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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八点的飞机回新城,白天的行程十分紧张。
  经过一晚上深思熟虑,几个原本还在犹豫的阿姨一大早就给吴原打电话,说想再去千岛湾别墅的工地现场看看环境,如果一切都妥当就准备定下来了。
  别墅地址离售楼处不到两公里,徐漾不愿让吴原跑来跑去,就让他待在售楼处帮昨天交过订金的客人处理合同的事,而且不管怎样,售楼处那边都至少要留一个人来接待那些自费慕名来看房的散客,能为新城销售部在业绩上多拉几个百分点是几个百分点。
  买房团的叔叔阿姨对吴原极其信任,把需要的资料一交就急吼吼地抓紧时间去外面拍照采购。吴原到售楼处的时候,时间尚早,整个大厅只闲闲地站着几个当地的工作人员,跟新城和上城两地的销售一比,习惯了缓慢节奏的当地人简直毫无紧张感,吴原和他们打了个照面,点点头,便到后面办公区专心处理合同去了。
  他面上无波无澜,然而几个被他点头示意的员工却受宠若惊地半天回不来神。
  绿海集团之前在海城没有建立销售分部,现场的这些工作人员还是短期培训过后选拔上来的,大部分都是刚出社会的愣头小子,经验不足,身边也没有几个前辈带,像吴原这样表彰大会上的风云人物,在他们这些连表彰大会都去不了的人眼里,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
  “那就是年董亲自颁奖的绿海之星啊,完全看不出来!好低调啊!”
  “看不出来才说明人家吴前辈厉害呢,网站年度总结上贴了邱女士写的那封信,好多人看完鼻子都酸了,那时候吴前辈还是跟咱们一样的新人呢!”
  ”唉,咱们什么时候才能爬到人家那个高度啊。”
  几人在外面怅然若失,另一边,吴原正专心准备客户们的合同。
  因为平时一直有文件整理的习惯,吴原处理书面文件处理得很快,只剩最后两份的时候,忽然听到外头的大理石砖面上响起脚步声,隔了片刻,一个当地员工略显局促的问好:“先、先生女士,来看房呀?”
  中年男人的声音:“嗯,把你们这儿的房型都给我们介绍一下。”
  上来就直奔主题的客人不少,然而像这位先生一样什么都不问就直接了解房型的却是寥寥无几,好像对周边设施完全不在乎,只想匆匆买了房就走一样。他这么一开口,新人销售瞬间都有点懵,早准备好的台词全憋了回去,赔笑:“好的好的,没问题,”说着又想活络一下现场气氛,说道:“听您口音不像本地人呀,您是从哪里来的?”
  吴原坐在办公室,清楚地听见中年男人不耐烦地砸了下嘴。
  “……”
  空气有一瞬间的安静,还是男人的妻子打破尴尬,温声道:“我们是新城人,来海城这边儿旅游,顺便看看绿海的别墅项目。”
  见这位女士给他们台阶下,新人销售忙就坡下驴应了几声,可一紧张,说出来的话就磕磕绊绊,眼见男人表情越来越不耐,他急得冷汗直流,偏偏经理不在,身边都是跟他一个水平的新人,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处理完合同的吴原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他眼睛一亮,大喊:“吴前辈——!”
  被他一声吼震得耳边嗡嗡直响的众人:“……”
  吴原顿住脚步,新人销售扑闪着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仿佛在说:“救命!”
  吴原在他的注视下偏了偏身子,朝中年夫妇走过去。
  刚才只在里面听到声音,现在夫妇两人就站在他面前,都是五十岁左右的年纪,中年男人个子高骨架大,头发黑白相间,眼神在打量人时透着锐利,从气质打扮来看应是个惯于处在公司高位之人。
  和他对比,旁边妻子看起来却是格外平淡温和,不像一般富太太一样中年发福,她身材苗条,长相端庄,可稍稍走近时,眼角的纹路和嘴两边深深的法令纹便明显起来。
  夫妇俩站在那,却没有挽着胳膊或是肩并着肩,中间隔着很大一块距离,或者说,是男人单方面把妻子撇在了后面。
  在新人销售的眼神求救下,吴原默不作声地走到两人面前,伸出手,沉声道:“您好,我是来自新城销售部的吴原,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地方么。”
  新人销售目光炯炯地在旁边望着吴原。
  啊啊啊,吴前辈好帅!
  “新城?”
