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要说到公主驸马的身份了,他是兵部尚书的小儿子, 南衙十六卫天然地亲近公主一方, 所以许清元认为宁中书他们很可能不会首先选在十六卫中做手脚, 而会先瞄准北衙禁军。
许清元条条分析与公主列明,公主边思考边缓缓点头,但是半晌后她却忽然问道:“如果他们反其道而行之怎么办?听驸马说,南衙十六卫的首领都是父皇直接任命的,他们与下属并不熟悉,彼此之间矛盾很深,如果宁中书要利用这一点挑拨离间,十六卫并不是铁桶一块。”
这便是许清元也无法否认的第二种可能性。她思来想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管宁中书想的是怎么发动宫变拱张闻庭上位,有一样东西是他必须保证的——武器装备。
“公主说的也有可能,但现在还要来设想另外一种最不利的情况。”许清元语气沉重,“如果皇上真的下圣旨封张闻庭为皇太子,那现在宁中书正在考虑的,就是我们该准备的事。”
“你的意思是,或许有一天,我们也需要武力逼宫?”清珑公主被自己的话吓得惊骇不已,她紧紧皱起眉心,神情紧张。
“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除了兵力的因素外,最近他们可能还会有其他动作,需要密切关注。”许清元话风一转,“公主,你要记得今天我同您所说的所有话都不能透露给任何第三个人知道。”
“晋大人也不行吗?”公主问。
“不行。”政治是残酷的,是人就会有弱点,晋晴波对她表过忠心,许清元也丝毫不怀疑她的品行,但如果有人以长冬性命要挟,作为一个母亲,她该如何做出这样艰难的抉择呢?
至于其他人就更不用说,越少一个人知道,计划就越安全。
“还有一件事需要您来完成。”许清元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才在临行前又补充道,“皇宫的城防图,从此以后您也需要利用自己的身份尽可能多的从宫中获取消息。”
“好。”公主慎重地点了点头。
她目送许清元离去,自己在昏黑地房间内静静久坐,直到过了三更才去抱来女儿,仔细看着她熟睡的小脸,轻轻道:“母亲会保护你,让你永远可以睡得安稳。”
回去的马车上,许清元按着脑门静静回想那天皇帝将她叫到御花园的情形。虽然没有预料到皇帝会问关于出海贸易的事,但她明白其不能施行背后的原因太过敏感,皇帝不可能不知道,他既然明知故问,许清元最好就不要装傻。
她在考量过后大着胆子说了八个字:阶级变化,利益分配。
听过她的解释后,皇帝对于其概括的八个字十分认同,他明确表示不允许有人想要架空皇权,不论谁试图这样做,他都不会心慈手软。
当时许清元真的有一瞬间感到了害怕,面前之人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帝王,一旦其不愿再受封建礼教约束,天子一怒的后果不是她一个文官能轻易承受的,即便如今她威望正盛也无不同。
随后皇帝又道:“朕知道宁中书也未必就真心匡扶帝业,但他老了,黄嘉年不能代替申国公,宁晗也不如她父亲心计深沉。而你尚且年轻,是我朝未来的栋梁,又受公主倚重,朕不会坐许第二个申国公出现,你是个聪明人,用完膳便回去多多自省吧。”
虽然许清元一度怀疑饭菜里可能给她下了毒,但还是强逼着自己吃了下去,好在她最后是活着走出的皇宫。
皇帝是把她叫过去敲打不假,但事后许清元将这些话翻来覆去琢磨了几十上百遍,她怎么想都认为皇帝并没有明确阻止自己拥护公主。而这到底是他真实隐含的意思,还是故意留下的坑等她们往里跳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第二天皇帝又把张闻庭叫进了宫,一直从中午呆到宫门落钥,真的很难不让许清元摧心剖肝地去猜测两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月余时间后,许清元从公主那里拿到了皇宫的地图,有些空白之处即便是凭公主的身份也不能接近,许清元猜测其中某处可能便是武器库之所在。
据图而言,最可能的武库地点有两个,一个是皇帝朝寝的德阳宫,另一处则位于德阳宫和芳宣宫中间一处宽90丈长200丈左右的隔墙之内。
一般武库的看守人员必定是皇帝皇帝亲信,且忠心耿耿,这样的人不能轻易打草惊蛇。但还是那句话,是人就会有私心,她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多掌握信息,以备不时之需。
宁府。
“父亲,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做。”宁晗站在宁中书面前,脸上尽是不解,“如今女官人数壮大,女儿在其中保有一席之地,如果您不帮扶公主即位,为何当初要让女儿以女子身份出仕?”
