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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海蒂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的离开,而且还在离开的时候放下了这样多的事物。
  她和美第奇先生都清楚那晚的不理智行为,也明白许多事情是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
  值得庆幸的是,那位先生及时的恢复了清醒,而且没有做任何过激的行为。
  不仅目送她远去,而且允许她带着一部分资产离开佛罗伦萨。
  海蒂恐惧的事情,与性并无关系。
  哪怕在前往米兰的路上,这件事也让她一阵阵的后怕,如同不小心踩过了毒蛇的尾巴一样。
  她意识到的,是这个男人对他自己的极端控制能力,以及她对自己的盲目自信。
  对于一个成熟而冷静的人而言,发现这两者的感觉无异于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悬崖旁。
  人是容易被飘飘然的感情吞噬的,容易被簇拥着走向不理智的深渊的笨拙生物。
  无数的夸奖、一次又一次的成功,以及各种物质的富足,都可以消磨掉本应时刻保持的谨慎和清醒。
  海蒂在过去的四年里,显然已经快有些被太过充沛的赞美和拥簇蛊惑了。
  她成功的引入了新药物和生物学,也非常轻松的让新式武器得以推广运用。
  各种不着边际的幻想以及野心开始蔓延,她甚至考虑过凭借他的力量不断调整重心,从亚平宁半岛一路统一过去,最好再掀翻教皇的统治,开启全新的时代。
  一个现代人来到古代,容易因为自身所拥有的海量信息而陷入自负的状态,便如同一位大学老师来到连燃气灶都没有的乡村里一样。
  可在她伸手挡住那个吻的时候,她才忽然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放松警惕到了什么地步。
  海蒂活了九十年,已经自忖能够一眼辨认出身边任何异性甚至同性对她的态度了——如同对天敌和猎物能够迅速分辨的野兽一般。
  她本身容貌过人,从年少到苍老都不乏追求者,而且作为合格的演员,也对微表情和各种小动作也颇有研究。
  可在过去的三年里,她从来都没有察觉过领主对自己的情感。
  ——那个行为与情/欲无关,反而能反应出浓烈的情感。
  缓缓倾身去吻的动作,如同确认和邀请,而不是直接把她摁在墙上施以侵犯。
  爱和恨是最难掩饰的情感,哪怕极力控制也总会露出马脚。
  可那个人与她朝夕相处,始终保持着冷静和疏远,连例常会见时都没有任何多余的眼神交流。
  哪怕在先前跳舞的时候,他也不会刻意的拉拢两人的距离,眼神也淡漠的让她看不出破绽。
  可在他倾身吻她的那一刻,她看到的是无法掩饰的爱。
  只有在醉酒到这种地步的时候,才会显露出来一些。
  “我是不是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些?”
  海蒂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自负有多不靠谱。
  她作为一个在现代社会生活过的人,原本以为在这样的古代可以凭借智慧达成大部分的心愿,可实际上,有些人的城府和深沉是与历史时间无关的。
  他并没有那么好控制和影响,而且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得极深。
  ——如今是突然失控的爱,日后亦可能是隐藏多年的厌恶。
  而她在过去一年里,开始干涉越来越多的政治议程,还自以为精准地把握了这个君主的喜好和倾向。
  何其可笑。
  离开米兰,不仅仅意味着她和领主都可以暂时保持距离冷静一下,也确实对开阔视野有好处。
  佛罗伦萨已经被调整如一台精密的机器,从经济的发展到军备的壮大都有条不紊,哪怕她离开了,先前提交的许多规划书也足够他参考着治理十年。
  但问题在于,达芬奇走的这么义无反顾,其实真有些出乎意外。
  海蒂当时是一时惊惶过去找他,连提议都有些没过脑子。
  可这个人直接放弃了优越的职位和丰厚的薪水,回家收拾了些家当就跟着她一起走了。
  她的首饰盒子依旧锁在暗格里,哪怕地震了都不会有人发现。
  一般人真的不太可能为朋友做到这种地步——
  如果他不是达芬奇的话,她真的要怀疑这个人是否也是自己爱慕者了。
  他们出发时带上了里拉琴弹得愈发娴熟的阿塔兰蒂,以及她的女仆德乔。
  德乔自然是美第奇那边的人,日后可能也会与美第奇家族不断保持联络,但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在目前来看,她名义上并没有与美第奇家族决裂,只是暂时外出访问而已。
  佛罗伦萨的多个工坊和青霉素生产厂依旧在不间断的运行着,忠实的经理人还承诺会定期给她写相关的说明信进行汇报。
  她的财富和资产全部保持有效,姓名也是如此——
  凭借着这个姓氏,她在米兰遇到任何状况,都可以第一时间去美第奇银行寻求庇护。
  德乔昏昏沉沉的在颠簸中睡熟了,阿塔兰蒂在试着用叶子吹奏曲子。
