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并没有。”魏清越伤感地说道。
江渡就笑了:“你真傻啊,你摆脱了你爸爸,不会再忍受他的暴力,成了一个很优秀的人,你碰触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对吧?”
他摇头:“可是我想跟你一起生活。”
“你现在就跟我在一起了,”江渡肯定地告诉他,“你累了,需要好好休息,我们一起睡。”她摸摸他的头发,起来铺床,魏清越头重脚轻,他差点忘了,她还没解释为什么零九和一五年会消失,他又去拽她,“我们见过两次,你是不是忘记了?”
江渡佯装生气,她戳了他胸口一下:“魏清越,你再胡言乱语我真的要发火了,”不过她的语气很快就软下来,“我带你去医生,你还记得朱玉龙吗?我的同桌,她给我复印过笔记,还是你冒雨送来的。”
魏清越谁都不想记得,他勉强配合说:“记得。”
“朱玉龙成了一个很厉害的医生,我带你去找她,这样你就不会犯迷糊了。”江渡把枕头放好,帮他脱衣服,他赤着上身,灯光下,魏清越身上的疤痕可真多啊,江渡觉得眼睛很疼,她说,“我和你一起睡。”
“我没洗漱,”魏清越挣扎要起来,他嘟囔着,“你不嫌我我自己都嫌。”
江渡和他一起洗漱,两人嘴里全是牙膏起的泡沫,辣辣的。
卫生间非常小,没有做干湿分离,和淋浴头只隔了个布帘子。一下进两个人,空间逼仄,他皱眉,说这种房子怎么住,江渡说我毕业时住过毛坯房呢,可破烂了,跟室友一起住也挺开心的。
魏清越就问她你真的开心啊。
江渡说真的啊,我安贫乐道,大家都能住,我也能。
我以后不会再让你和外公外婆住这么破的房子,魏清越说,他又疑惑起来,你外公外婆不是有退休金吗?你也工作了,为什么不租个稍微好点的房子呢?
江渡笑而不语,她没告诉他,家里的钱早花完了,外公外婆存的钱早没了。所以,她说,省下的钱留着买好看的衣服呀。
她把自己的洗面奶给他用,并且给他拿了一套外公的旧家居服。魏清越重新躺下,他的确很累了。
躯体疲累,但精神亢奋。
魏清越说我给你写了很多信,一封也没寄出去,因为不知道你在哪里。
江渡是很惊喜的表情,她伏在他胸口,一直问真的吗真的吗?
“你要看吗?”魏清越重回清明,咬字清楚了许多,“不过,都是琐事,太碎了。”
“我最爱看琐事了,”江渡说,她把脸贴在他温暖的肌肤上,“把信送给我吧。”
魏清越的手握住她肩头,像空无一物。
他猛地坐起,无比惊慌地看着江渡。
“我好像,感觉不到你了。”魏清越一瞬间变得极度沮丧,江渡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她没说话,而是把嘴唇送上去,吻了他。
她害羞又热烈地亲吻他,轻轻喘息:“你好些了吗?”
吻慢慢有了温度,魏清越终于重新感受到了她对他的渴望,但还不够,他要感受到一种忘我欲。
他强势地把她压在身下问,问很羞耻的话,江渡的脸就不可抑制地红起来。
“我心里一直都只有你,”她对他表白,“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只跟你结婚,如果你不回来,我就不嫁人了,我是个怪胎,像个旧了的人,跟不上这个时代了,但我知道你还会要我,对不对?”
她确实是个怪人,没有支付宝,从不给他发微信,她好像没见过微信,也不会使用微信一样。
“说你爱我。”魏清越声音哽住了,他不要什么心里只有你,他要最直白最直白,最让人放心的一句表白。
江渡环住他的脖子,把他拉低,让他的耳朵贴住自己的嘴唇,然后,“我爱你”三个你就准确无误地送进了魏清越的耳朵里。
魏清越感到了巨大的满足。
“明天,你请假吧,我也请假,我带你去个地方。”她还在跟他说悄悄话,在寂静的夜里。
“去哪里?”
