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楼开门,直人愣在门口,比看见飞机坠在他面前还诧异,本能地揉揉眼睛,确认眼前的不是幻像,而是实影。
「直人!」
已听上好几年的熟稔呼唤传来,直人才真正确定站在门口的是多天未联络的澄。
「澄?」直人还有些不太敢相信。「你怎么来了?」
「想说已一星期没和你见面,这两天恰逢周末,就来找你和探望伯父。」澄蹲在直人身前,如往昔般轻拂直人前额的发丝。「你过得好吗?伯父还好吗?」
「还好。」直人稍悄别过头,像是不甚习惯澄突如其来的温柔,脸色微红。极快地,他想起还在他房里哭泣的奈奈子,忙将情况简略地对澄说过。
在学校里只知道奈奈子请了长假,如今获悉原来她是为爱奔赴箱根,不禁倍感惊讶。忙与直人上楼劝慰,费大半天功夫,终于说服奈奈子止住泪水;已明白自己此行徒劳无功,奈奈子感觉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再说澄已现身,也无需担忧直人乏人照顾,遂收拾行李,离开这片伤心地。
目送奈奈子离开后,直人回头才发现澄身边跟着另一名少年,看来有些面善,一时间却又想不出是谁。
思忖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指着少年问澄:「他是……?」
「哦!」澄这时才记起自己并非独自前来,忙向直人介绍。「这是我们足球队成员,也是一年级新生,叫做仓内健次。」
直人盯着健次,沉吟着,回忆起过去的确曾在澄练习时看过对方,印象中他常坐在场边,或是当球员休息时会站起来发送毛巾。
虽然同是足球队,可过去从未听澄特别提起这个人,如今突然相偕而来又感情甚佳的模样,直觉告诉直人事情不单纯,只是表面上他云淡风轻,未多做反应,大方地微笑:「欢迎你!」
健次靦覥地笑了笑,澄梦里喊着名的主人活生生在眼前,令他有些不自然的违和感;但既然是他主动想跟着澄回箱根,总不好意思半途而归或破坏气氛。
前天夜里,澄再度被恶梦惊醒且无法入睡,后来他表示想回箱根探望直人的父亲;当时所持的理由为直人毕竟是他自小到大的朋友,双方家长也都很熟,发生如此重大事件若不前去探望似乎说不过去。
你是想去找直人吧?
这句话差点自健次嘴里脱口而出。说实话,他心情一天天变差,试想若枕边人每晚睡在身边,叫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心情怎好得起来?自然要怀疑究竟自己是不是他最爱的人,抑或出现他梦里的才是真命天子。
也因此健次放不下心,决定陪同澄一起回家乡,颇有欲看紧心上人的意味。
然而甚少搭车的他在歷经长途车程之后,又从车站徒步走到直人家,完全未停歇过,多少觉得累了,拉拉澄的衣袖说:「澄,我想先休息一下。」
「这样啊?」澄歪着嘴,本想再直接去医院探视直人的父亲,看来要延后了。于是他提起放在地面的行李,抬头问直人:「你等会儿还会待在家里吗?」
「会。」直人笑着点点头。「因为我去医院也帮不上忙,所以多半待在家里居多。」
「我先带健次去我家休息,晚点来找你,再一起去医院看你爸爸?」
「好啊!」
望着澄与健次离去的背影,直人心里虽隐约有愁,却还有莫大的喜与甜。
他终于又见到澄了。
走在乡间小道,澄呼吸着曾经熟悉的空气,沉浸于怀念的风景;行经一处稻田,澄忽地忆起往事,忍俊不住地说:「直人,你瞧,以前就是在这儿把球踢给你,结果不小心害你跌倒,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抱歉。」
「我不是直人。」走在澄身边的健次停下脚步,皱眉瞪着澄。
经健次提醒,澄面红耳赤地低下头,怎么也想不透为何自己竟然把健次当成直人,真恨不得手上有瓶立可白能让他将方才所说的话尽数涂去抹净,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无奈就是发生了,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低声下气地说:「对不起。」
健次未继续生气,反倒叹了口气。「能够再见到直人,你一定很高兴吧?」
「嗯。」澄坦白地回答:「看到他没事,还满开心的。」
「你和直人相处那么久,从没想过要进一步交往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如雷般地撼动澄,震得他的魂飞到过去十多年,瞬间经歷与直人共度的岁月,点点滴滴感动心头,曾拥有过的亲密承诺与陪伴总被视为好友间的约定。
但他真的从没想过要与直人交往!
就是很习惯直人一向会在他身边,似乎也不需要刻意强求,很自然,自然到都忽略是否自己该对这段关係另外下注不同于友情的定义?
