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蓝,风很凉,青草香越过纱窗,沁入直人鼻里,让他缓缓自睡梦中醒来;先是伸了个懒腰,深深吸几口早晨清爽的空气,整个人精神奕奕起来。坐起身,拉过床边的轮椅,撑着小小的身体,将自己移到轮椅上。
这年,直人三岁,由于家人经常忙于农事,无法随时照顾,他已努力学会靠自己起床坐轮椅,单独展开每一天。
刷过牙、洗过脸、穿好衣服,将早餐抱在大腿上,推着轮椅出家门,前往家人务农的稻田。
来到偌大的田边,爸爸、妈妈、还有哥哥都在插秧,忙得不可开交。藤井雄抹了抹汗水,抬头瞧见小儿子的身影,挥挥手打招呼,纯真可爱的笑容令他即使再忙,也觉得幸福。
直人打开便当盒,吃着妈妈为他准备的早餐,一边看家人种田。遥望四周,隔壁稻田也有另一对夫妇忙于插秧,弯身低头,辛苦地在混浊的水里徐徐前进。
乡间总是这样,充满寧静祥和的气氛,营造与世无争、自给自足的小世界,在这儿的人们很有人情味,彼此就像大家庭般相互照顾与关怀。
例如正在隔壁田里插秧的夫妇,他们姓日向,个性豪爽又慷慨,常常送自家种的水果给邻居们品尝,日向伯母还会做很好吃的甜饼,有一手人人皆称讚的好厨艺。听说日向家原本生了两个儿子,但老大出生后不久夭折,因此后来只剩独子一名,但直人一直未曾见过那位与自己同年龄的男孩,不禁也有些好奇。
正当开始想像日向家的儿子会是什么样子时,远远地传来碰碰碰的脚步声,转头,瞧见有个只穿了条短裤的男孩蹦蹦跳跳地跑来,手上抱颗几乎要比他头还大的足球,边跑边叫。
「爸爸!妈妈!我踢赢了!我踢赢了!」男孩跑到直人旁边,停下来对着隔壁田里的夫妇呼喊。「我踢赢隔壁村的雄太啦!」
男孩不停兴奋地嚷嚷,但田里的大人忙于农事,压根儿没时间与他间聊,顶多抬起头瞥他一眼,算是给了回应。可男孩似乎觉得这样不够,非得要引起注意才行,是以他放下球,在原地上上下下地跳,挥舞手脚做出夸大的姿势,希望惹来关注,无奈结果却是徒劳无功,他跳他的,大人忙大人的。
最后男孩像是放弃了,也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曲膝将足球搁在大腿上,下巴则放在足球上,鼓着脸,气呼呼地瞪着田里的爸妈。
他就坐在离直人不多远距离,极尽夸张的欢呼与动作虽未吸引大人们的关心,却引起直人的注意。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名突然衝来的男孩,看他跳、看他大叫、又看他坐下生闷气,感觉既有趣又好笑;然而,当男孩用力地抹着脸时,他才发现泪水正从男孩脸上不停淌下,诉说着不被关怀的委屈。
「嘿,你还好吗?」直人移动轮椅,来到男孩身边,试图安慰他。
「不好!」男孩擦着鼻涕,脸蛋都气红了。「都没有人理我!都没有人陪我玩!」
哎呀,怎么有点在耍任性的感觉?不过,又有点可怜的感觉,直人心一软,把便当盒里还剩的一颗红豆大福递给男孩;那是他钟爱的点心,特意留到最后才吃,但看对方似乎很孤单,于是想藉此传递一些幸福。
「这个给你吃。」直人笑咪咪地说:「你不要哭,我陪你,好不好?」
男孩接过红豆大福,疑惑地望着直人。「你是谁?」
「我叫藤井直人,你呢?」
「我叫日向澄。」澄掂着手里的甜点,又眨着眼问:「真的要给我吃?」
「真的啊!」
直人的友善对待让澄破涕为笑,欢天喜地地吃起红豆大福,方才的哭闹顿然消逝无踪。
见澄吃得开心,直人也感到高兴,又问:「你刚才说踢赢隔壁村的雄太,是什么意思啊?」
「雄太是隔壁村的小孩,又高又壮又很兇,常常欺负人,看我们在河边踢足球,就会来赶我们走,佔着说他要玩。」澄拍拍足球,继续说:「今天也是,我们不走,他就说要和我们比赛,输的人以后就不能在那里踢球。」
看见澄眼里闪着骄傲,直人知道一定是好结果,于是问:「结果你赢了?」
「没错!我和他比射门,十颗球里谁进得多谁就赢!」
