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宏权衡之后,开口道:“也罢,既然表姐开了口,我也不是那般不识好歹之人,表外甥年少轻狂,您可要带回去好好管教才是。”
长公主不发一言,冷淡地看着他,章宏讪笑道:“这诗会没甚乐趣,我就先告辞了。”
他走时将脚边的纸张踢到一旁,嫌弃地呸了一声,众人冷眼瞧着荣歆长公主的态度,一时倒有些信了当时的传言。
都说齐景轩当年谋逆的罪证是由长公主亲手交给太皇太后的,长公主大义灭亲亲手将自己的夫君送上绝路,哪个男子听了不觉得背后生寒。
若是齐景轩真的谋逆也就罢了,可他只是站错了队,妄图举天下寒门之力来对抗世家,长公主到今日还对当年的事避之不及,甚至当众责罚齐之沛,可见对齐景轩毫无情意。
“都散了吧。”长公主对众人说道。
章宏大闹诗会,齐之沛垂头跪在那里,看不清神色,众人恐受牵连,纷纷向长公主告退,片刻的功夫,原本热闹非常的云外楼冷寂下来。
长公主走下方台,依旧没有理睬齐之沛,见蓁蓁几个还留着,便走过来拉着蓁蓁的手,亲切道:“走吧,跟我去公主府坐坐。”
蓁蓁看向叶静香和叶芊芊,叶静香心疼齐之沛还跪着,对蓁蓁摇头,表示自己想留下来,叶芊芊则是为了沈皓安,也要留下。
蓁蓁不勉强她们,跟着荣歆公主坐上马车去往公主府。
云外楼的掌柜叫伙计出去拦着,不再叫客人进来,他自己则躲到楼上算账去了。沈皓安斟酌着开口:“齐兄,你别……”
齐之沛轻声打断他:“我明白,沈兄可否让我独自待一会儿。”
沈皓安摸摸鼻子,转身走下方台,一抬眼看见自家那傻傻的表妹还留着,便招手把叶芊芊也带走了。
叶静香站的远远的,白衣少年没有注意到她,背脊听着,双肩微微颤抖,好似在无声地痛哭。她心里跟着疼,眼泪汹涌而下,一边抹眼泪一边走到他身后。
齐之沛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发现她,叶静香犹豫片刻,走到另一边捡起了被章宏弄脏的纸,用帕子擦着上面的脚印和口水,发现怎么也擦不干净后,她再也忍不住委屈地大哭起来。
齐之沛听见哭声微微抬头,错愕地看着女子向他走过来,以同样的姿势跪在他面前,崩溃道:“对不起,我擦不干净,都是我不好,你别难受了。”
齐之沛怔愣问道:“你哭什么?”
叶静香的眼泪落在纸上,晕开了墨迹,她抽泣说道:“我,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哭,我停不下来嘛。”
齐之沛心中一暖,他从前不知道,在这般漆黑绝望的境地里,有人陪着,竟是这么的好。
他抓起那张沾染了女子眼泪的纸,揉成一团,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恶意和羞辱以及叶静香滚烫的泪滴统统消失,又好似全刻在他的心上。
叶静香犹在啜泣,跪在面前的男子却已经站起,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掌给她,沉声道:“别哭了。”
叶静香恍惚抬头,不小心看进齐之沛的眼底,乍一见到那抹浓重的冷意,心也跟着颤了一下,她将手覆在他掌心,感受到齐之沛在她指尖重重一握,而后才放松力道拉着她起身。
方才那一瞬,她察觉到有什么在齐之沛身上悄然改变了,至于变了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
蓁蓁跟着荣歆长公主来到公主府,一路上长公主神色如常,依旧谈笑风生,仿佛云外楼发生的事在她心里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马车停下,长公主挽着她的手走进府门,刚踏过外门,就见南笙步履匆匆走来,行了个万福礼,禀报道:“公主,陛下突至,已在府中候您多时了。”
长公主惊讶道:“既如此,怎不叫人去寻我?”
南笙道:“您说去东府拜见老太君,奴婢以为您还像往常一样,过午即归,就对陛下如此说了,陛下说无须打扰您,便留在锦竹院等。”
长公主无奈一笑,没有怪她,道:“我这就去,你在门口侯着,公子若回来,速来禀我。”
蓁蓁听闻楚凌渊在公主府,方才忘在脑后的纠结又冒出来了,怎么办?该不该把今日的事说与他听?
“愣什么神呢?今日你来得巧,咱们的体己话是说不成了,随我去见陛下吧。”长公主笑着拍她一下,带她去了锦竹院。
半个多月没见,蓁蓁想到马上就要见到那人,心里忽生紧张,她跟在长公主身后,有几次差点迈错了步子,踩到自己裙摆。长公主停下来,她屏住呼吸抬眸看了一眼,一身玄色锦衣的帝王靠坐在软榻上,眼睑垂落,挡住那双凌厉的凤眸。
蓁蓁随长公主一同行礼,起身时她心头蒙上了一阵失落感,以往每次见他,楚凌渊的目光都会长久地停驻在她身上,怎的这次,他不看自己呢?