“我的这些儿女中,你是天分最高的一个。”面对女儿,宁中书不再那般玩笑态度,他眼神锐利,语气深沉地道,“但眼界不够,目光太狭窄。自古以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申国公在前,宁家不能步他的后尘。”
“父亲的话我不明白。”宁晗摇头道。
“公主是天子血脉,正宗嫡系,所以许学士敢明示支持她,此点亦是为父绝不允许她登上皇位的原因。不只是她,郡主作为皇上的亲侄女,她即位坐稳后也将转瞬之间获得群臣的拥护。即便许学士成为另一个当初的黄尚书,最后十有八九也会落得与他一样的下场。”宁中书叹气,“所以我才会去扶持一个没有背景,又与皇室血缘淡薄的张闻庭。他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即位也需要使用鲜血手段,但只有这样他才能依靠于我,妥协于我。他登基后,为父会主持将权柄收归到内阁中来,不将权力系于一身,这样才能确保江山万代安定,百姓安居乐业。”
“如父亲所说,您完全没有私心,只是为了江山百姓吗?”宁晗看着父亲的目光陌生又害怕,“那样的话一切都可以谈,没必要与许清元针锋相对。我为官几十载,早就不再天真,您这样做难道不是想控制内阁,将以后所有即位皇帝变成傀儡,为您所用吗?”
“或许,”宁晗颤声道,“还有因为您曾经对公主或郡主下过杀手,所以与她们没有商量的余地,对吗?”
坐在太师椅上的宁中书抬眼瞥向女儿,痛快承认:“没错,起初是因为意外没能得手,如今临安远任外地,公主成了幌子,她们早已有所防备,又有张闻庭这么绝佳的人选在,为父何必舍近求远。”
“仁不当政,你为官这么多年,总不至于连这点道理也不懂吧?”宁中书又道。
父亲对女儿的毫无隐瞒反让宁晗苦起来,如今她被夹在家族和政治立场中间,进退维谷。
方才还十分严肃认真的宁中书表情和态度都慢慢和缓下来:“为父不会支持废除女官制度的,如今的情况你也知道,根本不可能再废除女官了。你并没有背叛她们,不用太愧疚,你是我的女儿,以后内阁还是要交到你的手上为父才放心,别钻牛角尖。”
次日,督察院佥都御史宁晗称病,一连多日不曾上朝,皇帝派太医看过,说是忧思太过的缘故。
宁大人病好后,就渐渐与女官们不相往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157章
暑夏倏忽而过, 爽秋已至。百姓们不再窝在家中避暑,经常邀约二三亲朋出门闲逛, 通临街上更显繁华。
黄嘉年那件事后乔香梨正式恢复了身份, 临安郡主请她住在别院不用挪动,但乔香梨却朝许清元借了一笔钱,坚持搬到内城一所民居里生活。
她不再遮掩自己的进士身份, 但是也一直没有参加吏部考核重新做官。她与那些被自己所救的孩子们仍旧住在一起,许清元问起,乔香梨便道:“他们不愿意回到父族家中, 我养他们小,以后就让他们养我老吧。”
当然进士的身份摆在这里, 乔香梨总不用像以前一样辛苦讨生活,她靠抄书或者给找上门的蒙童讲学为生, 束脩并不高, 但维持几口人的温饱没有问题。
今天来找乔香梨的时候,她正在给一个刚留头的小女孩布置功课。
小女孩认真恭敬地聆听完老师地教诲后一蹦一跳地出了门, 脸上一派天真, 让人看了忍不住会心一笑。
“今天不是休沐, 许学士来我这里要做什么?”孩子们随手上了壶茶水,乔香梨坐在院中石凳子上捧着茶杯吹气。
“有个问题想问您。”许清元也坐了下来。
“问吧。”
“您还想出仕吗?六部九寺我们还需要不少自己人。”许清元问。
对方轻笑着摇摇头:“现在这样就很好,我不愿意再折腾许多。”
许清元表示理解。
如今乔香梨所救的这些孩子们能正大光明地出去赚钱补贴家用,日子好过不少,许清元临走的时候还被塞了几样礼物。
有种乌鸦反哺的感觉……许清元笑着离开了。
回家用过晚膳, 许清元拿着一摞纸走进卧房。房内脱雪正在床边叠衣服,吴浵在小书桌边整理笔墨, 见她进来, 吴浵上来想接过她手中的字纸, 但却被许清元一晃手躲开了。
“架个火盆来。”许清元吩咐道。
不多时就有两个小丫鬟将烧着的火盆抬了进来,许清元蹲在地上,将手上所有字纸一张张投进其中。
守在旁边看防火星子的吴浵认清纸上写的什么后,立刻不顾焰火伸手去揪纸,急道:“大人您怎么烧这个,这都是您的心血啊!”
听到动静的脱雪也围过来看:“小姐,这不是您写的新书吗?烧了做什么,难道不留着刊印?”