  达芬奇瞧了眼郊野里的风光,拿出笔记本来画起了速写。
  他听了一会儿阿塔兰蒂喷溅口水的噗嗤声,把身子探出了车厢外,随手在野柑橘树上摘了一片叶子,低头试了一下角度,开始吹奏欢快而又悦耳的乡村小调。
  海蒂原本在漫无目的地整理着思绪,听到这曲子回过神来,示意他替自己也摘一片。
  达芬奇再探出身子,为她摘了一片橄榄树叶。
  阿塔兰蒂拧着眉毛,试图看出一些窍门来。
  海蒂心想这件事难度应该和吹口哨差不多,模仿着他用手托好了叶子,开始试图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她找到窍门的速度比他要慢一些,可很快也开始通过舌型和手指的细微变动,吹奏欢快的《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
  那首歌诞生于1971年,流行的曲风里还夹杂着乡村风情,确实经典而又应景。
  达芬奇歪着头听着她的歌,开始下意识的跟着哼唱。
  少年臭着脸在旁边试图吹两个音符出来,最后开始自暴自弃的嚼了两口呸了出去。
  旅途一共花了十天,惬意的如同是参加一场野营一般。
  达芬奇聊起了今年在耶稣受难日里出生的犹太男婴,以及周边其他国家的许多琐事——西班牙那边诞生了大概是最年轻的教皇秘书长,出身贵族且只有八/九岁、费拉拉公国领主的女儿虽然年幼却颇有艺术审美眼光,还邀请着波提切利过去为他画像。
  海蒂听到这儿,才突然想起来她不告而别的老朋友。
  他在去年圣诞节前随大师佩鲁吉诺一起结队去了罗马,共同受邀参与西斯廷教堂的壁画创作——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甚至可以说是对这个时代画家的最高肯定之一。
  等小桶回来时发现两个朋友都已经离开了,恐怕也会有些失落吧。
  “不过……”海蒂扭头看向达芬奇:“你还打算画画吗?”
  她原先做女仆的时候,还一度试图通过催稿让美术史的教材上再多浓墨重彩的几笔,如今显然已经不太实际了——
  这位先生对画画还有多少兴趣都难以估计,据说他和助手光是收拾各种工程图和机械图都花了一整个上午。
  “画……”达芬奇顿了一下,还是小声说了实话:“不过我要先帮米兰大教堂解决穹顶的问题。”
  我就知道会这样。
  他们在米兰买下了一个庭院,又雇佣了看门人与女仆。
  庭院离米兰大教堂并不算远,而且出门右拐走五分钟就有繁华的贸易区。
  由于身份不好解释,海蒂和达芬奇在商议之后,决定将她描述为美第奇家族里过来休假与旅游的贵族,而他则是她雇佣的画师,和德乔一样都是她的手下。
  还真是身份调转了。
  庭院不大不小,可以养些风信子和无花果树,还有只白犬被抱过来看门。
  海蒂又去购置了一些鸭子和母鸡,和达芬奇一起在角落里修筑了两个小窝。
  她对狗窝的看法停留在《猫和老鼠》的画面里,因此动手修订时做了一个小木屋出来。
  在这漂亮姑娘拎着钉锤敲敲打打的时候,达芬奇在旁边看的纳闷而又忍不住微笑。
  ——她好像真的什么都会,而且什么都可以做的很好。
  当初海蒂帮自己修好了损坏的门栓,现在还能一个人锯木头钉钉子,利落到他只能在旁边递杂物的地步。
  虽然不是很清楚为什么狗要住这种小屋子,不过小白犬晃了晃尾巴,似乎相当喜欢这个地方。
  于是崭新的生活又开始了——
  比以前要更加有序,也更加宁静。
  如今的米兰,是与战争无关的净土。
  人们彻夜狂欢饮酒作乐,学院和剧场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开设,哪怕有统治者的高压控制,也似乎每天都洋溢着快活的气氛。
  海蒂给自己做了一个日历,不定时的在那上面画叉。
  竟已经到了1483年的五月了,真是不可思议。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的摇着屁股走来走去去的鸭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样的生活也挺好的。
  -2-
  由于这里是米兰,领主也由美第奇换成了并不知道她的到来的斯福尔扎,眼线和监控已经少了许多。
  海蒂花了一些时间让德乔适应她定期出去‘看表演’的习惯,然后开始带着新的侍从去寻找更多的商业机遇,也好趁机多了解一些信息。
  达芬奇总是回来的很晚,有时候甚至半夜才忙完工作回来,显然也投入到了米兰大教堂的设计之中——他再次颇为天才的设计出了一台更加适合高空的升降台,还亲自带她去看了一眼。
  虽然这大教堂依旧没有门扉和天花板,但壮观的情形仍然让人想要凝视许久。
  无数的白色尖塔犹如雪松般屹立在教堂的旁边,天顶上石桥交错如同通往天国的阶梯,圣人、恶魔、平民的石像便屹立在天际之上,被踱上淡橙色的晨光,犹如悲悯的超脱者。
  进去时不用买门票,还真有些不习惯。
  他带着她穿过整个广场的时候,她又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旁边的道路。
  达芬奇注意到了这一点,停下脚步问道:“在看什么?”
  以前,就是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