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怀坤攥紧双手,“若你乖乖回到我身边,从前一切我都可以既往不咎,”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脸色很差,“哪怕,你已是不洁之身。”
云意姿垂眼,微微叹了口气:“你跟他最大的不同,便在此处了。”
假如调换一个位置,公子珏,是绝对说不出这种话的。
她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剧变。
径直越过一脸惊喜的梁怀坤,向他身后挂着的那副舞女画像走去。手一扬,将那画卷掀开,果不其然,在那画像挡住的墙壁上,有一个暗门。一推,这门就开了,一个黑黢黢的通道呈现在面前。
身后传来梁怀坤制止的声音,云意姿全然不顾,随手抄起一旁灯托便往里走去,火光在眼前跳跃。梁怀坤腿脚不便根本无法追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没入黑暗。这通道不深,不过几步路的功夫便走到了尽头。最里边原来是一个密室。霉臭味与血腥味夹杂着充盈在鼻尖,令人胃里反酸,云意姿抬高油灯,一眼便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铁笼。
这个笼子很大,铁杆之上锈迹斑斑,若非一身染血的白衣实在醒目,她甚至无法一眼看见他。
微弱的烛火明灭不定,刺鼻的腥臭之气在空气里飘荡,原本修长的身躯,却蜷缩在角落紧紧贴着铁栏,好像这样就能够得到足够的依靠。地面支撑他线 旧十胱 (jsg) 条起伏的身体,像是要在上面扎根一般,如果不是胸膛在轻微的震颤没有谁会觉得这是一个活人。
云意姿走上前,少年侧身抱着双臂轻轻地发抖,闭着眼睛,嘴唇毫无血色,轻轻翕动,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仿佛退化成了一个很小的孩童,拼命地寻求着庇护,又不知道该向谁寻求庇护,没有一个人出现在他身边。
“公子?”云意姿认出那浑身脏污的人正是肖珏。不过一天十几个时辰怎么就弄成这个狼狈的样子。刚出声便觉得嗓音有点发哑。她皱了皱眉,又喊了一声,他却毫无反应。
111.缘字诀(9) 公子,等等我。……
云意姿见他没有回应忍不住走上前去, 脚下却突然踩到了什么东西,软乎乎的有种被缠住绊住的感觉!
一股悚然爬上脊背,她稳住拿灯的手往下一照,光芒瞬间打亮这脚下方寸之地, 看清那是一团黑漆漆的乱发, 云意姿几乎魂飞魄散, 猛地往一边弹开——那卧躺着的躯干上生长着僵直的四肢, 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扭曲着, 生前仿佛受到极为残忍的折磨, 剥落见骨的手臂往前伸去, 做出挣扎的形态, 骨头缝里全是黑色的污血, 长满绿毛的手背上布满尸斑……
原来正对着牢笼的方向, 不知何时被人放了一具死尸,而且腐烂多时!
刚才那惊鸿一瞥, 云意姿飞快注意到那尸身上穿着的是女子衣裙,乱糟糟的长发上佩戴的钗环, 也没有卸掉, 泛着幽幽的冷光。
空气中凝固的气氛,让云意姿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豁然往肖珏的方向看去。
见他虽然一动不动地蜷缩着,视线却是死死地盯着她的脚下,就像失了魂一般,黑洞一般的双眼中没有半点情绪,整个人显得极其不对劲,浓烈的怪异感将她包围。
“这具女尸……”云意姿心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了一股诡异,她忍不住再低头看了一眼, 为何这整体的轮廓看起来这般熟悉,待她上前几步打算仔细确认,忽然大惊——她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这具尸体的身形,竟然与自己有□□分的相似!