“去我的地方。”
“你的地方?”
“我住过的地方。”
第二天,两人都请了假,江渡开着他的车,让他在后座睡觉,魏清越就真的休息了,他睡的很好。
时间进入深秋,深秋的山,深秋的路,半坡上郁郁葱葱中点缀着一条蜿蜒的黄丝带——那是木叶要落。
鸡鸣狗吠,炊烟袅袅,空气像清新的花露。
风不大,所以云彩走的也不疾。
村里散落人家,但住户已经不多。
江渡转头看看合目的魏清越,没叫醒他,直到车停,她喊他起来看风景。
远山一蓬翠雾,又混杂着黄的银杏叶和红的枫林。
他们先是换了牛车,魏清越都不知道江渡是怎么拦下一个赶着牛车的人的,牛脖子上,有铃铛作响,它晃的很慢,可眼睛长的很大,眼神古老。
后来,他们换成步行,走进凋零的草丛,江渡指着不远处扛梯子的中年人说:“你看,该摘柿子了。”
魏清越摸不着头脑,边走边问:“这是你住过的地方?”
“对,我外公的家乡,我住过,现在没小时候多了,都走了。”江渡说,“这里的人也都旧旧的。”
魏清越终于笑了,像以前那样:“江渡,你说话可真有意思,旧旧的,我真的头一次知道形容人能用‘旧旧的’”
江渡腼腆地踢踢脚下石子:“就是旧旧的啊,大家都去城里生活了,这里留不住人,留下的,都是旧的人,年轻人不愿意住这里了。”
他们最终跟那个扛梯子的人搭上话。
跟着他,去看柿子怎么摘。
柿子红了。
挂了一树,颜色美丽,在广袤的天地间很孤傲似的。
地上是无数落叶,江渡跟魏清越坐在旁边的石板上,摘柿子的人像猿猱一样灵活,顺着梯子爬上去,背上背着竹篓子。
野花枯萎,白露成霜。
“那个工具还能捉蜻蜓。”江渡指着竹叉子不慌不忙说,魏清越笑笑,他不知道江渡把他带这里做什么,只是她说要来,就来了,他可以跟她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摘柿子很麻烦,削皮很麻烦,串柿子很麻烦,直到出霜,整个程序江渡慢条斯理讲了一遍,魏清越时不时跟着点头。
摘柿子的人告诉他们,一季的柿子下来,卖不了几个钱,这东西不值钱。
“我想拍消失的村庄,拍一拍柿子树,我担心,以后就见不到这样的画面了。”江渡揪着草茎,她低头抱住膝盖,去逗弄脚边小虫。
“但它存在过,在我的记忆里永远美好,这就够了,世上没什么东西也没什么人是不能消失的,最重要的是,存在过。”她拿狗尾巴草转而去扫魏清越的鞋面,上面沾了露珠和泥土。
魏清越笑了声,也低下头,偏着脸看她:“你想拍这个?其实不难,组个团队,配乐,配文案,如果你真想做,我可以帮你。”
江渡就也偏着脸,和他说话:“其实,我不是想说这个。”
“那你想说什么?”
“想说,万物都要落叶归根,只是早晚问题,最重要的是来过,就像,”她伸脚碰了碰已经凋败的野花,“就像一朵花,既然会开放,就注定会谢,可它已经沐浴过风霜雨露,也见过阳光,这才是最重要的。”
“怎么突然这么感慨?”魏清越又忍不住逗她,他心情莫名好了,“想夸你文艺女青年吧,但这年头,文青这词儿跟骂人的呢。”
江渡却只是凝视着他,温柔无比地说:“我要你明白这个道理,魏清越,你来找我,我已经见到你了,知道你爱我。现在,你也知道我同样爱着你,我说过,我对你的祝福会到永远,不会停止,我说话算数。”
“你答应我,一定要想明白这个道理,花既然会开,就也会凋零,只不过,有的花更幸运,开的时间更久,有的花不够幸运,开的短暂。但它开过,这是最重要的。”她忽然把他拉起,让他看山,看草木,看眼前美丽的柿子树,再去看脚下的落叶。
“树叶虽然枯萎了,可还是回归了大地,我们最终都会归于尘土,你听懂我在说什么了吗?这是世界的规律,没有对错,只是规律而已。”
江渡的眼睛比柿子树美丽,慢慢溢出晶莹的泪水。
“魏清越,你想和我恋爱,想我嫁给我,我们牵手,接吻,做、爱,你知道我的心意了,从没变过,你都知道了对吧?”