只是这当下,他却还无法釐清自己对直人的感觉究竟是朋友的喜欢还是情人的爱,偏偏问出这句话的人又是甫与自己交往的健次,叫他搜索枯肠找不到能回应的话语,仅能默不作声地带过,提起脚步往前行,避开与健次的视线。
也许澄以为沉默可以淡化一切,遗憾的是对健次来说已像有根针硬生生刺入他心坎般难受,还悬着一半在外头。推进去,痛得更厉害;想拔出来,又无法得逞,仅能心惊胆颤地恐惧不知下次衝击会何时来临,会将针再推入更深,伤痛更剧。
插曲来得太叫人措手不及,两人仅能在默然的气氛中闷着头前进;澄心虚使然,感觉连拂来的风都挟带着尷尬。
进到屋里,澄带着健次去客房里休息,放下行李后开始替他整理床舖。健次站在一旁看他收拾,总觉得两人之间的氛围仍像压了几顿重的铅般沉,心情怎么也快活不起来。
凝视澄的背影,健次忽地出声又问:「你真的没想过你和直人之间可能不只是朋友吗?」
澄怔在原地,支吾地说:「怎、怎么还惦着这问题?」
「因为从我第一次看到你和直人,就觉得你们俩的关係很曖昧。」健次坐到床缘,拉着澄的手,双眼与他对望。「告诉我,你究竟将他放在你心底哪个位置?」
微微皱眉,澄感到这样的问题甚难回答,只好赶紧顾左右而言他,拍拍健次说:「你累了,还是先歇会儿吧!」
看得出澄依旧想避开类似的话题,健次明白再追问也很可能落得一片空白,索性算了,反正他是真的累了,躺到床上闭起眼,作势欲睡。
「你好好休息,晚点我再叫你。」澄摸摸健次的脸颊,再为他拉了拉棉被后,起身离开。
关上客房房门,澄欲走去自己的房间时,口袋里的手机传来简讯铃声;拿起来阅读,发现是直人传来的。
「你也要休息吗?还是能陪我说说话?」
澄直接回拨,响没几声,直人便接起,于是他说:「我是澄,我没有要休息,你在哪儿?」
「你家门外。」直人的轻笑声从话筒彼端传来,像是他早料到这等结果似地。
「啊?」听了直人的回答,澄马上跑到门口,果然直人真的在门外的大树下等候,正朝他挥手。
随着直人的出现,澄的心跳骤然加快,两步併做一步地奔到直人身边,又喜又惊地问:「你怎么自个儿来了?」
「一个人闷着无聊,你家又近,时来兴起地来了。」直人耸耸肩膀,漾起澄已看了好几年的笑容,依然那般温柔无瑕。直人伸长脖子看着澄的身后,像是想确认似地问:「健次呢?去睡啦?」
「嗯。」澄点点头。「有想喝什么吗?我进屋里拿给你。」
「什么都好,谢谢。」
凉爽的风吹过,几片落叶翩翩舞动,于空中翻腾跃动许久才不捨地躺入大地的怀抱。澄两手各端着一瓶饮料走出,抬头便见直人遥望远方的侧脸,忽地心头有股悸动。
记忆中,他曾经很喜欢那张脸,很欣赏那凝视远处的眸子与成熟的神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的距离变得那么陌生了呢?
如今重逢,熟悉感唤起旧有的眷恋,重新让他记起被遗忘的感觉。
以前,光是和直人静静地坐着,就有寧静平和的幸福感。
很单纯的美好。
欸……在想什么呢?他现在可是有伴的人了,怎么老想些有的没的?
