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
回来吧,在外游荡的孤魂们。
回来吧,为了反抗压迫、率族人东归而牺牲的年轻儿郎们。
你们回家了。
看,西域已经平定,河陇畅通,你们终于回到魂牵梦绕的家乡,亡魂得以告慰。
以后,从广阔富饶的中原,到苦寒酷烈的雪域高原,将不再有战争和杀戮,农人扛着锄头耕田种地,商人坐着满载丝绸珠宝的大车往来东西,牧民赶着成群的牛羊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上悠闲地放牧,汉人,胡人,北人,南人,信佛的,信道的,信拜火教的,摩尼教的,大家和睦相处,共创太平盛世。
你们的子孙可以过上安稳的生活,他们不会再像你们这样,朝不保夕,妻离子散,一生颠沛。
长风刮过,幡旗高高飞扬,飘带飒飒飞舞。
那一个个亡灵仿佛活生生地出现在百姓们眼前,他们勾肩搭背,走在人潮汹涌的朱雀长街上,嬉笑着,惊叹着,感慨着。
人们默默地凝望着他们。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啊!
城楼之上,李德头戴通天冠,一袭礼服,凝立旗下,眺望远处旌旗飘扬的车队。
百姓热泪滚滚,刚才还喧嚷不息的广场上岑寂如静水,唯有马车轱辘轱辘驶过长街的声音和旌旗被春风拍打的声响。
李德面色沉凝。
他身后的几位近侍面面相觑:他们都以为西军将领必定簇拥着文昭公主入城,好在李德面前昭显西军的实力,他们可以趁机刁难,没有想到最先入城的竟然是失地遗民和牺牲的将士。文昭公主连个影子都不见。
这种场合,什么都不重要了,谁敢冒着激起民愤的风险去试探西军是不是铁板一块?
城楼之下的礼台旁,文武百官望着那一辆辆驶来的大车,神情震动,久久不语。
年轻官员不禁鼻酸目热,胸中热血沸腾,豪情万丈。
年老的官员悄悄交换一个眼神,默默叹息。
他们还记得公主和亲的那一日,盛装华服,乘坐马车离开长安,百姓夹道泣送。
那时候,他们都以为公主一去不回,很快就会在战乱纷飞的部落间香消玉殒。
时隔几年,公主带着几十州的舆图,带着她的部曲从属,回到长安。
凯歌马上清平曲,不是昭君出塞时。
李德瞥一眼台下百官,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近侍抹了把汗,小声道:“陛下,公主尽得人心……”
李德神情平静。
正因为此,他越要提防李瑶英,她有人心,有兵马,有一个桀骜不驯的兄长,还会嫁给昙摩王,而且还是李玄贞的弱点。
礼部官员反应飞快,立刻派出文采斐然的新科进士当场写几篇慷慨激昂的祭文,祭告逝者。
李德示意近侍颁布诏书,抚慰西域诸州。
杨迁和河西将领代失地百姓叩谢圣恩。
广场百姓无不潸然泪下。
……
瑶英骑马跟在队伍最后面,礼部官员迎了出来,再三恳请她乘坐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入城,她摇头,道:“我是送亡者归乡的,不必特地露面。”
官员们有些诧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回城仪式如此隆重,公主出现在人前,方能收揽人心,她在西域吃了那么多苦头,甘心错过这个大出风头的良机吗?
瑶英拨马,径自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
她答应那些老者和死去的将士会送他们回乡,说到做到。
今天的主角是逝去的人。
门楼下,礼官报出瑶英的封号后,朝中年轻官员全都抬起头,一脸紧张期待,几个心急的更是顾不得礼仪,伸长脖子眺望。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朝瑶英看了过去。
人群里,郑景望着长街,记起初见时的场景,微微一笑。
旗帜猎猎,亲卫部曲扈从,瑶英骑着马,头束丝绦,身穿窄袖翻领锦袍,英姿飒爽,驰到阶前,利落地下马,迎着文武官员的注视,拾级而上,先接了杨迁递过去的香,对着祭台遥拜,顾盼有神,气度威仪。
慑于她的气势,众人呆立不动,无人敢上前和她寒暄。
朝中官员怔怔地看着她,对上她身旁亲卫冰冷的目光,忽然想起,现在的文昭公主不再是以前那个任人宰割的七公主了,她掌西军,经略西域,连圣上都不能随便指手画脚。
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传闻李仲虔秘密回京,意欲行刺,被当场擒拿,他是文昭公主的同胞兄长,兄妹情深,难怪李德没有下格杀勿论的诏令,留着李仲虔,文昭公主才会安分守己。
仪式过后,宫中大摆宴席,为西军将领们接风洗尘。
杨迁看看左右,忍不住问:“怎么不见太子殿下?”
官员答道:“太子领兵在外,还未回京。”
瑶英的坐席在李德左边,她没有观看歌舞,捧起酒盏,上前几步,开门见山:“陛下,我阿兄呢?他是生是死?”