「哦?」直人满脸好奇。「你进了几个?」
「还用说?当然是十个都进囉!」澄得意洋洋地摸着鼻子,颇有大英雄的架势。「雄太只进了两个!才那么点本事竟然敢向我单挑。」
听澄说得天花乱坠,直人随着他起舞,心情澎湃起来,跟着欢呼:「你好厉害哦!」
「嘿嘿……」澄笑着站起身,竖起大拇指对直人说:「为了谢谢你送我大福吃,来,我教你踢球!」
澄一时兴起的邀请,反而让直人有些落寞,黯然地说:「我没办法踢。」
「为什么?」澄不明所以,只讶异地望着直人,视线落在轮椅上。「还有,你为什么一直坐在那张奇怪的椅子上?」
「这叫轮椅,我的脚没办法走路。」直人摇摇头。「也不能踢球。」
「不会吧?」澄瞪大眼,难以置信。「那你怎么动?」
「像这样。」直人推推轮子,让自己往前进。
或许是年幼无知,也或许是因为已惯于推轮椅的直人动作流畅,澄竟感到眼前的景象很有趣,出声道:「哇!看起来好像挺好玩的。」
「好玩吗?」这回轮直人瞪大了眼,没料到澄是这种反应,惹得他哭笑不得。「但是遇到上坡我常常都推不上去,那时候就不好玩了。」
「没关係,幸好你遇上我!」澄拍拍胸膛,以保证的口吻道:「以后,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帮你推轮椅,那你就不用担心会有过不去的地方了!」
「真的吗?」听见澄如此篤定,直人打从心里高兴。「谢谢你!从今天起,我们是好朋友哦!」他伸出小指头。「来,勾勾手。」
「嗯,勾勾手,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澄?澄?」直人的声音彷彿自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澄睁开眼,看见直人忧虑的脸就在自己面前;不是三岁的直人,是十六岁的直人,戴着眼镜,眉清目秀,相貌斯文。
「嗯……」澄微微呻吟,环顾四周,才发觉自己躺在直人的床上;身上穿着的并不是他本来的衣服,而是直人的睡衣。他有些摸不着头绪,问:「我怎么会在这儿?」
「你昏倒在我家门前。」直人回答:「外面下着大雨,也不晓得你何时来的,刚才我去检查大门有无上锁,准备睡觉,才发现你全身湿透地躺在门前,我可是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把你拖进来。」
「我昏倒了?」惊讶之馀,澄想坐起身,却觉头痛欲裂,猜想大概是接连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让身体承受不住而倒下。
「欸,别急着坐起来。」直人摸摸澄的额头。「你正发烧呢!等我一会儿,我去装冰水来帮你退烧。」
「不!」澄抓住直人握着轮椅的手,突然非常害怕直人的离去。「你不要走!」
「我只是去装冰水,马上回来的。」
「不,你别扔下我,别扔下我……」吵着闹着,澄竟流了满脸的泪水,哭得不成人样,叫直人好心疼,忙又靠回床边。
儘管不清楚澄怎会突然变得这么脆弱,直人依然抱住他,呵护小孩子般地安慰,轻轻拍着他的背说:「好好,你不要哭,我陪你,好不好?」
陡然间,澄忆起刚刚做的梦,才恍然大悟到原来他与直人最初相见时,是直人主动来陪在他身边,给他关心和爱;并非像他所想的那样,他是永远的付出者而直人只一味懂得接受。
他其实是个胆小鬼,做什么事都没办法自己一个人,同时却因他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于是不断自我催眠,自以为他是个无微不至的照顾者,总是保护弱小无助的直人,藉以壮大自己的形象。
天晓得,真正的弱者是他,直人才是英雄;是他依赖着直人,一直躲在直人成熟的羽翼下长大。
如今他不但反客为主,还误认直人依附在他身上成长,会带给他不便与麻烦。
这可真是天大且不容饶恕的错误,更看出他的可悲!