  男人淡淡打量了吴原一眼,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同乡人,再加面前青年比刚才几个黄毛新人看起来沉稳了不知道多少倍,他脸色稍霁,道:“把你们这儿卖得最好的几套别墅户型拿出来给我看看,最好是大户型。”
  他虽然肯缓和语气和吴原说话,但面对了吴原从刚才起就抬在半空中的手,却自始至终报以无视态度。吴原并不介意,指尖缩了缩,正准备将手垂下来,旁边的妻子却上前一步将他的手握住,笑道:“原来小伙子也是新城的,那我们算是老乡了。”
  掌心温暖而干燥,手背纤瘦,青筋明显。
  和身上和高级布料形成鲜明对比,这是一双常年干家务活的手。
  “是。”吴原视线温和地冲她点头。
  男人没搭理妻子,抬手往挂在墙上的楼层图一指:“那个a105,户型拿来给我看看。”
  吴原听了,却没有要动的意思,沉默的那一秒把旁边新人给吓到了,想吴前辈怎么会不听客人的话?就在他差点要替吴原跑腿的时候,吴原目光淡淡在男人身上一凝,道:“您买房心切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在推荐户型之前,我认为有必要先向您介绍一下项目的整体情况,海城和新城不同,选择在海城买房的客户通常更看重空气质量和健康管理,既然如此在挑选房子的时候就更不该草率。”
  海城近两年之所以房市低迷,一是供大于求,二是期房多过现房影响了口碑——期房虽然便宜,但却指的是还未竣工的商品房,客人看不到真实户型,仅凭销售一张嘴天花乱坠一说,就定下买还是不买,最后等房子拿到手却和当时说得完全不一样,想找当时忽悠自己的销售,人家早拿着提成跑了,以此酿出无数悲剧。
  男人自然知道这些,只不过有些事不临到自己身上根本不会有危机感,被吴原一提醒,才喉咙一哽,勉强耐下性子道:“那你快点儿说。”
  吴原说得却并不快。
  本着对客人负责的态度,他从大到小,先将海城整体的住房状况给夫妇讲了一遍,包括近些年来最值得关注的空气问题,以及海城最大的特色——国内最宜居城市榜首等几点优势一一概括,再话锋一转,客观地告诉两人,海城房产投资和租金回报率并不理想,价格不仅昂贵,仅是新城的三分之一,租价却连新城三环以内房子的十分之一都不及。
  有舍就有得,也就是说,比起投资价值,海城的房子更适合那些专为提升生活品质和健康来的客户。
  旁边几个销售新人都听傻了。
  虽然吴原说得句句在理,但一上来就丢出这么多缺点,难道就一点不怕把客人说走吗?
  想要鱼与熊掌兼得的中年男人脸色也有些不好看,来之前他没想那么多,只不过因为身边人都在海城买了房,他不买就好像落伍了似的。可现在听青年一说,才发现当初的决定有些草率了,意识到这点,目光渐渐便从一开始的不耐烦转为专注,聚精会神的表情把众人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妻子看了他一眼,说道:“老任,虽然投资回报率不高,但咱们也不是奔着投资来的,海城的温度这么舒适,自己住的舒服不就完了吗?”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中年男人——任先生当即拉下脸来:“你懂个什么房地产?就算要买也是我掏钱,有你说话的什么份儿?”
  他当着众人面如此不给妻子面子,搞得现场气氛十分尴尬,吴原手心紧了紧,不赞同地蹙眉,却见那任太太主动笑了下,对他道:“小伙子,没事儿,你继续说,我不插嘴就是了。”
  而刚才任先生虽然把妻子批评得一套一套,到头来观点却又和妻子一样,他不但要买,还要买一套大户型,按他的话说,是朋友互相串门时看起来有面子。
  众新人怎么也没想到刚才吴原连番扔出的那几个致命缺陷居然没把客人说走,三言两句后,购买意向居然越发明确起来,想到销售书上教的一直都是尽可能找准痛点把产品吹上天,吴原却是先抑后扬——听都没听过的推销方式,如此直截了当,却偏偏一下获得了客户的信任。
  而更让他们纳闷的是,听到客人要定下来了,吴原脸上却一丝喜悦没有。
  甚至眉头紧紧蹙着,像在担忧什么一样。
  沉吟了片刻,吴原问道:“请问二位是自住么?”
  任先生觉得他这是明知故问,笑道:“当然是了,偶尔我儿子也会过来住。”
  吴原像是为了确定什么,再次重复:“也就是说,家里总共只有三个人住。”
  任先生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吴原看了任太太一眼,“那么冒昧问一句,请问您家中的家务一般是由谁来做的?”
  被问到这里,任先生终于莫名其妙了,明明想发火,可对上青年认真执着的眼神时,那股怒意又被什么压制住,硬着头皮答道:“还能是谁,她呗。”
  说着朝任太太一指,明明说的是妻子,却只用“她”来指代,言语态度中的敷衍十分明显。
  他们是中期发迹起来的家庭,和那些从开始起就大富大贵的家庭不一样,生活都还保持着中产阶级时的风格,没有请保姆的习惯,家里的一切劳动全由妻子来做,哪怕家里的存款已经足够他们过得饭来张口,但任先生觉得他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能让家里人做的,为什么还要浪费钱请外人来帮忙?
  而且随着身份地位的上升,任先生发现他越来越看不上这个处处都上不得台面的结发妻了,在心里早把她归为保姆一级,偶尔出差碰上酒局,大家跑到俱乐部玩乐,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把老婆抛到身后,对着年轻女人心猿意马起来。
  难怪。
  吴原垂眸,目光在任太太的那双手上掠过,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不推荐您购买一层以上的大户型。”
  说话间,一个高个男人恰好走进售楼处大门,话音落地,男人忽的顿住脚步,略微好奇地看住了他。
  “什么?”任先生不可思议地抬高声音,他还从没遇到过拦着他买大户型的销售:“怎么个意思?凭什么就不推荐了??”