澄对自己莞薾一笑,走至直人身边,将饮料递上去。「喝蕎麦茶好吗?」
「好啊!」直人接过还微冰的罐装蕎麦茶,扭开瓶盖,咕嚕咕嚕地喝了几口。而澄也在他身边坐下,陪着喝饮料、看风景、享受大自然的气息。
「你和健次多久了?」冷不防地,直人蹦出这么一问。
「呃,你看出来啦?」澄故意傻笑,但直人的目光从未离开过远方的山峦与白云,压根儿不会注意到澄的表情。
「嗯。」直人轻轻点头。「看出来了。」
「大约一星期。」澄瞄了直人一眼,有种直人故意不看他的感觉。
「一星期……」直人低头数了数手指。「不就是我请奈奈子帮我办休学的隔天起?」
「就是那天晚上,我和他……跨越了界线。」
「哦……」直人从鼻子发出哼哼的笑声,脸仍固执地面向前方。「我还以为你会与南野学长交往,怎突然变成与一个从未听你提起过的人交往了?」
澄把那天的情况详细描述给直人听,说着自己前一天接连拨了无数通电话给他,却都没有接通;隔天想找学长诉苦时却被学长狠狠拒绝,心痛无助之下再度按了他的电话,这次虽然有响,却没人接听……
「我以为你完全不想理我了,那时很难过,极想有人能陪在身边,而健次恰好出现……」澄愈说愈小声,似乎有点解释不下去。
直人先是沉默地望着澄,而后淡淡地说:「离开东京那天,手机没电了而我却不晓得,到晚上姐姐提醒我,我才发现。至于隔天你打来时,我正摔进田里,手机则掉在路面。我很努力地想爬回路面去接,因为我知道那是你打来的,然而天不从人愿,我终究没能赶上。」
「所以你并不是有意要避开我?」
「不是,虽然和你吵架的那晚我确实非常难过,但真正让我决定休学回箱根的原因还是家人,只是我一直找不到机会好好对你说。」直人终于转过头来面对澄,眼里竟蕴含着莹莹的泪光。「对不起,我没有在你最难过时陪在你身边,这是我不好。所以我也没资格去干涉你要与谁交往。」
「没有的事,我不怪你!」釐清事情真相,突然间明白原来直人并非有意避开他,一切都是巧合造成的结果。如此一来,心里的阴霾如乌云遇日般瞬间散去,随之而来的却是阵阵罪恶感,起因于他把直人想得那么糟,甚至还有好些时候他嫌弃直人的残缺,说出鄙视贬低的话,狠狠伤了直人的心。「不好的人是我,我竟然重色轻友,把南野学长当宝,把一直在我身边的你当成了草,还蛮不在乎地举脚贱踏你!」
「如果我们谁都不怪谁,那么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回想起争执那晚的情景,直人仍有些心痛,澄说过的那些话他还无法完全释怀,但他并不想记仇,至少口头上先谅解,也算是一种放下。
远日逐渐西斜,透过山水田野寧静的抚慰,澄激动的情绪稍稍平缓。他望向直人,白净的脸映上了夕阳的红晕,緋红醉人。
放下饮料,澄挽起直人的右手,孩子般摸弄每根纤细的指头,直人也随他去,这是他们一直以来都有的默契。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拒绝奈奈子对你的告白?」澄开口问。
直人抿了抿唇,迎着当面拂来的晚风闭上眼。「理由很简单,因为我心里放了别人,所以无法接受她的爱。」
「你心里放了谁?」
直人闭口不语,右手却忽地翻转,反握住澄的手。
一切尽在不言中,此般肢体语言已将直人的心思表达透彻,澄不禁讶异。「难道是我?」
猜对了!
直人扬起微笑,有些勉强、有些颤抖,但声音依然努力保持镇定。「不过现在说这些似乎也没用了,因为看来就算你不再喜欢南野真希,也轮不到我。」
「不,直人,不是这样的……」澄有股极欲解释的衝动,但思绪汹涌起伏,短短时间内竟整理不出究竟他想解释什么?还来不及出口,直人已又开啟另一段话题。
「谈恋爱……好玩吗?」
「称不上好不好玩,对我来说两个人总是比一个人好。」澄不安地捏着饮料罐,难以肯定地说:「虽然不孤单了,但是……我总觉得我和健次之间还少了什么;或者说,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很完美,底下却像是有着什么无形的阻碍。而且现在回想起来,一切来得既快又突然,我也判断不出是好还是不好。」
「如果真的想和一个人在一起,无所谓去考虑好或不好了。」直人瞇起眼笑。「你从小到大总是很希望有人陪,相信健次能做得到。」
被直人这么一说,澄只觉得像被堵住了嘴,有些想讲的东西讲不出来,即使他根本还整理不出来他想表达什么。
直人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镜架,神情调皮起来,打趣地说:「还记不记得在东京时,有天早上你恶作剧,差点吻了我?」
「记得。」
「说了你别笑我。有时候回想起来,我忍不住会后悔那时没主动一点,嘟起嘴,或许至少能换到一个吻的回忆。」直人咯咯地笑出声来。「未来足球明星的吻耶!我竟没好好把握机会。」
「直人,我……」
「好了,说出来真舒服。」直人伸着懒腰,一派轻松地仰头轻呼,朝澄眨眨眼。「我想去医院看看爸爸了,你要去吗?」
澄回头瞥了瞥家,想来健次应该还在睡吧?趁这机会去医院一趟也好,再说,他突然很想很想和直人单独相处久一点,想再和直人一起回到熟悉的过去,想再走一段有直人陪的路。
伸出手,他推着直人缓缓前行;在橘红色天空底下,以墨绿色远山为背景,再配上辽阔的田野,走在小路上的两抹人影成为这幅乡村画的一部份,安静、详和。
然而,他们却一直未曾发觉,有一双哀凄的眼眸在背后目送他们离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