏紧紧靠着她的右边坐着, 除了云意姿根本不让任何人靠近, 胥宰等人只能远远护卫。
他整个人反应有点迟钝, 吃相却仍然很是优雅, 沉静地垂着眼, 咀嚼的速度不快不慢, 牙齿磨着粮食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云意姿的耳朵。
一个村子里的男女老少, 围着篝火谈笑风生,从人群中忽然爆发一阵欢呼, 原来是一个少女忽然翩翩起舞,橘红色的裙摆大大旋开像一朵烟花, 她摆动腰肢, 踮着脚尖,轻盈地在草地上跳跃着、舞动着,双手交错着往上,从指尖好似开出了一朵花。
师窈窈的眼中盛满了笑意,她随着乐声的加快而旋转起来,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身体好像变成了一道闪电,四肢舒展得极具美感,像森林里偷偷跑出的精灵, 人们拍着手掌喝彩,师窈窈脸上出了薄汗,眼睛黑漆漆得像灵动的麋鹿,轻轻划过坐在暗处的肖珏,好似有一瞬间的停滞,云意姿微微惊讶,而后了然一笑,肖珏生成这般自然而然吸引小姑娘的目光,从方才开始就有不少三姑六姨往这里看了,没想到师窈窈也逃不过,眼看着她跳着转着往这边而来,云意姿转过脸,担忧地看了一眼肖珏。
却见他一直低着头,根本没看到。
师窈窈来到二人跟前,圆鼓鼓的胸脯因方才的舞蹈微微起伏,她咧嘴一笑,忽然向云意姿伸出了手:
“意姿姐姐,一起呀!”
云意姿惊愕,“我——呃”
还没说完就被师窈窈一把拉走了。
肖珏唰地抬头,一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修长俊朗的身影一时惹来不少注目,“啪嗒”羊肉饼掉在地上他也完全不管,只z 旧十胱 (jsg) wnj;是看着云意姿背对着他被那橘红裙子的少女拉走,他的手慢慢地攥住,眸光也慢慢地凝固起来。
云意姿被师窈窈带着胡乱跳了一阵,只觉昏天暗地刚吃的都要吐出来了,不过倒是酣畅淋漓,微微喘着气摆手说不行了,师窈窈这才放过了她,还不住地夸她很有天赋。
原来是个熟了就很活泼的性子,云意姿耐心笑着听她叽叽喳喳,回到树下的时候,肖珏却不在原地了。
***
云意姿找到肖珏的时候,他身上弄得脏兮兮的,怀里揣着一半鲜红色一半青褐色的果子。云意姿皱眉上前,他却忽然伸手,碰了碰云意姿的嘴唇,云意姿知道这是他学她喂他吃东西的样子,不禁莞尔,没吃,把他递过来的果子拿着,用手帕包好,捏了捏他白里透红的脸颊:“放着。给公子酿酒喝。”
说完转身。肖珏急切想跟上她。
可是他的拐杖早就在摘果子的时候不知丢哪里去了,走路走不稳,
“啪叽”摔倒了。
云意姿回头,惊讶地看着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少年,“公子?”
肖珏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既不哭也不闹,就一直用那种幼兽一般的神情盯着她,只要她稍微流露出一点点动容,他就将嘴巴一扁,下一刻就要哭出来的模样。
“……”
“意姿姐姐,原来你在这里,”师窈窈不笑嘻嘻地跟了过来,扫了一眼,皱了皱鼻子,“我听朴算子老爷爷说,他现在就跟个七,八岁的小孩没什么两样,看来还真是。”
她的声音压的很低,却一个字不差地飘进肖珏的耳中。
“姐姐,为什么要纵容他呢?”
师窈窈哼了一声,“我看就是小孩子的把戏嘛,你下次不要管他,他就会自己乖乖起来了。”她头头是道,“我以前跟年纪小的小孩子相处,他们喜欢扮可怜,这种时候就不应该惯着,越惯着,越要得寸进尺了。”
云意姿凝视肖珏。
摔得头破血流,只是想要一个拥抱。
师窈窈还要再说,云意姿摇了摇头制止她,笑道:
“假装不知道就好了。配合也没关系。不论今后他是什么样,现在的他,就只是个孩子而已啊。”
她来到他的面前,将他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拍拍他 旧十胱 (jsg) 衣服上的灰尘,他们的眼睛对上:“特别的小孩子。”
他的眼底迅速凝结起了水雾,一声不吭地往她怀里钻。柔软冰凉的头发蹭到她脸颊,云意姿放任他抱住自己。
很多事终归是要面对的,人不可能一辈子逃避。有些伤口只有再次血淋淋地撕开,清除掉那些腐烂的东西,才能彻底痊愈啊。
只是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公子真是的,到处乱跑。”
“是我没把你看好了啊,“
云意姿很认真地对他说:“下次不要到处乱跑了,找不到你,我会……很自责的。”
她捧住脸一副要哭的架势,分明哄骗小孩子的把戏,却听见了一声很奇怪的回应。
嘶哑而结巴,“不要哭。”
“公子……你说什么?”
他说话了?有点生涩,应该是一开始说话还没习惯。
“云娘哭,我也难过。”
他刚说完眼睛就红了,早就知道了,云意姿揉了揉他的耳朵嘲笑他,“笨蛋。”
如果他真的像八九岁的孩子一般,任性胡为大吵大闹,她也许还可以找到离开的理由,可是他像这样乖巧,反而让她良心不安了。
在他光芒万丈时来,也不会在他黯淡无光时离去。曾被那样炙热如熔岩的感情包围,被那样不顾一切地保护过。应该给予回应的啊,怎么可以不闻不问呢。
“他想被拥抱的时候,我会伸开双臂抱住他,他要是不高兴了我也会立刻好好地哄,总之,我不会丢下他一个人的。想不明白的事我会与他一起想,无法解决的也会一起面对。”
“我不知道这世上,其他的女郎与她们的心上人是怎样相处的,只是我与他,本来就该是这样的啊。换作是我经历了那些,我相信,他也不会放弃我的。”
***
“那么,后来呢?”
郭莺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你们又为何分开呢。”
云意姿沉默了。
“因为他骗了我。”
他的病,从那一天开始,就好了。
可是,又更严重了。
云意姿叹了口气,“一个人到底怎样,才能独立地活着,我一直很想明白这件事。以前牵挂的人我都失去了,所以这一次我的愿望,便是保护他们珍惜他们,倘若找不到,便一 旧十胱 (jsg) 直找寻下去。至于他,我跟他相处了很长时间,照顾他这件事对我来说,其实并不是一件负担。我反而觉得,那样更为轻松。也许,我只是可怜着他罢了。当然了,我可以选择跟他在一起,可是后来我仔细想过,那不是我真心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