  吴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任太太。
  他忽然道:“您有看过您太太的手么。”
  任先生愣住,在吴原定定的注视下,他好似明白了什么,又好似什么都不明白。而从刚才起一直冷眼旁观的高个男人却是忽的变了脸色,他像是受到什么触动一般,走了过来:“爸,妈。”
  第66章
  “重闻?”
  任太太一笑,众人转过头,分辨出来人的身份之前,先被他的挺拔身姿和儒雅气质晃了个神。高个男人——任重闻大方冲众人点了点头,单眼皮的眼睛在目光掠过在吴原时礼貌性地露出些笑意,随即缓缓握住任太太的手。
  “妈,房子看得怎么样了?”
  也不知是刚才听到了青年的话还是怎的,他就觉得掌心里母亲的手比想象中要更加瘦削,手背上隐约可见褐色斑点,和他的手一对比简直粗糙得厉害。
  一旁的任先生心里的惊异比他只多不少,妻子虽然一直平淡得没什么特色,但他记得妻子年轻时很注重保养的,尤其是手,涂完护手霜还要拿热毛巾敷。然而现在一晃二十几年过去,她不但脸上见老了,手也渐渐枯瘦起来,长了她年轻时绝对无法忍受的老年斑和皱纹,想到这些,任先生心里竟紧紧的不是滋味,等再对上吴原的目光时,就彻底不自在起来,咳了咳偏过脸去。
  吴原却还望着他。
  “任先生,千岛湾的大房型使用面积都在三百平米以上,打扫起来耗时劳力,这些您都要交给任太太去做么。”
  没有情绪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每个字偏又带着不容回避的力度。
  如果他这话是在任先生看到妻子的手之前问的,任先生定会想也不想就点头,他一直认为女人顾家看孩子天经地义,男人在外赚钱,买房子时算上妻子一份已经是天大的仁慈,而妻子一分钱不掏,如果家务上再不勤快一点,凭什么值得男人为她们掏钱?
  任先生一直没意识到,在生出这种想法的时候他就已经没再把妻子当成平等对象来对待,一直到望见了对方的手,当时结婚时和他站在同一高度,紧紧相握的手,已经在擦地刷碗,和软硬水以及洗洁精的接触中伤得掌纹模糊,先他一步老去了。
  任先生心里一阵难言的酸涩。
  任太太刚才被丈夫呛声时都没表示什么,现在听吴原一说,竟又会有些不好意思,正要插言,手却被儿子扯了扯,任重闻冲她摇头,示意她继续听。
  被外人当众揭短虽然对他父亲来说是件很难堪的事情,但是……
  任重闻抬头,看向吴原,刚才在门口时他只笼统地觉得青年气质冷淡,可现在看到的眼睛了,才发现青年那根本不是旁观者的眼神,眸子里实实在在写着担忧,就像是……
  把他们家的事当作自己的事一样。
  居然还有这样的人?
  刹那的锋锐过后,吴原目光放缓,语声淡然地看着任先生,继续道:“既然千岛湾有这个荣幸被您看重,我希望它能给您带去的是这个项目的魅力,而不是额外添加的劳累。任先生任太太一路扶持走到今日,正是享福的年纪,在选房上便更要慎重,如果二位信任我,我愿意向您推荐几套宜居的小户型……”
  任先生听得心中抽紧,吴原话里的言外之意,他其实都明白。
  他和妻子能走到今天不容易,当年创业时几次快熬不过去,都是妻子在身边陪着他度过的。若是没有她,他很可能也达不到今天这个高度。
  “咳,小户型啊?”
  任先生眉头拧着,拧得却不厉害,他其实很想看妻子一眼,拉着她枯瘦的手说声抱歉,可人一老了脾气就倔起来,不肯轻易妥协,只能哼哼着对任太太道:“你先跟这位小哥过去瞧瞧,看和那些大户型有没有可比性。”
  别别扭扭地把决定权交给了任太太。
  任太太哭笑不得地白了他一眼。
  半个小时后,任太太挑中了一栋小双层户型。
  面积还不到那些大户型的二分之一,然而三个卧室坐北朝南,阳光通透良好,窗前正临椰风海岸,想想便宜人惬意。
  那边选好房子签了合同,吴原这边一个转身,被几个新人一拥而上。
  吴原今天做的,说的,所有一切都让这些来自本地的毕业生们无法理解,只有换位思考才知道吴前辈刚才做的那个决定有多么惊世骇俗,大户型改小户型?听着没什么,提成却差的远了,再说,吴前辈怎么就能看出,对方就一定更适合小户型呢?
  新人们离得很近,一双双眼睛扑闪着好奇。
  吴原有些不习惯这样的距离。
  半晌没有开口,他不确定自己说的是否就一定有参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