许清元伸手:“给我。”
吴浵不情不愿地将抢救出来的纸递还到许清元手中。
她们两个经常跟在自己身边,对许清元写什么忙什么一清二楚。
许清元自未入内阁在翰林院任侍读学士的时候就着手写《股份有限公司》部分,到上月差不多刚刚确定最终稿,期间没有假手第二人,付出的心力全被两人看在眼中,她们自然不理解她为什么会将其付之一炬。
皇帝既然敲打她,许清元便决定起码现在绝对不要跟他对着干。在让百姓过得更好和维护皇权统治之间要找到一个平衡点,皇帝提醒她不要有所失衡,那自己起码表面上要听劝才行。
要说心痛谁能比得上许清元自己,这都是她挤用时间书写修改的,如今将其烧毁后,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看着所有纸张化作火光下的余烬,许清元拿起一盏茶浇在上头,让丫鬟将火盆抬了下去,没有再留恋多看。
除公主以外,邓如玉在宫中生活多年,对皇宫比一般官员要熟悉,许清元找上她的时候,多余的话没说,只言想向她了解禁军。
有些事情两人心知肚明,邓如玉也不问其他的,将自己知道的情况一一道明。
齐朝负责皇宫守卫的禁军有两支,南衙十六卫属兵部管辖,北衙禁军直属皇帝,两支禁军的指挥权都在皇帝手中。
具体而言,南衙十六卫其中十二卫遥领天下折冲府,府兵色彩更重,另外的四支是左右监门卫和左右千牛卫,前者负责皇宫各门禁,后者为皇帝随身侍卫,本质上是禁军。之前的梁统领、白鸿朗都是出自千牛卫,张闻庭则供职于监门卫,那是个非常要命的位置,如果他在其中玩得转,皇宫门禁对他来说将不值一提。
北衙禁军是皇帝为了牵制南衙设置的,直接受皇帝掌控所以策反他们的难度直线上升。
此外邓如玉也肯定了许清元关于武库的想法,即便是禁军也需要在宿卫时才能去武库领取武器,而没有武器装备的士兵跟人肉沙包并无两样。
“即便是负责看守武库的卫尉寺官员,轮换时钥匙也必须上交。”邓如玉如是说。
但是交给谁,邓如玉便不晓得了,不过她肯定那一定属于皇帝的管控之下。
许清元现在多是了解打探消息,还没有真的动手。但张闻庭那边的紧迫程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因为皇帝又一次病倒了。
与上一次皇帝风寒病倒完全不同,这次的病因太医院瞒得严严实实的,公主被紧急召入宫中侍疾,一连多日不能出宫,一切事务暂由内阁代理处置,如有特别重大的事项,再由首辅禀报皇帝后决断。
在此期间,许清元不得不找上礼亲王府的长史官,请求再次借用临安郡主的探子探听张闻庭的动向。
形势所迫,张闻庭果然按捺不住开始笼络同僚。这不可能是个容易的过程,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如此一来张闻庭撒出去的银钱和动用的人脉关系便很难瞒过有心人的眼睛。
张闻庭自己清楚他现在的所作所为非常危险,但是皇帝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谁知道会在什么时候驾崩,他没有充足的时间慢慢筹备。
左右监门卫的人很有身为禁军的自觉性,面对张闻庭的拉拢多是口不应心的敷衍,只有寥寥两三人言辞间露出有所图的意思。而最后真正明示肯站在张闻庭一边的,不过一人而已。
但此人掌握着皇宫南门第一道城门的钥匙,具有超乎寻常的政治价值,张闻庭信心大胜,决定乘胜追击。
而在宁中书询问他这边进展情况的时候,张闻庭却苦笑道:“禁军只知听命行事,他们不敢冒险。”
“皇上没有到病入膏肓的地步,如不顺利,张公子可暂时按兵不动,等从长计议。”宁中书安慰他。
“多谢大人指点。”张闻庭拜谢。
他将宁中书送至院中,对方扫了眼院中的景致,突然道:“早风闻得张公子府上有几株珍稀的‘绿牡丹’,老夫不爱别的,平日素喜侍弄花木,便厚颜向公子讨要一株,不知是否有幸得之。”
“本是为上峰预备的,不过既然大人喜欢,再名贵也不过是花而已。”张闻庭似是没想到宁中书提起这个,稍怔后立刻如是道,“麟石,挑一株开得好的送到大人府上。”
“是。”一直随侍一旁的麟石答道。
回到府中后,宁中书换了家常衣服,麟石随后将有‘绿牡丹’美誉的名贵菊花送到。
宁中书挽起袖口裤脚,蹲在花园里培栽侍弄索要来的礼物,又问麟石:“信鸽呢?”
“皆已放归。”麟石问,“小的还要回去吗?”
“不必。”宁中书说完便挥手示意他退下,“去吧。”
陆续有下人来回说哪位大人求见,宁中书只见了私交甚好的几位。
反正现在他的官最大,谁来都得跟他蹲一块玩泥巴。
来人无不态度殷殷,言辞恳切,每一个都想从他这里获取信息或利益。对方要付出一定的代价,而宁中书总能令对方满意却不会引火上身。
宁中书很少在公务之外交际应酬,却能做到不出门尽知天下事。张闻庭的所作所为不过少年人的小小花招,他早已入了局,只可惜至今仍不自知罢了。
作者有话说:
第15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