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怒下跳上计程车,一时也不知道能去哪里的沉心羿,请司机在市区绕了一阵后,才决定去她在花莲最熟悉的地方——以前在s大、培训队时都曾多次来移地训练的县立运动园区。
她在园区路口下了车,没特别想着要去哪,漫步走过棒球场、体育馆、田径场,等听到砰砰砰的放箭声,才发现自己无意识地走到以前常来移训的,位于园区内的l高射箭场。
虽然现在是寒假、又是过年期间,但有几位l高的选手来自主练习,像她当年一样勤奋。
她记得场地右侧有块小草坡,可以在爬满藤蔓的场地围栏外,远远旁观选手练习而不被注意到,便漫步过去,找了个隐密性与视野兼具的位置坐下。
选手们苦中作乐,用射箭场的音响播送抒情歌曲,柔美旋律响彻空旷的场地周围,规律的放箭声则成了外加的沉稳声轨,构成一首温柔中带着熟悉安心感的交响乐,让沉心羿沸腾的情绪渐渐冷却下来。
仔细想想,这是她第一次对他发脾气,也是她罕有的怒气爆发。自小习惯压抑情绪,总是表现得冷静淡然的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不像平常的自己的激烈反应呢⋯⋯
引爆点竟是她与母亲的心结。
不,应该说,是她无法面对他无意间点出的事实——她其实和母亲一样,曾为了自认无可奈何的理由,狠心拋弃深爱的人。
意识到自己曾与母亲以相似到惊人的方式伤害重要之人那瞬间,她失去了反驳的底气,恼羞成怒地离开现场,想从无地自容的自我厌恶逃离。
她是不是很糟糕?
她失控暴怒的样子,会不会吓到他,甚至⋯⋯对她幻灭,不再喜欢她?
明明这次想好好跟他在一起,才復合一个多月就发生这种事⋯⋯她不晓得如何收拾目前的局面。
谈恋爱果然好难啊⋯⋯
她刚上计程车时,手机一直在包包中震动,她知道是他试着联络,但当时她还在情绪上,便没有回应。
过一阵子,手机静了下来,不知他是放弃联络她、还是因为她不接电话生气了……
虽然他不该先斩后奏,她跑掉又失联,连个道歉的馀地也不给他,好像只是让状况更糟……想解决,还是该由她主动联络吧。
她深呼吸数次,才敢面对现实,从包包中拿出手机查看。
「啊!」她长按开机键,萤幕短暂显示低电量画面后,再度沉睡。
她昨晚和他聊到睡着,好像忘了帮手机充电了……
她翻找包包中的行动电源,却一无所获,才想起她今早嫌包包太重,将行动电源放在他机车的置物箱,让此刻的状况雪上加霜。
沉心羿挫败地将脸埋入双掌间,觉得自己真是搞砸一切的高手。
现在怎么办?
她观察射箭场内的动静,想着是否该厚着脸皮去跟选手们借借看充电器材,或借打个电话,至少得跟耿霽取得联络、报个平安才行。
她去年上半年还是高中教练,这些选手不知道还认不认得她?但也有可能被当成擅闯场地的怪阿姨;可是她已经失联快两小时了,再不跟他联络,他会担心的……
她起身,正想往射箭场入口走去,背后响起熟悉嗓音——
「心羿。」
她回头,见耿霽的修长身影出现在小草坡上方的步道。
他没了平常的从容笑意,神色紧绷的脸读不出喜怒,只是紧盯着她,胸口因喘息起伏着。
他生气了吗?第一句话该跟他说什么?
沉心羿不安又不知所措时,他大步走到她面前,伸手就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还好你没事……」耿霽松下神经地长叹一口气,收拢双臂,以她在怀中的扎实感触安慰悬了半天的心。
衝突后的小小尷尬,在感受到他仍掛心着自己的那一刻变得不再重要。她轻轻回搂他,想安抚他胸腔中惊魂未定的心跳。
「对不起,我不该没问你的意愿,就擅自约了你妈来。」他放松怀抱,主动道歉。「但可不可以答应我,下次如果我又做错事惹你生气,你想一个人静一静,不回讯息没关係,但别关机,让我可以透过手机定位知道你的行踪?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时,真的会担心你的安危。」
「我不是故意关机,是手机没电了……」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两人復合后,耿霽便将她手机开啟定位以便接送,但再厉害的科技也有不管用的时候。「你怎么找到我的?」
「还好我记得你搭的计程车车牌,打电话去车行,司机大哥告诉我你在这附近下车,但到刚刚找到你之前,我都好怕你万一在外面突然恐慌发作、还是遇到坏人怎么办……」
「对不起……」她愧疚地低下头。
他轻笑,伸手捏捏她脸颊。「好啦,没事了。」
「……你不生气了?」她有点不敢相信,他们第一次起衝突居然这么快就落幕了。
「有什么好生气的?」他失笑。「该道的歉道了、该沟通的地方也已经说清楚,那就够了。没有在那边『你听我解释、我不听我不听』,有点遗憾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垂下视线。「刚刚我的反应,不会让你很失望吗……?」
有话不能好好说、负气逃跑失联的不成熟的她……
「你以为我会因为看到你的一点小脾气,就不再喜欢你?」他终于听懂她的言外之意,「你太小看我对你的感情了吧?听好,我喜欢你,从来不是因为你很完美。有小脾气的你也很可爱,更像一个真实的人,也让我更了解你。其实,我很高兴你终于不把情绪压抑在心里,愿意对我发脾气了……这世上没几个人见过沉心羿生气吧?一定是你更信任我了,我才能解锁你的这一面。」他得意地笑起来。
听到他这么说,她才完全放下心中的忐忑,胸口涌上一阵暖意。
即使看到她的脆弱、不那么美好的部分,这个人还是爱着她。
她好像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说,他相信这次他们会走得很远了。
因为,他们对彼此的感情足够深厚,这分深厚,让他们有心解决分歧、原谅彼此的不足,拥有强韧修復力的这段关係,没那么轻易破绽。
他学着她刚刚的语气,可怜兮兮地追问:「那你呢?我今天做了一件让你生气的事……你会不会就不爱我了?」
她刚刚看起来有这么呆吗?他的模仿让她好气又好笑。
「怎么可能?当然还是……」她吐不出最后的肉麻的「爱你」两字。
「还是什么?」他明知道她想说的,却捧起她脸,要她把话说完,她害羞得不肯再开口。「你不说,我只好换个方法问囉——」
他的脣贴上她的,和好的吻,如春风拂过心田,轻柔和暖,融化了短暂的冰封。
细细确认了她不变的心意后,他才停下,神情认真地望进她双眸:「心羿,我希望有一天,你心里的这个伤口可以好起来,不再成为会瞬间带走你所有快乐的黑洞。但我太心急了……你有权利决定你想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面对这件事,我会支持你。」
她回望他深邃如海的黑眸,在其中读出了满溢的心疼,才终于明白——
原来,她的心伤,影响的不只她自己,也会使爱她的人疼痛。
只要她带着这个伤一天,就还会不经意地伤害他、还有他们的关係。
她不想再使他受伤,也不想再次亲手葬送两人的感情。
「嗯。」她慎重回应。「我答应你。」
如果可以……她想好起来。
当他温柔的吻再次落下,这个决心在沉心羿胸中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