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权威且新奇,这两本月刊一经发行,很快便成为了各大书局的热销书。
裴云辞分得清楚轻重,应道:“那四姑先忙月刊的事,等忙过这阵再说。”
裴若英想了想,建议道:“不妨让你音音表姐过去,先行教授些医术常识,更深奥的医理、药理只能一步一步来,这是急不得的。”
陈行辰与裴若英的独女,小名音音,走的是母亲的路子。她在母亲的基础上,把从父亲那学来的格物知识融入到医术中,因此慢慢摸索出一条新道路。
“四姑说得极是,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云辞欢喜道。
有了娘亲、姑四姑的支持,女子学堂必能很快打响名声。
有音音表姐过来,便意味着能顺带把父亲的大弟子吴见轻给要过来,可以多开一门天文星历课。
云辞心里的算盘打得哐哐响。
吴见轻作为裴少淮的学生,得老皇帝赏赐,早已从钦天监脱身出来。他二十岁的时候,裴少淮催他该考虑考虑个人的婚姻大事了,吴见轻一心迷于天文观测、星历推算,并未把先生的话放在心上。
结果,在一次文清侯府的家宴中,吴见轻偶然见到了裴先生的外甥女音音。
此后便再没能移开视线。
……
日头渐渐升高,快到开午宴的时候了。
二姐夫司徒旸打趣道:“都快到午饭的时候了,怎么还不见我们裴首辅的身影?”
“二姐夫莫打趣他了。”杨时月应道,“官人早上出门时说,朝中还有些公务未了,等忙完了便回来。”她看了看庭中的日晷,又道,“这个时辰,应当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那大侄儿呢?”司徒旸问。
杨时月这才注意到,裴正观给祖母说完祝语后,便不知跑哪去了,难怪方才总觉着少了谁。
“正叙,你大哥呢?”杨时月问道。
“大伯母,我也有一会儿没见到小南哥了。”
“这浑小子……”
……
幽深小巷静无人,忽而传来卖酒声。
伯爵府偏门的一条小巷里,俊朗儿郎与灵俏小姐面对面站立,情意绵绵。
此二人正是裴正观与燕意儿。
在未遇到小南小风以前,小意儿稍显胆小怕生,和小南小风一起玩以后,则日益活泼起来。
此时的燕意儿没有少女羞赧,与正观相处亲昵而自然,她轻提柳青色的马面裙转了一圈,问道:“小南哥哥,穿这身裙子去贺寿,你祖母可会喜欢?”
“喜欢,自然喜欢。”正观应道,“你每回过来,祖母都极高兴。”
燕意儿面露欢喜,她估量了一下时辰,道:“该开午宴了,小南哥哥你快回去罢,我也该回去了……等午后,我再随爹爹和娘亲过来贺寿。”
午宴前,是裴家人自己先聚一聚,等午后,才是其他亲朋前来祝贺。
言罢,燕意儿小跑离开了小巷,簪上的小银铃叮叮当当不止。
裴正观望得正迷,一声“咳咳”从巷子另一头传来,吓得他一激灵,回身一看,竟是父亲穿着官服款步走过来。
“为父不是有意要听的,我只是正巧从宫中回来,想从小巷抄近道。”裴少淮缓解尴尬道,儿子都已二十岁了,他还颇有一种抓到早恋的错觉,又道,“不过,为父还是得问一句……多久了?”
裴少淮有些惊讶,因为儿子平日里读书办事极认真、极安静,认真到让人以为他没有心思去谈情爱。可转念一想,“南风知我意”,他们两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又觉得此事自然而然、不足为奇。
裴少淮又好奇问:“你们是怎么躲过你燕世伯的眼线的?”
燕承诏那家伙搞情报出身,又是个十足的女儿奴,不可能不盯紧意儿。
要从他手里“拐走”意儿,等同于千里走钢丝。
“孩儿也说不上多久了。”他俩自己都不知道何时开始的,又岂能答得上多久了,裴正观道,“至于燕世伯,意儿晓得他的习惯,想要躲着燕世伯……倒也不太难。”
裴少淮颇有些与燕承诏同病相怜的感觉,因为他也被“躲着”了。
他点了点儿子的头,道:“你呀你,你不知道你燕世伯什么性子,不知道他是个女儿奴?要当他姑爷,你也真是够胆大的了。”
“父亲快别说孩儿了。”裴正观道,“孩儿可不似父亲当年上元节会见母亲时那般,犹犹豫豫的。”
“好你个浑小子……”裴少淮佯装生气道,“去郡王府提亲的事,你自个想法子罢,我不管了。”
“可别,父亲,孩儿知道错了。”
父子二人就这般说说笑笑,走出巷子,入了伯爵府。
正巧准备开席,一家人吃酒聊天,欢喜一堂。
人间乐事之甚,杯低酒吟约明年今日,众亲贺声皆付清茶浓酒间。
裴少淮来到娘亲身边,他年已四十,林氏眯着眼,笑说:“连我的淮儿都已两鬓生白发。”话里带着心疼。
裴少淮感慨,伴双亲到白头,世上为人子,孝义莫过如此。
……
几日之后,郡王府里。
新帝登基之后,燕承诏辞去了神机营、北镇抚司的职务,只独管一个南镇抚司,因此清闲了不少。
裴少淮一路笑吟吟走进王府,没等燕承诏起身迎宾,便自己坐了下来,一边倒茶一边羡慕说道:“我当真羡慕王爷,天天在宫外‘当值’,还能照样拿俸禄,不似我,一大堆事缠身。”
“今日什么风把裴首辅吹来了。”
“许久不见,过来闲叙几句。”
“前几日到贵府贺寿,不是刚见过吗?”和裴少淮相处久了,燕承诏早省得他“无事不登宝殿”的性子。
裴少淮换了好几个话题,终于把话题扯到了儿女婚事上,他一副恍然想起的模样,道:“诶,意儿年十九了罢,王爷是不是该物色物色寻个好姑爷了?”