澄这么一哭,就哭了将近一小时,连他自己都没想过会有那么多眼泪可流,比黄河溃堤还汹涌不绝,几乎连直人也束手无策,除了抱着他之外,想不出别的方法安慰。
总会哭累的。
疲倦的那刻来临,澄收了声,只剩断断续续的抽噎;直人这时才有机会开口问:「怎么了?为什么哭得这样难过?」
澄吸了几口鼻涕,伸手揉已微微红肿的眼,却被直人拉下。
「别揉,眼睛会受伤的。」
听到直人关心的话语,澄的泪水又满溢而出,囁嚅:「对不起。」
「干嘛向我道歉?」直人笑了笑。
低下头,澄像是在懺悔:「你总是对我很温柔,但我却伤害你。」
「你对我也很好啊!从小到大,一直是我的英雄。」直人轻叹:「只可惜爱不能强求,你有权追求幸福,没有义务得照顾我一辈子。」
「不,我终于看清楚、想明白,幸福只有当你与我为伴时才真正存在。」
「傻瓜,在说些什么呢?你不是已经有健次了吗?」
「健次……」澄面有难色地道:「他甩掉我,回东京去了。」
「咦?为什么?」直人惊讶地张大嘴。「不是才交往没多久?你们感情看来也不错啊!」
「说来话长……」澄啟口将一切因果说明清楚,包括接连几夜做着被直人骂骗子的梦,以及回到箱根后将健次误认为直人的尷尬情事;最后,则是方才梦见两人第一次相遇的情景,那被尘封已久的往事告诉他其实直人才是他真正想选的人。只是他也和寻常人一样受到世俗眼光的矇蔽,视残障者为次等人,更以为爱上残障者等于给自己找麻烦,于是下意识地抗拒与否认,不断将眼光往外放,捨弃直人去爱其他人,忽略直人对他的好。
「我是个自私的胆小鬼,明明最早是你对我好,也是你先关心我、在意我,但我却将事实扭曲成是我在照顾你,到最后甚至认定你是累赘。」澄懊悔地抹着脸,顿了顿,又自嘲似地笑。「或许我该感谢健次,是他替我说出许多我未曾自觉的心思,还狠狠揍了我一拳,发洩他的恨,也打醒了我。」
握住直人的手,澄继续说:「我被自己的脆弱征服,才会依赖着不想放开他,却始终没有看清我最希望拥有的人,其实是一直在我身边的你。」
「澄……」直人凝视着澄,从澄眼里看见因听见真诚表白而感动的自己。
「我看到你故意留在我房里的线索,泰戈尔诗集。」澄在直人的手上轻轻一吻。「那瞬间,我真正看清自己的残忍,也明瞭你隐忍爱在心头口难开的痛苦,当下我跋腿狂奔,满脑子只想来找你,告诉你,我爱你。」
我爱你!