她突然明白这一幕,是什么了。
“困我于牢笼之中,亲眼看着我母亲,死在他的手中”肖珏他,再一次被困在了,四年前的那场噩梦之中了。
只不过主角换成了云意姿,变成他目睹了“她”的死亡。
云意姿忍不住试 旧十胱 (jsg) 想如果换作是自己,再一次面对珍爱之人的逝去,被濒临崩溃的情绪击溃,淹没,定是身处悬崖边缘,摇摇欲坠了。她摇了摇头,不敢再想下去。
接下来云意姿的每一步走得很慢,影子慢慢地扫过墙壁,湿滑的苔藓黏在鞋底的感觉让人难以忍受,她脚步轻轻的,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牢笼外,她缓缓地蹲了下来,肖珏蜷缩的地方与她有一段距离,好在这里空间幽闭,她的声音能够清晰地传递向对面。于是她低低地唤了一声:
“公子。”
没有反应。
甚至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
“肖朝蕣。”
“朝蕣。”
她一声一声,锲而不舍。就像是某些兽类的本能反应,他木木地抬起脸,循着发出声音的方向,转动了一下脸庞。他的眼角有鲜血凝固着,像是一道风干的刻痕,打碎了整张脸的和谐,堪称丑陋。云意姿注意到他身下躺着的范围内还有凝固的血迹,大滩大滩,已然发黑,难怪他的脸色白得像死人。应该身上也受了很重的伤,失血过多……
肖珏的眼神完全没有聚焦,没有落到实处。像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力,整个人黯淡而颓废,宛如蒙上了一层灰的画作。
云意姿强压下心中愈来愈浓的不安。她维持着半跪的姿势,抓着布满铁锈的栅栏,手指渐渐收紧,隔着这坚不可摧的阻挡,与少年对视。仿佛回到了初见,他密密的眼睫下,瞳孔冰冷淡漠,却隐藏着极端的不稳定性,像一捧雪,颤巍巍坠在枝头,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落地,啪的一声散成碎片。
他看着她,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云意姿的声音不由自主放得很轻:
“朝蕣,不认得我了么?”
当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肖珏只是安静地盯着她,又转动眼珠,将目光投向正前方那静卧的尸体。就像一滩没有波澜的死水。
伴随着脚步声,三个冷冰冰的字如同一槌定音般敲在云意姿心头。
“他疯了。”
不知何时梁怀坤走了进来,他扶着墙站稳,脸色暗含幸灾乐祸,“你别喊了,喊多少遍他也不会应你。”梁怀坤冷笑了几声,
“他根本不认得你是谁。你以为我们抓他来是请他做客的?“
“抓住他,可是费了我们好大的功夫!本来应该杀掉的,可惜他那个兄长说想看点有意思的,于是弄了点致幻的迷.药。你不如猜猜看,他看到了什么?我听说过一个有意思的事,你知道吗?他那个贱奴生母 旧十胱 (jsg) ,是怎么死的,要不要我告诉你?”
云意姿头也没回,仍然是半蹲在那里,长发垂下挡住了脸庞。
梁怀坤抱着手臂,冷嗤一声,“要不是肖渊拦着,寡人早就把他杀了。不过看到他如今这般模样,寡人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你死心吧!不管做什么也没用了。他琵琶骨被废,武功尽失,又受此刺.激,精神恍惚,已经是废人一个,连牲畜都不如了!”语气恶劣满满。
这些还不算完,梁怀坤似乎觉得还不够解气,还要继续往伤口上撒盐,“而且云姬啊,这个密室与外面,是无法隔音的。方才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想必他已经全都听见了。就算没有疯又怎样,你觉得听到那些话以后,他还会原谅你么?任何一个男子,都无法忍受的,你完全背叛了他。你对他根本没有半点情意,你背地里,便是在肆意践踏他的感情,所做种种,只不过都是彻头彻尾的利用罢了。”
“闭嘴,”云意姿咬住牙根,猛地回头,“你给我闭嘴!”梁怀坤喘了口气,踉跄着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臂让她起来,吼道:“云姬,原本他们要杀了你,在他面前将你杀死,像对待段灵怀那般,”
梁怀坤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贴到了胸口处,“可是,我舍不得。”
云意姿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哭诉衷肠,只是一遍遍回想她说过的话,“即使不爱”那样一个渴望着温暖的人,听到这些会是什么心情。她万万不愿,那些话,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云意姿心中涌上愧疚,四肢百骸都蔓延着一股冰凉,猛地从袖中滑出一把匕首!
