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把小论文的大纲草稿写完,收起实验结果纪录、关上笔电时,研究室里还亮着灯的区块只剩下我头上这一区,背后的窗户外面早就是深黑色的天空。
伯父早上来看门诊,下午就要回去,毕竟骨折行动不方便,艾理善也要跟着回去,事前就告诉我今晚无法回来吃饭。这就是为什么我可以一路在研究室里窝到别人都走光了还一动也不动。
九点半一过,警卫要关系馆的门,把我赶出来,老师的研究室区灯光也早就熄了,我几乎可以篤定系馆里就剩下我一个学生,所以当我步出系馆大门、走下阶梯,看到毕泓杜抱着包包站在阶梯底下,感到很讶异。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听单薇丹说学长回来了,就想来看看。」
他的表情一反平常如小兔子般的开朗,在夜晚的陪衬底下显得相当幽暗,连带着好像整个人都小了一号。我向他招手,他朝我的方向慢慢走过来。
「我陪你走到公车站吧。」
「谢谢学长。」
最初的几步路,我们都没有讲话;我想起下午单薇丹在研究室里说过「毕泓杜的反应怪怪的」,现在在我看起来,确实是有些反常,也许是因为他拖着脚步慢慢走,似乎不想赶快抵达车站,或者他每隔两秒半就把眼睛朝我的方向转过来,一直都很像有话要说的样子。
因此,最后先开口的人是我:「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他的肩膀很明显地震了一下,眼睛盯着地面,停顿了大约五秒鐘才答腔,声音小得我不竖起耳朵就听不见:「学长……」
「怎么了?」
「学长,你难道……不生气吗?」
「生气?」
他猝然抬起视线转向我:「对那个人啊,你不生气吗?」
我停了半秒鐘才意会到他所谓的「那个人」指的是艾理善。
「你是说……」
「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不就是要让对方幸福才对吗?」即使是在夜里,都看得出毕泓杜的脸红了:「那个人为什么可以那样对待学长?都拿到男朋友的身分了,为什么要让学长伤心,为什么可以让学长感冒发烧还一整天不闻不问?」
他越讲越激动,脚步却停了下来,两隻眼睛直直盯着我。
「我不能接受!只要想到学长为了那种人伤心难过,我就不服气!」
「不服气?」
我满头问号,毕泓杜却不等我追问什么,伸手拉住我的外套袖子:「学长,我难道不行吗?」
毕泓杜之前也常常在间聊当中脱口说出「想要追学长」,而且全部都是在大庭广眾之下讲的,次数还不止一次,只是经常听到他这样说的我和单薇丹,之前都没有把他带着玩笑语气的台词当真;然而现在,他的语调和表情当中完全没有平常的戏謔感。
「学长,与其选那种人,我不是更好吗?」
「你?」
「对!」他用力点头:「虽然我比学长小了几岁,但是也才差几岁而已,不会是问题!学长,考虑我可以吗?」
我?
跟毕泓杜?
──他之前也常常说想找个对象,但是,昨天他的语气跟用词,我以前从来没听过。学长,我觉得怪怪的。
单薇丹下午在研究室里说的话又重新回到脑袋当中。
「…………我?为什么?」
他拉住我袖子的手改为抓住我的肩膀:「我绝对不会跟那个人一样!我不会像他那样老是惹学长生气伤心,不会丢着学长一个人,要比喜欢学长的心,我是不会输的!」
我看着毕泓杜那张还带着一点点稚气的面孔涨得通红,眼睛在一个一个熄灭的商店灯火照射下闪耀,明明他情绪异常激动,我却感到自己的脑袋非常冷静,甚至连自己接下来要回答的字句,都很鲜明地从脑海当中浮现出来,就好像,我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理所当然的答案:「不对。」
「学长!」
「我不是说你的想法或心情不对。」我对于自己的声音竟然还能够保持平淡感到非常惊讶:「我要说的是──你选了一个不对的对象。」
「学长,你是说,我不应该喜欢上你吗?」
「对。」
「为什么!是因为性别吗?」
「不是。」
「那么是什么?」
毕泓杜比我高,我得仰起头才能对上他的视线,平常因为他是学弟,谈起话来总是少一点慎重,然而今晚显然不能这样做。
「你对我的想像太高了。」
「学长……」
「我承认跟艾理善吵架这几天,心情很糟,你说他惹我生气伤心,那也是有的;可是,我们本来就不可能永远都是『幸福快乐』。就算我在这里点了头,也不能保证下个星期你不会对我发脾气,或者不会反过来,改成我让你不开心。」
「我不会……」
我对毕泓杜摇头,不让他再讲下去:「我跟艾理善没有这种保证,因为不可能。我们老是吵架,会互相发脾气,但你从来没有见过我发飆,也没听我讲话大声,换作是你,你受得了吗?」
毕泓杜仍然满面通红,我看着他,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嘴里有一句斩钉截铁的「可以」正要衝出来,但是,我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不能让他在这里再往前进。
因为我不可能像对艾理善那样对待毕泓杜。
逐渐接近的车灯照亮了我们所在的站牌,我对毕泓杜打个手势:「你的车来了。很晚了,回家吧。」
「学长……」
「去找一个你会跟她吵架,吵完了还会和好的人。也许今天明天还不会出现,但是一定会有的。」
公车的门在我们眼前开啟,我送毕泓杜上了车,车门关上之前他还转头看我。
车子开走了,我还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