金风凉凉地吹,山里却突然起了雾,魏清越发现摘柿子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的,梯子不见了,他放眼望去,整个村子,来时路看到的村子,竟然都不见了。
他下意识去抓她的手,急促说:“我明白了,江渡,我们先回家,起雾了。”
江渡笑着摇摇头,轻轻脱手:“我不回去了,这里就是我的家。”
魏清越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在胡说什么,这里……”
这里荒无人烟,这里只有丰茂过的草,和墓碑。
怎么会呢?这里,明明有火红的柿子树,有辛苦劳作的摘柿人。
魏清越还要去拉她的手,江渡摇头:“去找朱玉龙,去看医生,魏清越,别再生病。”
风把雾吹来,眼前人若隐若现。
魏清越踉踉跄跄去抓她,她在眼前,但又远在天边,他不能相信。
“跟我回家,”他突然滚下泪水,“我们去买婚戒,我们马上办婚礼,相信我,我会对你好的,永远对你好,你能不能不要跟我说这种我听不懂的话?”
“我已经嫁给你啦,我是你的了,你心愿已了,现在,你得去找朱玉龙,如果你不去找她,我一定会生气,不会再理你了。”江渡松开手中的狗尾草,狗尾草随风而起,在空中散落草籽,来年,还会长出绿绿的新芽。
全世界还会再次葳蕤勃发,只是,她的叶子已经凋零了。
“我不找任何人,我只找你,”魏清越几乎被忽如其来的痛苦吞噬,他奔跑起来,在崎岖的山间,呼啸的风把他的头发吹起又吹落,她依旧在他眼前,只是永远差一步。
“你不能走,别走……”魏清越流着眼泪,脚步不停,不会的,他已经成功了,他说好久不见,他说一起吃个饭吧,他说跟我谈恋爱吧,他说和我结婚……他明明做到了,魏清越头痛欲裂,零九年的那一幕不能重演,一五年的故事也不能再发生,他得抓住她。
他哭着求她,大雾弥漫,他说“你不能不要我,你不能这么对我,不能。”
江渡的神情依然温柔。
细白的手臂露出来,有两三红点。
他曾经告诉她蚊子咬人为什么会起疙瘩。
“我没有不要你,去找朱玉龙,如果你爱我的话,魏清越,去找朱玉龙。”
魏清越不听,他只知道去追赶她的身影,用尽了平生力气去奔跑,大雾打湿了他的眉眼,泪水清洗了他的面庞,风依旧在吹。
前方人影渐渐消失在雾的深处。
他不管,依旧保持着奔跑的姿势,直到筋疲力尽,直到心肺爆裂,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天与地,没有了距离,他倒地不起,地平线处下起雨,那场雨,其实下了十二年,没有停过,如果停过,那一定是他的错觉。
他曾走出她的家,走进风雨里,没有招手,没有说话,只是回了一次头,那是他最后一次冲她回头。
如果他知道的话。
第44章 山谷幽深,呜咽的风,寒……
山谷幽深, 呜咽的风,寒凉的雾,将他身躯重重包裹, 他全力以赴, 却依旧一败涂地。
魏清越渐渐失去人的形态,变作一枚腐烂的叶,随风而起, 他自由了, 拖着破碎不堪的身体,风把他带回上海的那座医院, 他看见魏清越成了小孩子的模样, 趴窗口睡去,他笑笑, 怎么能打扰一个小孩子的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