啊,终于从澄口中听见这句话,还是对着他说的!直人鼻酸得厉害,过去受的苦与拼命嚥下的慍怒被这句话给烧成灰烬,随风飘逝。
「既然你来到我家门前,又为什么不进来?」直人咬着唇,克制喜极而泣的衝动。
「到了你家门口,即将按下门铃的瞬间,我犹豫了。」澄将直人的手握得更紧。「强烈的恐惧猛然袭来,我害怕若你已不愿再接受我,我该怎么办?但是……记起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回忆后,我更确定自己早就把心给了你。无论你是否愿意,我都要让你知道我的心意!」
真是没想到,事情会出现这样的变化,直人闭上眼,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似地,可以感受到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漾出美丽的笑。这一刻,即使眨个眼就消逝,他也要努力抓住瞬间的幸福感。
望着直人的表情变化,澄半喜半忧,毕竟直人尚未给他明确的答案,他的心还悬着放不下来;彷彿站在断崖边,一脚踩在外头,而直人的回答是他唯一的救生索,却不知能系到何时。
「直人,」他有些不安地开口试探:「你会否觉得我很差劲,被南野学长拒绝了,和健次交往;被健次甩了,又马上来找你。」
直人睁开眼,歪着头盯住澄,反问:「你自己觉得呢?」
问题被拋回来,澄接得烫手,却也不得不说出真实的感受。他红着脸,羞愧地低下头说:「我觉得我是个大烂人,配不上你。」
这答案一出口,直人咯咯地笑出声,将脸凑到澄的面前,坦然自若地说:「如果我告诉你,当听到你和健次分手时,其实我心里高兴的不得了,你会好过一点吗?」
澄瞪大眼,有些分不清楚直人是在讲真心话,抑或仅是开他玩笑,是以他半信半疑地道:「依你的个性,应该是会想先安慰我吧?」
直人耸耸肩膀,笑说:「不,我第一个浮现的念头是『嘿嘿,这次你总该回到我身边了吧?』」
澄望着直人,仍有些不敢相信地再度确认。「真的?」
「真的,我和你一样,都是会犯错、会有自私想法的普通人,别把我当圣人,我就是巴不得你回到我身边。」直人捏住澄的脸颊,调皮地掐了掐。「当然,如果你需要我的安慰,我还是会给,只是那可能是出自虚情假意而不真诚。」
这回轮到澄笑了,对于直人的坦白,他心甘情愿俯首称臣;轻轻摇头,感到自己着实败在直人手上,担心忧虑也渐渐褪去,他的双脚都踏回地面,离危险的崖边愈来愈远。
「那么,普通人,你的愿望实现了。」心不再忐忑不安,澄松了口气,笑着说:「我是想回到你身边,你愿意接受我吗?」
直人眨眨眼,身体前倾,额头靠上澄的前额,感受暖呼呼的体温,一边道:「即然我们半斤八两,有不接受的道理吗?」
「也是。」
终于将一切开诚布公的两人张开双臂拥抱彼此,在寧静的房间里享受对方存在的喜悦。此刻不需言语,只要紧紧拥抱就足够他们回到小时候纯真无瑕的幸福天堂,没有隐瞒,没有欺骗,用最赤裸与童真的心去体验爱的纯粹。
嘴上虽然说着自己不是圣人,为健次与澄分手而高兴,但直人心底其实仍多少为健次担心,毕竟突然经歷感情的失落,换做谁遇上都不好受。
然而,担心又能如何呢?感情的世界说穿了也很残酷,有人欢笑,必定也有人流泪,顾此失彼,难以有皆大欢喜的结局。
可是人总都希望自己能幸福,愿意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有多少?对直人来说,他曾经失去澄,尝过暗恋的人离自己远去、独自面对孤单寂寞的难过;如今澄重新回到身边,亲口说爱他,他何尝不想好好掌握,收下这属于自己的幸福?
说不要,未免太矫情,不如诚实面对自己,追求一心想要的未来。
澄温暖的胸怀里有他期待许久的美好,如今他能做的,就是抱着失而復得的这份幸福,以诚挚的心祝福健次也会在往后的日子里找到属于他的幸福。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