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下了一场雨,空气中多了丝凉意,枝桠上的蝉鸣消寂了,风吹过树叶传来细微的声响。
林灵把窗户打开,让潮湿的空气渡进来。
秦风躺在病床上,细蓝条纹的白色病号服有些宽松,领口敞开着,露出一小片古铜色的肩肌,挺立的锁骨上是浅浅的肩窝。
林灵移开视线,缓缓滚了下喉咙。
“这么热的天还给你添麻烦,真的很不好意思。”
少年满脸歉意地看着林灵,瞳仁如山泉清澈,笑容似叁月暖阳。
和秦阳一样,他身上有种朴实得让人动容的真诚,像林间小鹿,温和而无害,你可以毫无防备地靠近他,可以搂着他的脖子将他拥入怀中。
“不用和我客气的。”林灵弯了弯唇,“很高兴能够帮到你。”
看着那张和秦阳有五六分相似的脸,她是真的很高兴。
春风带来暖意,漫长冬夜里沉积的寒气消失了,绿意破土而出,会发出嫩芽,会开出花朵,会有阳光照进来。
她一直想打破和秦阳之间的僵局,而秦风会是最好的突破口。
秦风是秦阳在这个世界上最在乎的亲人,所以,如果她对秦风好一点,秦阳是不是就愿意原谅她了?
毕竟才第二次见面,秦风在她面前有些拘束,为了让他好好休息,把人安顿好后林灵就走了。
病房关上后,秦风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忍着颅内的眩晕给介绍他去打工的学长发了条短信。
果然,王经理不让他再去了,还说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干点活就晕倒,“商场那边怕你出什么事,他们要赔。”
看着屏幕上苦笑的表情,秦风心口爬过一条黑色蜈蚣,寒意在背后盘旋,捏着手机的手指节微颤。
连着两天穿着厚厚的玩偶服在商场门口跑来跑去,要发传单,要跳舞,要陪小朋友蹦蹦跳跳唱歌合影,扯着嗓子喊得声嘶力竭。
他觉得自己比隔壁王大伯家犁地的牛还不如,大黄好歹还能停下来嚼几口草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却被沉闷的玩偶服压得喘不过气来。
猪狗不如地被人压榨,可结果呢,万恶的资本家却说是他身体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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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风在医院住了叁天。
原本林灵是想让他多观察几天再出院的,秦风心里惦记着医药费——虽然是林灵掏的钱,可他不想欠人家太多——坚持要出院,林灵就帮他办了出院手续。
怕出院后他又要去打工,林灵没送他回理工大学,而是把人带回了桃源美地。
桃源美地的公寓是她大一时买的,图的是离白城大学近,上下课方便,原本打算本科毕业就出国留学,也没买很大,八十叁平的两房一厅。
谁知,大四那年发生了那件事,她和孟美玲的关系也彻底闹僵,孟美玲要送她出国,她坚决不去,选择留校读研。
林灵已经帮秦风找了份兼职,是在酒店当服务员,比起室外高温工作,这个兼职好很多。
和秦风说了后,秦风很高兴,一迭声道着谢,琉璃般的黑眸里笑意斑斓。
林灵让他好好休息,等过几天身体恢复了再送他去上班。
怕秦风住得不自在,林灵把公寓留给他,自己回老宅住了两天。
她已经挺久没回家,林建国很高兴,每天晚上拉着她下围棋,这就惹得其他人很不高兴了。
林家叁个孙女,林建国偏疼林灵,几乎出席什么重要场合都要带着她,开口闭口都是“我们家灵灵”,为此她那些姑姑婶婶背地里颇有怨言,林灵心知肚明。
下完棋后陪老人家吃了宵夜,林灵才回房,刚在梳妆台前坐下,孟美玲就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迭厚厚的资料。
林灵从镜子里瞥了孟美玲一眼,脸色当即就冷了下来。
“不会敲门吗?”
孟美玲尽量忽略她的恶劣语气,蹙了蹙眉,把资料放在她面前,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这是我帮你找的学校,你从中挑一所,挑好了告诉我。”
林灵瞥了眼上面的法文,鼻间轻嗤一声:“我说了,不要擅作主张安排我的人生。”
从小到大,她的事都是孟美玲说了算,从没问过她的意见。
小提琴,钢琴,舞蹈,书法,音乐,围棋,象棋,奥数,作文……,各种各样的兴趣班像石磨一样压在林灵身上,把单薄的童年碾成一张脆白的纸,纸上都是孟美玲的荣耀。
“灵灵,你要让自己变得优秀,这样你爷爷才会对你刮目相看。”
“你那几个婶婶都在背后笑话妈生不出儿子呢,你要证明给她们看,让她们知道你不比哥哥们差啊。”
“灵灵,你是妈唯一的希望,你要给妈争气。”
……
二胎五个月胎停后,孟美玲被医生告知再也无法怀孕,此后,她把所有的心血都放在林灵身上。
小时候的林灵也真的很乖,让她学什么就学什么,芭蕾的Battement tendujete别人踢五十遍,她踢一百遍,踢得脚踝都要脱臼了,她仍然咬着牙坚持下去。
16岁拿到全国青少年小提琴大赛金奖,21岁参加全国青年小提琴大赛,和五、六万名专业演奏者同台竞技,拿到了银奖,钢琴演奏会更是开了无数场。
她努力成为让孟美玲骄傲的女儿、让林建国喜爱的孙女,却忘了要成为她自己。
孟美玲扔下资料就走了,林灵看都没看一眼。
第二天一大早,孟美玲就把她堵在房门口,问她学校挑好了没,林灵嗤地就笑出声来。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把我送出去吗?”
林灵知道这几年孟美玲过得有多胆战心惊,她约炮的事就像一枚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把孟美玲炸得粉身碎骨。
可是怎么办呢?孟美玲越是如坐针毡,林灵就越不想出国。
“我早就说了,我会在这边等秦阳出来。”
晨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柔软的地毯上点点金光,薄雾还未散尽,凤凰树婆娑的枝叶被光打得朦朦胧胧。
这个时候宅子里的人大多还在睡,可保不准有人已经起床,说不定就站在某个拐角。
林灵毫无防备地提到秦阳,孟美玲倏然色变,一把将她拽进房间。
“我早就说了,秦阳的事我会处理,你为什么就不肯相信我?”
“哦?要我怎么相信你?”相较于孟美玲的气急败坏,林灵淡静得超乎寻常,“当初你说你很快就会让他出来,可已经叁年了,他为什么还在里面?”
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岁月也才十来年,他却在监狱度过了叁年。
林灵知道不是孟美玲能力有限,而是她怕秦阳出来后会把当年发生的事抖出来,若真如此,她们母女俩将失去一切,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不能怪我,只能怪他不答应我的条件,要是他肯答应,我早就把他弄出来了。”
孟美玲神色平静,也没刻意掩饰言语间的轻蔑。
真是傻小子啊,一千万呢,多少人奋斗半生都赚不到那么多钱,他却不要,还说什么“真相”、“清白”、“名节”。
她就想不通了,这个世界上怎么还有人会把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看得比钱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