一说到这个,燕承诏便躺在椅上,一脸惆怅不舍,只冷冷“嗯”了一声。
“不如由我这个当叔父的,替你相看相看?”裴少淮问。
燕承诏不语。
裴少淮自言道:“去岁那个武状元如何?一上任守关便立下了赫赫战功。”
“一介武夫。”
“那翰林院的李编修呢?能说会道,学问是极扎实的。”
“文弱如鸡。”
“这也不行啊……”裴少淮思忖片刻后,继续“推荐”,他道,“那兵部的廖主事呢?去过边关督军,又是二甲进士出身。”
“年纪太大,相貌不雅。”
裴少淮掰手指算道:“既不能太鲁莽,也不能太文弱,既要才华横溢,还要年纪轻轻、品貌具佳……”他一副为难模样,却话锋一转,道,“细算下来,裴某认识的人里,仅剩一人尚可满足王爷的要求。”
燕承诏蓦地坐起身,道:“谁?”他不是真的想知道是谁,他只是惊讶,竟然还能有人满足他提的条件。
裴少淮满脸堆着笑,缓道:“你觉得我们家正观如何?”
燕承诏陡然明白裴少淮绕的圈子,气得他起身来回踱步,愤愤道:“拿走我的夜明珠不说,你们裴家现在竟然打我家意儿的主意。”
一边生着闷气,一边又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如果连裴少淮家那小子也不行,意儿以后该嫁给谁呢?
裴少淮哄道:“王爷不要这么小气嘛……你我两家没有嫁娶之分,若是能成亲家,我家得了好儿媳,你家也得了好姑爷,岂不两全其美。”
……
待裴少淮走后,燕承诏“气急败坏”,特意把儿子喊过来,“斥责”其道:“你怎么就不长进长进,想法子把你裴叔父家的闺女给娶进门?”
世子直摇头,斩钉截铁说道:“父王可别瞎说,我与小风姐之间唯有姐弟之情。”
又道:“小风姐这样百年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做事素来有自己的主意,谁都拿乔不了她。能娶小风姐的人,要么是学问本事样样都超出她,要么就是能够一直默默守在她身边……孩儿正巧哪个都不沾边。”
燕承诏又更生气了几分。
……
……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日月互换,斗转星移。
仿佛昨日还在跟燕承诏为正观、意儿的婚事拌嘴,一眨眼就到了孙儿出世,为孙儿取名的事继续和燕承诏吵吵不休。再晃一晃神,孙儿读书、娶亲、生子,裴少淮当了曾祖父。
听到丈夫说起老皇帝的趣事、燕承诏的趣事,不知听了多少遍,杨时月每回都忍不住乐呵呵地发笑。
“倘若人能知晓生来如何,要怎样才能平静面对几十载的光阴?”裴少淮突然感慨问道。
“那一定需要很大的胆气与魄力罢。”杨时月并不知道问题的答案,看着身边这个鲐背之年、白发苍苍,却依旧一身儒雅文气的老头子,她道,“我只知道,不管多少世,若是生来便知晓有夫君这样的人,我还是想越过春秋交序,再次与你相遇。”
这回轮到裴少淮乐呵呵地发笑。
“我也是。”
翌日午后,裴少淮躺在院子里的睡椅上,缓缓摇着,享受着秋日里的斜阳。
院子外,一群少年郎散学归来,正在大宽巷子里蹴鞠耍乐,清亮的呼声不时传进来,让这午后时光又慢了几分。
不大一会儿,小厮又搬来一张睡椅,摆在裴少淮旁边。
同样鹤发苍苍的裴少津躺了下来,与兄长一起轻摇,望着树梢上的枯枝黄叶出神。
一枚黄叶被秋风惊到,打了好几个悠悠,从裴少淮的眼前滑落。
“一朝荣一朝败,一朝春露一朝秋霜。”裴少淮又问起昨夜那个问题,“津弟,倘若生来便知晓自己的结局与故事,要如何才能不虚度几十载光阴?”
裴少津应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倘若真知晓生来如何,是不是从知晓的那一刻开始,接下来的一切都已变得不同?”
即便都已余年不多,兄弟二人还如往昔一般讨论着学问。
从谈论书卷里的学问,换作谈论人生的学问。
“是呀,从一开始,就已经变得不同。”裴少淮欣慰笑道,又言,“人有缘降临于世,必是心间仍有所求,人终将离世,也必定有所得。”
他能来到这里重活一世,必定是因为这个世道里,有他所期待的东西。
院外的少年人蹴鞠一场,还未尽兴,然大街小巷里,已然交织响起母亲呼唤儿郎归家吃饭的吆喝声。
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