她一刀划下,幸好梁怀坤撒手够快,否则就要挂彩了,云意姿也没有纠缠,只径直向牢笼而去!梁怀坤反应过来:“你给我站住!”她猛地回眸,冷冷地看了梁怀坤一眼。
那一眼让梁怀坤从脚底生起寒意,那眼神,仿佛想要将他千刀万剐了一般,梁怀坤嘴角僵硬,心脏抽痛得无法呼吸。云意姿用匕首一刀刀地砍着那硕大的铁锁,手上握出了红痕,震得整条手臂都在发麻,筋骨疼痛。她的脸色却冷静得不正常:
“公子,等等我。”
匕首与铁锁磕在一起所发出的每一声巨大响动,都让少年如同惊弓之鸟一般一直弓着身体往后缩,后面却是狭窄的墙角,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他在发抖,忍不住地小幅度颤抖,看起来可怜得不得了。
虽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可那微微皱着的五官组 旧十胱 (jsg) 合起来,让云意姿从他强压的平静之下看出了极度的不安。
112.缘字诀(10) 公子,我们回家。……
虽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 可那微微皱着的五官组合起来,让云意姿从他强压的平静之下看出了极度的不安。
随着最后一声带着火花飞溅的巨响,云意姿手腕猛地一震,缠在铁栏上的锁链被她硬生生地劈断了, 沉重的铁锁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砸出一个坑, 云意姿推开铁门屏息走到肖珏的身边, 毫无迟疑, 向奄奄一息的他伸出手:
“公子, 我们回家。”
云意姿的手快要触碰到他身体时, 却不知往哪里放, 因为他浑身都是血, 用刑的痕迹遍布全身, 衣衫的布料与伤口粘连,甚至能看到嶙峋的脊背上清晰排列的骨骼。
也许一不小心就会碰到他哪里的伤口, 就在她迟疑不定的时候,趴在地面的肖珏突然大口大口地喘气, 鸭蛋青的眼白中布满血丝, 看向大开的笼子门,就好像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努力地站起身来,如同苍白的游魂一般,连滚带爬地爬出了铁笼。
“公子——”任凭云意姿在后面喊,他却置若罔闻,踉跄地冲到了那具腐烂的女尸旁边。
只听扑通一声,肖珏双膝一弯,竟是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他跪下那一瞬间, 整个人仿佛被一座大山压垮了,全是颓丧与绝望,乱发如瀑覆盖了血痕交错的脊背。下一刻,他的动作,让云意姿震惊地僵在了原地。
——肖珏竟然,将那腐臭的尸体小心翼翼地,抱进了怀中。
他紧紧地怀抱着,那具腐臭的、肮脏的尸体,宛如对待什么珍视的爱人一般,将同样不干净的脸庞,轻轻地贴了上去,眷恋的,依恋的神情,正是云意姿无比熟悉的那样。
宛如一只悲伤的兽类,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呜咽,低低的弱弱的,与垂死之人的叹息没有什么分别。继而逐渐放声大哭,每一声都撕肝裂胆,一边哭一边努力合上他睁大着的双眼。
“呃呜呜呜……啊呜呜呜呃”
他像一个受了很严重的伤的孩子一样,不停地号啕大哭,肩头剧烈抖动,导致还没愈合的伤口迸裂,再次流下血来。而他就跪在这一地的血污中,紧紧地抱着一具酷似她的尸体,哭到抽搐不已,像是随时就会死掉一般。
……四年前的公子珏,也曾,像如今这样崩溃过么?云意姿慢慢走到他的身边,透过肖珏的身影,仿佛看见了,那个刚刚失去了母亲的小小少年。
他那个时候,也是这样无助、这 旧十胱 (jsg) 样害怕、这样痛苦的么。
她一直没有说话,等他发泄激烈的情绪过后,云意姿跪在他的身边,轻轻地握住他的手,一点一点,从那具尸体上拿开,肖珏猛地低头,一口咬在她的手背上。
“公子……”他下口毫不留情,牙齿深深地嵌入皮肉之中,那一瞬间云意姿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可是一定出血了吧……好疼。