李德笑了笑,时隔几年,她依旧直接,从不和他虚与委蛇,也依旧重情,愿意为李仲虔冒险。
他没有公布刺客是什么人,随时可以秘密处决刺客,她找不到逼迫他放人的办法,明知长安是个陷阱,只能一头往里钻。
“你离开中原日久,多待几天,自然就能看到你兄长。”
瑶英淡淡地道:“只要李仲虔没事,我就可以留下,你得让我先见见他。”
李德朝身边内侍示意。
内侍退下去,不一会儿捧着一柄剑回来,把剑柄上刻了字的地方对着瑶英晃了晃。
“李仲虔现在还活着。”
只是现在。
瑶英认出李仲虔的佩剑,垂眸,饮尽杯中残酒,回到自己的席位。不断有年轻官员过来,在她的席位旁徘徊,想和她攀谈,看她心事沉沉的模样,到底不敢唐突,退了回去。
唯有几个口音明显和众人不同的官员凑到瑶英跟前,朝她敬酒,态度极为恭敬,自报家门:“公主殿下,我们是南楚人。”
他们报出各自的官职,都是南楚大臣,南楚投降后,他们被送到长安。
瑶英心生警惕,扫一眼李德,以为他要当场揭穿自己的身世。
李德似乎并没有留意到那几个南楚降臣,起身和杨迁几人说话,威严中不失亲和,几个年轻将领面红耳赤,难掩激动之情。
瑶英没和那几个南楚官员多说什么,推说不胜酒力,提前退席。
李德没有拦着她,只派人把李仲虔的佩剑交给她,道:“公主如今身份贵重,卫国公是公主的兄长,圣上不会把卫国公怎么样,不过公主也得谨言慎行,以免惹出是非,害了卫国公。”
瑶英明白李德的暗示,闭门谢客,所有人送来邀请她去叙话、喝茶、上香、赏花的帖子,一概推拒,每天待在驿馆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李德派人监视瑶英,观察了几天,确定昙摩罗伽没有随行,她身边一个王庭近卫都没有,长安附近也没有王庭人的踪迹,继续派人查探,若发现王庭人的动静,立刻回禀。
直到确认瑶英没有私底下安排联络人手,他才遣人给她送信:想见李仲虔,先去慈恩寺。随信附了一只李仲虔常戴在身上的承露囊,上面的对兽是瑶英亲手绣的。
瑶英带着谢青去慈恩寺,上香拜佛毕,和主持交谈几句,得到第二条指示,出了寺庙,直奔城外离宫。
李德竟把李仲虔关在离宫里。
她跟随内宦穿过一条条曲折的回廊,走进狭窄逼仄的暗道,推开门,角落里的男人抬起头,拨开脸上的乱发。
“阿兄!”
瑶英心焦如焚,暗暗松口气,快步跑过去,抬手就要捶他,“你……”
她和男人对视了片刻,神情僵住,后背直冒冷汗。
男人眉目和李仲虔有几分像。
但他不是李仲虔。
谢青皱眉,立刻拔刀。瑶英站起身,飞快退出暗道,抬起头扫视一圈。
所有出口由金吾卫层层把守,墙头人影幢幢,也埋伏了人。
瑶英按住谢青的手,平静地问:“圣上在哪儿?”
内宦笑了笑,领着她去佛堂,金吾卫手持长刀,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她。
冰冷的刀光映在她脸上,她面色如常,眼神示意谢青收刀。
佛堂里供了佛像,檀香馥郁,香烛熏熏,李德盘坐在佛像前,倚着隐囊,头裹巾帻,面色苍白,形容苍老。
瑶英走进佛堂,“圣上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困住我吗?我若在长安出了事,平定下来的西域会再次纷乱,圣上不能杀我,困住我有什么用?”
李德目光落在她脸上,“不困住你,怎么引出李仲虔?”
瑶英嘲讽地一笑。
曲江池的刺杀是李德安排的,他知道她的弱点,让世人以为李仲虔当众刺杀,引诱她入京,再以她为诱饵,引出李仲虔,拿李仲虔来威胁她。
“圣上怎么确定我会中计?”
李德望着半卷的湘竹帘子,道:“从朕激怒李仲虔回京开始,你们的每一步反应都在朕的意料之中,朕切断你和李仲虔的联系,故意放出消息,你找不到他,救人心切,明知是陷阱,还是会来。”
“我阿兄在哪里?”瑶英走到佛像前,扔了块香饼进兽首铜香炉,“你怎么会有他的佩剑?”
“李仲虔回到高昌时,朕的人就一直跟着他。他这次很谨慎,朕的人一直跟到京兆府,正准备收网时,让他逃脱了,不过他们拿到了他的佩剑和贴身之物,把他困在坊中,他躲藏了很多天,该现身了。”
金吾卫虽然抓不到李仲虔,但是他们把他堵在坊中,他送不出消息,也收不到任何消息。瑶英入城以后,李德以她身份贵重为由,命人将所有接近她住所的人带走审讯,依然查不到李仲虔的消息。李仲虔这么沉得住气,倒是在李德意料之外。
现在他把瑶英诱入离宫,再放出消息,不管李仲虔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迟早会现身。
从李仲虔决定回中原的那一刻起,这对兄妹都会落入他的圈套——李仲虔必须回长安,他不能容忍他们继续壮大,在位一天,他不会让他们安生。
父子君臣,你死我亡,没有其他路可走。
瑶英在李德对面盘腿坐下。
李德看着她:“你不怕朕杀了你?”
“整座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我来了离宫,圣上就这样杀了我,怎么向西军交代?圣上可以软禁我,不敢杀我。”瑶英望着庭中蓊郁的芭蕉丛,道。
李德唇角一扬,示意侍从上茶。
其实他很欣赏瑶英,她很识时务,知道自己的依仗,能屈能伸,可惜骨子里和谢无量一样,这样的人,牵绊太多。
不像他,绝情寡义,也就无所顾忌。
瑶英很久没吃到长安的茶了,闻着熟悉的茶香,道:“圣上,如果我带着阿兄回高昌,这一生再不踏足长安一步,圣上会不会放过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