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胥将她送回了京郊兰石小筑。
自从她对外称病,不问朝堂之后,她便一直在将军府住着,闭门锁窗,鲜少见外人。
这兰石小筑本是某次梁帝赏赐的生辰礼物,其奢华铺张,金碧辉煌,尽显帝王专宠。
但,心意仇红领了,真要她住进去,还是恕难从命。
她是养病,修身养性,强身健体,往这兰石小筑一住,却总觉得自己离死期不远,随时要一命呜呼,死在这锦缎丝绸之上了。
要不是害怕王长安等人还在将军府纠缠,她才不会来这儿歇脚。
刚到地方,仇红便让萧胥先行回皇城,他不像她清闲,正儿八经身有重任,要是平白旷工叫人落了口舌才不好。
萧胥只沉默着,没有再问别的事,只叫她好好照顾自己,便拜别告辞。
跨过大门,仇红步伐沉重地往内堂去。
兰石小筑修筑极为不讲究,一是梁帝厌倦凡事工整,二是他私认为仇红亦不喜死板,便叫主持修建的大臣们随心所欲,用心即可。
这小筑内便修出不少九曲回廊,奇石怪树之景。但仇红无心欣赏,她只想快些松松筋骨,一夜宿舟真叫她有些吃不消,人还未跨过门槛,便发现主堂内已经有人等候她多时了。
在圈椅里安坐着的人一身玄色官服,衣襟绣有孔雀暗纹,面容光鲜,正低头饮水,听见脚步声,盈盈一笑。
“仇大人。”
仇红却笑不出来。
她什么时候又与大理寺扯上关系了。
还偏偏是其中的狠角色。
仇红只觉得最近见过的朝廷命官太多了。
这不是什么好事。
傅晚晴,大理寺卿,京城有名的蛇蝎美人,其行事泼辣直接,对于枉法者的处理手段更是令人闻之胆寒。
照例来讲,依照仇红目中无人的程度,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卿,是入不了她眼的,但傅晚晴不同。原因无他,傅晚晴是林无隅曾经的书院同窗,又因志同道合,便互引为友。
但仇红并未真正与傅晚晴相识过。自她与林无隅减少往来后,更是没了这种可能。
想到这,仇红一阵头痛,才解决了一个寒赋,又来一个傅晚晴,莫非都是来威胁她规矩自我,别毁了林无隅的喜事?
仇红暗做决定,若傅晚晴开口也是为了林无隅之事,她一定会直接将她扫地出门。
内堂里端坐的傅晚晴却动也未动,安坐如山,一双眼睛将仇红从上到下扫了个遍,只道:“看来大人的确是病了。”
傅晚晴本以为,仇红只是单纯厌倦官场,被逼无奈,才称病告假,没想到今日一见,仇红如今的样子的确潦草,薄衣在身,又发冠凌乱,面目苍白,看上去的确像久病难医。
倒与她从前见过的仇红,分外不同。
仇红仇将军,后梁第一不可惹的人物,十五年前绥云关一战,把濒临亡国的后梁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此后数年,接连在后梁国境往东、西延伸扩张。
边境周边诸国,但凡提到仇红威名,皆是闻风丧胆,不敢来犯。
那年傅晚晴还在为了不被嫁入皇家,一心一意扑进年末女官科考,仇将军收复云疆,率军凯旋的消息便已传进了京城。
百姓锣鼓喧天,朱雀大街上人满为患,傅晚晴抛下书卷,跟随家中长辈闯入人流,也只为亲眼一睹武神将军的风姿。等了半个时辰,终于瞧见了仇红和她的万夜营。
傅晚晴从前只知兵器冷血,取人性命。
却不知道美色也可杀人。
仇红实在是耀眼过人,她甚至未着军服,一身简装,纵马于队前,身后是陪她出生入死的万夜营,角声连天里,昂扬之姿,傅晚晴当即忘了她纠缠几月有余的之乎者也,只剩下入眼天人之姿,仇红一瞬而过漂亮的侧脸。
那一面之后,她再没机会见过仇红。
今日前来,她却未想到,仇红真如传闻所说,染病养疾,不复从前。
傅晚晴顿了顿,压住心头情绪,只说:“下官原本以为,依照大人从前的作风,不请自来者,军法伺候,不掉一层皮,我是走不出这间屋子的。”
这话不是说笑,仇红性情残酷,触怒过她的人,下场可比傅晚晴大牢里关押着的囚犯还惨。
但仇红只把她的话理解了半秒,道:“所以你是来找打的?”
傅晚晴没料到她会这样回,顿了顿,“大人说笑,下官不敢。”
仇红耐着性子,“那你今日来做什么?”
傅晚晴清了清嗓子,正要将话引入正题,“下官今日前来,是为......”
“我不关心。”
仇红几乎立刻打断了她。
“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关心。”
“现在能离开了吗?”