云意姿飙出了眼泪,泪水流进嘴里,尝到咸咸的味道,“别怕,别怕,”
他咬着她的力道松下,抬起眼睛好像有点儿怔愣,表情恍惚,等云意姿从那股剧痛中缓过来,脸上的泪水,已经被他温柔地蹭去了大半,他好像也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做,无意识地把她蹭成一张花猫脸后,又立刻收了手,满脸抗拒地背在了身后,拼命往后退缩,云意姿没有给他躲的机会,伸出双臂抱住了他。就好像曾经从观星楼坠落时,他跑过来抱着她那样。
“没事了,公子。”手放在他的后脑勺,将他的脑袋搂紧贴在怀里,仿佛在抱着一个孩子安慰。他的身上满是污秽,头发的气味也不算好闻,云意姿却半点也不觉得嫌弃。
反而在将这个人紧紧抱进怀里的同时,心里充满了安宁。
他冰冷的体温微弱的心跳微颤的身躯,濡湿了她的衣裙的血液,
都让云意姿感觉到他活着。
他所经历的那些她没有办法想象,这个世上,哪怕是再亲密的两个人,他们的情绪都无法完全共通。没有谁能真的去体验另一个人的人生,她也不会狂妄到,用自己的思想去揣度他所承受的痛苦。
只能尽自己所能地温暖他,抱着他,让他知道,还有来自另一个人的牵挂,拉住他回到这个人世。
梁怀坤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相拥的二人,他的手攥得越来越重,不知在想什么。
肖珏被她抱住还在试着挣扎,大概是力气几乎流失殆尽,慢慢地停止了,安静地待在她的怀里,却仍然没有半点反应。
云意姿贴近他的耳边。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在他的耳畔柔和低语,“我活着,我活着的。”
几乎是话音一落,他开始发抖,无声地发抖,带动着牙关,咯吱咯吱地作响。整个人仿佛泡在极冰冷的冷水之中,眼眶涨红,脸庞惨白,嘴唇呈现骇人的青紫色。
虚幻与现实忽而重合,忽而分离,肖珏整个人迷茫而混乱,他看了看旁边的尸体,又看着云意姿的脸,他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他害怕等待他的又是一个陷阱,又是一场支离破碎。
他无法走出这由一 旧十胱 (jsg) 个又一个噩梦组成的森林。
梦魇如同巨大的怪物,将他牢牢地攥在手心,接受命运的审判。无数狰狞的触手从四处伸来,裹住他的头颅,堵住他的口鼻,将他不断往黑暗的地狱里拖拽,永世不得超生。
他所承受着的精神压迫,是足以把一个人逼疯的程度。
那些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到底想要看到什么?!
空前的愤怒涌上心头,这一刻云意姿清醒地认识到。
不论肖珏是不是金暮。
她都为他感到不公。
这份夹杂着心疼的愤怒,纯粹而浓烈,绝非作假,只是单纯的为了他这个人。
“我在,公子你看看我,我在。”
“你看看我。”
云意姿捧着他的脸,指尖擦过他的眼角,试图唤醒他眼中的光芒。这一刻肖珏究竟是不是金暮,是不是那个让她充满眷恋的故人,已经不重要了。
金暮,已经彻底化成了一个符号,沉淀在了岁月之中。她的眼前之人,才是她要去珍视的人。肖珏的瞳孔无法聚焦,那太过空洞的眼神,让她心中一阵紧缩,忍不住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她将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呢喃地说:
“对不起,我来得太晚。”
“胥宰很快就会搬来救兵,把我们从这里救出去。公子,我们都会没事的。”
偏偏有人要横插一脚,梁怀坤冷笑一声,厉声道:“你们一个,都走不了。云姬!他已是一个废人!他什么都无法给你了!你为何还是如此执迷不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