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曾杰成长抽高,曾爸爸却像被戳破的气球,本来精壮的身材一天天瘪下来,宏亮的声音低落不少,只剩下开朗语气始终如一。
升大一那年,曾杰和戴珊沫挑了不同的大学,却刚好都在医院附近。
和曾爸爸磨也磨出不少真心感情,有时候就算曾杰不在,戴珊沫也会去医院单独探望。
推开病房门,还是熟悉的双人病床,只是隔壁床的病人恰好出院,整间房间内仅有曾爸爸靠在病床上,侧脸对着窗外,任由阳光泼洒脸庞,晒出健康红晕。
听见门边动静,他转过头,脸上带笑:「小沫下午没课?」
「没有。」关上门,她晃了晃手上的餐盒:「来给伯父加菜的。」
立刻笑开花,要不是还打着点滴,曾爸都要直接衝下床,「加菜好呀,闻起来是好吃的!」
有些好笑,戴珊沫熟练地走到床边,拿出小餐桌架好,又把食物放好,就坐到床边的椅子,打开病房配备的电视机,和曾爸就着新闻内容间聊起来。
拿着汤匙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汤,曾爸脸上开怀,看似精神颇好……还是掩不去脸颊处特别消瘦,而显得格外突出的颧骨。
这几年病情反反覆覆,到了他们大一这年,曾爸状态倒是稳定下来,只可惜是一路转坏,和戴珊沫初次见面时的模样,大不相同。
假装不在意的扫过,戴珊沫注意到曾爸爸举筷子时,手背突起的鼓鼓青筋,有些鼻酸,连忙撇过头,将自己的目光死盯在电视上,不敢转开。
这动作太突兀,曾爸爸没有漏过,心里了然,索性放下筷子,说:「小沫呀,你有想过未来的事吗?」
「……未来?」缓了缓情绪,她才转回头,小声地问。
笑了笑,曾爸爸眼眉温柔,粗獷的五官轮廓,现在却点缀着细腻至极的情绪涌动,话音里满是眷恋,「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认识了曾杰他妈妈,那时候因为她家里背景好,我追人的时候,可以说是充满压力,就怕她家人瞧不上我。」
习惯曾爸爸突如其来就会开始回忆过去,戴珊沫手撑在小桌子上,已经熟悉地调整成适合聆听的姿势,「后来呢?」
「后来呀……」曾爸爸笑着说:「曾杰那小浑蛋以为瞒得很好,但我知道她和他妈妈很像,都是一条筋走到底,个性特别倔,又爱死绷着,还认为没人知道自己的小算盘。」
「那时候他妈妈瞒着我和家里大吵一架,带着自己全部的钱离家出走,跑来骗我说那是创业基金。后来……虽然离豪门还有段不小的距离,但要不是我之后生意做得还行,带他妈妈回家时没有太丢脸,恐怕真的要害人家女孩子无家可归了。」
戴珊沫听着,也忍不住跟着扬起嘴角,忽然明白过来,曾杰那和曾爸相差极多的脾气,到底是像谁了。
曾爸爸还是老样子,话题一开就停不下来,嘰嘰喳喳说了不少以前的恋爱故事,终于尽兴的时候,天都黑了一半。
「嘖嘖,看我这老人家,完全收不住嘴,你快回去吧,别忘记吃饭。」也没让戴珊沫收拾东西,曾爸爸拦住她,坚持自己收拾就好。
真把曾爸爸当亲近的长辈,戴珊沫总觉得把一堆垃圾,留着给身体不舒服的曾爸收不好,脸绷着,迟迟不肯听劝先离开。
最后两人僵持了会,才在曾爸爸表示曾杰差不多该到了,到时候找他收拾就好的情况下,戴珊沫妥协,背起包包就要道别。
对着眼前也算从小看到大的少女,曾爸爸眼神温和,说:「小沫,先前跑题了,但我是想跟你说,虽然现在的生活和当初的我所想像的相差颇多,但我从没后悔过……我的人生有遗憾,却已经圆满。」
少女的脸庞模样逐渐成熟,残馀的青涩线条多累积在颊边堆积的小肉上,看起来特别柔和可爱,是仍在蓬勃张扬的生意。
衰落与成长,时值壮年的曾爸正在临界点上,却被病痛磨得没了锋芒,不由偏往一方,鬓边多生不少白发。
只是这样的他,眼中仍有戴珊沫有时会看出神的光芒,不曾熄灭,「但是,就算我能坚定跟你说不后悔,还是有些东西放不下。」
拉过戴珊沫的手,曾爸爸将她的掌心转向上,又握拳在她柔软肌肤上轻轻敲了敲,「假若有天,我没办法好好看着小浑蛋的未来,你能帮我吗?」
他问,她却没法回答。
温热的泪水滚了满脸,戴珊沫死死抿着嘴,深怕任何一点松懈,都会让情绪崩溃,紧接着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胡乱点头,她不慎将眼角水珠甩到两人相叠的手上,一滴两滴,由热到凉,曾爸都牢牢架着他们的手,直到她身体不再因为隐忍颤抖才放开,留下和曾杰相比,只能称作微凉的温度。
在病房内的厕所打理了会,好不容易能见人,戴珊沫要离开时,曾爸爸含笑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
「那伯父就先谢谢你了。」
不敢回头,就怕心底的酸涩又要翻搅,她几乎是狼狈地甩了甩头,连是不是本来想做的点头都不知道,就逃出了病房。
门板闔上剎那,积蓄在眼眶的湿意再度汹涌,接连成串,蜿蜒横行在她的脸颊上,模糊了嘴角边还强撑着的微笑弧度。
泪眼矇矓中,戴珊沫映入眸底的,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到达,却不进屋,而是双手还胸靠在门边的曾杰。
发现到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曾杰的嘴脣动了动,无声的吐出:「嘘。」
相较于哭得一塌糊涂,模样狼狈的戴珊沫,他异常冷静,整张脸木木的看不清情绪,只一对双眼异常灿亮,在医院的白色灯光下,彷彿罩了一层雾气,盈着快要无法负荷的水光。
「你……」明白曾杰是不想让里面的曾爸知道他已经在这,戴珊沫抖着脣不敢多说。
心底忐忑说不好话,让她本来就混在泣音里的语句更加凌乱,一如砸碎在地上的泪水,破破烂烂难以辨识。
他静静的看着她,从眼角积蓄的水珠,到爬行着泪痕的脸颊,以及抽搐绷紧的肩膀,最后用很轻的音量,说:「哭什么,我都没哭,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想丑吓人也不是这样吓的。」
他说,本来紧抱住自己的手臂却张开,露出了恰好足够容纳一人的缝隙,双眼直直看着戴珊沫。
也许心领神会,又或者是真的再也承受不住,戴珊沫在曾杰的注视下,不自觉顺着缝隙鑽进他的怀中,把自己的泪水全抹在面前的衣服上,打凉他的胸口。
曾杰低头,望着怀中死握着自己衣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孩,本来虚抬的手,在空悬许久后,终于用不会惊动怀中人的力道,轻碰上她的背脊,无声安抚着。
他没有哭,衣襟却湿了一大块,像是装了满兜的泪水,沉甸甸压在胸口。
很重。
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