意料之中。傅晚晴虽没受过这种冷遇,但对方是仇红,她可以一笑置之。仇红性格古怪,极难亲近,她对任何人都不客气,更别说素未谋面的自己。
但或许是年少的仰慕仍在作祟,反应过来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站起身,走到了仇红面前。
一走近她,傅晚晴才后知后觉,美人病中,依旧不减半分灵动。
这可是仇红。
五官如工笔镌刻,又浑然天成,眉眼挺阔,一双上挑明眸,端的是盛气傲人。常年习武,身姿修长挺拔,更是有着寻常女子不曾有的冷冽之感。
只是站在那儿,便让人心生不敢言的倾慕流连之情。
离得近了,傅晚晴能看见仇红眼中分明的波流。
似是大梦初醒,傅晚晴找回思绪,皮笑肉不笑道:
“大人的性格倒是变了很多。不过这事不关己的态度,倒还是半分未变。下官还未曾说是什么事,就急着赶人。”
“可惜,如今世道变了......”
仇红叹息,这世道是真的变了。
换做以前, 谁敢在她赶人的时候,说一个不字。
也罢。
就听听她要说些什么废话。
傅晚晴见仇红没赶人的意思,明白有戏,轻轻一笑,接着说下去。
“想必大人昨日已见过王侍郎。”
提起王长安,仇红又是一阵头痛。王长安这人,典型的官场人物,八面玲珑、面面俱到,极会做人。
仇红远在云疆的那些年,都能收到千里迢迢自长安寄来的茶点锦缎,逢年过节更是夸张,一整个军营都能收到来自王侍郎的慰问补给,收买人心之工夫,简直令人咋舌。
仇红本不喜欢这样的人际往来,可偏偏王长安这种人软硬不吃,不论她是明面拒绝还是漠视不管,都影响不了他半分。
这些年他单方面对仇红累积起来的交情,足以在朝堂之中树立他与仇红交好的假象。回京这些年,仇红已经尽量避开与他的见面,却还是能被他抓到机会“叙旧”。即使她称病离朝,王长安却仍像个狗皮膏药一般阴魂不散。
王长安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他的目的也很简单,他是漳州派的重要人物,为漳州派尽心尽力,图谋后梁未来,是他政治蓝图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点。
漳州派势力盘根错节,其中大部分都是世家门阀、皇亲贵族之辈。
本来仇红多年来的立场表明过,她从不参与党派斗争,也无心为哪一派效力。
王长安本来的算盘也只是尽量与仇红保持陌生以上的关系,但年初的一件大事刺激了他紧绷着的神经,元都派的新领导者,是仇红曾经的军营同僚,如今代替她驻守云疆的骠骑将军,裴照川。
裴照川的确是不容小觑的力量,不仅是裴照川本人,还有他身后滔天之势的裴家。裴照川的选择杀了漳州派一个措手不及,王长安恨得牙痒,却也不得不改变对仇红的拉拢政策。
从前的表面友好已经不足以让他安心。他如今一定要将仇红拉入漳州派,否则绝不罢休。
傅晚晴的声音打断了仇红的思绪。
“晚晴今日唐突前来,并非是想惹大人不快。而是如今迫在眉睫,不得不要您出面。”
“大人从前想要置身事外,有梁帝默许,太子回护。”
傅晚晴语速飞快:“而今时不同往日,朝中政局已变,梁帝病重,太子明面掌权,而朝廷内部已是暗浪汹涌,如今两党相争,已到水深火热地步,如果不是有寒相在朝坐镇维稳,恐怕早已控制不了局面。”
仇红愣了愣。
的确。
她虽然烦,却也没真正觉得这事棘手。
毕竟后梁国内,政务军事,桩桩件件,都还有一个寒赋做主。漳州、元都两派虽闹得你死我活,却也不敢真的在寒赋眼皮子底下大动干戈。
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傅晚晴接着说道:“但这天下又不姓寒,寒相再有通天的本领,也没办法凭一己之力平定局面。政局非沙场,不是兵刃相见就能解决问题的事。这个道理,大人比我清楚,不然也不会宁可戍边云疆,也不愿回京加官进爵。”
“但曾经和您有相同想法的裴将军,如今也一改从前不理朝政的态度,大张旗鼓地加入了元都派,这就是一个信号。”
“如今两党之争已经不局限于京城,更不局限于主陆十二州。连远在西北的云疆,也被拉入博弈。”
“大人虽久不闻世事,但如今政局云谲风诡,大人今日不入局,不代表其他蠢蠢欲动的势力请君入瓮。今日不是王长安,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一番话说得循循善诱,仿佛此刻正置身于她大理寺问罪堂,仇红听得仔细,待她话毕,只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要我入元都派?”
傅晚晴却避而不答。
“我只希望大人不要做错误的决定。”
沉默半晌,仇红才问她。
“你为谁卖命?”
“待仇大人入局之后,自有知道的机会。”
仇红下意识觉得,傅晚晴这个人没那么简单。
“您不会后悔的。”傅晚晴笑着说:“本月十六,丑时,城郊断石崖。”
“什么?”
“是主子的诚意。”
想了想,傅晚晴又补充道:“邀人入局,定是要展现我等的诚意,才能打动大人。”
“我家主子知道,本月十四您要出席林尚书的婚宴,所以特定将日子推后,给您足够的时间。”
傅晚晴笑得更灿烂,“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那么,就静候大人佳音,下官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