“陛下,你来了也不让人告知一声?”长公主用责怪的语气说道。
楚凌渊神色淡淡,兀自添满了杯中的酒,说道:“朕与皇姐有事要谈,你先下去。”
长公主和蓁蓁俱是一愣,蓁蓁知道,这话是对她说的,她心中虽然不是滋味,但想到两人要谈正事,便理解道:“那蓁蓁先告退了。”
长公主面露怀疑,刚要开口,却见南笙找过来,正与蓁蓁碰上。
“公主,公子回府了。”
长公主叹了声气,忧心道:“陛下若不急,我先去看看沛儿,蓁蓁留在这陪着陛下。”
不等楚凌渊说出拒绝的话,长公主已经带着南笙离开,蓁蓁在门口站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楚凌渊饮尽杯中的酒,空杯落在案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蓁蓁再迟钝也感受出来了,楚凌渊是在故意冷着她。
“陛下,我还走不走?”小姑娘清透的声音响起,帝王再次伸向酒壶的手微微一颤。
楚凌渊凤目微抬,眸色深沉地看向她,抬手指了指自己身侧,站在门口的少女脸上露出浅笑,好脾气地向他走过来。
她身上的芙蓉色衣裙衬得那张脸更加明艳不可方物,从远处走来,便如同落入凡尘的花中精灵,让人被摄去灵魂般移不开眼。
楚凌渊轻吸了口萦绕周身的清甜香气,这种感觉让他整个人都被割裂开来,心口又冷又疼,目光却沉溺在她脸上,痴然迷醉。
“坐。”帝王收回目光,企图以烈酒麻痹自己的痛意。
蓁蓁坐下后,脑中不停响起叶静香的声音。
“你该进宫去,只有进宫才能摆脱章宏。”
她晃了晃脑袋,赶走那道声音,要她怎么说呀?她毕竟是个女子,怎么也该顾及一下脸面。就这般告诉楚凌渊自己想跟他进宫,她实在开不了这个口,这里又是公主府,若不然还是过两日进宫去再与他说吧。
少女坐立难安的样子都落进楚凌渊的眼里,他眼中的光寂灭成灰,心中自嘲不已,说道:“不喜欢不必强留,朕……”
蓁蓁试探着说道:“我,我能不能……”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楚凌渊想叫陈何送她回去,蓁蓁则想问他,能不能过两日进宫见他一面。
他们都止住声音,看着彼此,楚凌渊被蓁蓁眼里的依赖和期待刺痛了一下,移开目光问道:“说什么?”
蓁蓁俏脸微红,支吾半天,低头语速飞快说道:“你想不想我进宫陪你呀?”
蓁蓁说完便捂住脸,心说糟糕,都怪叶静香一直在她耳边重复,她一紧张就把心里的话给说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小可爱们。
第68章 怖畏
少女清甜的嗓音萦绕在耳边, 楚凌渊心头一颤,目光直直看向她,漆黑的眼底闪过一道光亮, 声音紧绷问道:“你在说什么?”
蓁蓁匆忙低下头, 不敢直视楚凌渊愈发炽烈的目光, 她双手绞着帕子,真想将方才冲动开口的自己彻底抹去, 那样就不用面对这般尴尬的局面。
楚凌渊见她半响不答, 凤眸中的光渐渐暗下去, 心中涌起无尽的苦涩, 他反复质问自己, 究竟在期待什么?无论她说什么都可能只是为了哄他开心,只是这样没有意义的哄骗, 她真能从中得到快乐吗?
他怕的是,有朝一日她腻了,不愿意再伪装依赖,又当如何?
楚凌渊双眸垂落, 抬手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仿佛不曾听到刚才那句让他心动的话。酒液一点一点填满酒杯,楚凌渊正要执起酒杯一饮而尽,却发觉面前粉色的衣袖一闪而过, 他抬头看见小姑娘一双脸憋得通红,双手捏着酒杯,咕咚一口便喝下去。
“做什么?这是烈酒。”帝王浓眉紧皱, 面色不虞,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蓁蓁一杯酒下肚,双眸里盈着水光,小手轻轻在嘴边扇动,娇声说道:“太辣了!”
楚凌渊心头的冷意和苦涩顿时被冲散不少,他抓住蓁蓁手腕的力度不减,这酒是公主府窖藏多年的,小姑娘就这般喝了,回去肯定要头晕难受,更重要的是……
他看着蓁蓁浸透水光的唇,喉结微微一动,那酒杯是他用过的,小姑娘此举究竟是无意,还是故意在撩拨他?
“没规矩。”楚凌渊深深凝视她一眼,放开了手。
这杯酒让蓁蓁挥之不散的羞涩感慢慢飘远,她神情放空,双手叠放,趴在案上,大眼睛眨也不眨看着楚凌渊。帝王被她看的心中焦躁,残存的理智让他挪开了眼,要在她面前保持清醒,实在太难。
楚凌渊脸转过一旁,蓁蓁只好专注地盯他的侧脸,她此刻没觉得自己醉了,但确实比刚进来见到他时放松不少,方才那句话已经不能收回了,着急也无用。
蓁蓁想了想,问道:“哥哥,你在生我的气吗?”
楚凌渊半垂双眸,许久之后才回答:“没有。”
贺依兰满含恶意的话犹在耳侧,但他知道,从始至终他的小姑娘都没做错什么,她想要家人平安顺遂,想要改变曾经错误的选择,这些他都明白。
但明白不代表他能淡定视之,不生出丝毫嫉妒和愤怒,他一直在忍,甚至想用时间来淡化心中浓烈的情绪,但每每见到她,都意味着失控,而失控又会伤到她。
这本就是一个最难解的局。
楚凌渊手指微颤,克制一般轻轻拍抚她的发顶,轻声说道:“回去吧,朕与长公主有事要谈。”
蓁蓁微微一愣,想要抓住他的手,却发现楚凌渊正好收回手,两人的指尖轻轻一碰,又瞬间错过,不像是巧合,倒像是他故意为之。
蓁蓁眼中茫然一片,又不甘心就这样离开,鼓起勇气说道:“我想去宫里住几日,好不好?”
楚凌渊分明不想再给自己过多期许,但听见少女的请求,他依旧犹豫了,她说出口的那一瞬间,他想的不是拒绝,而是如何永远留下她。
“不……”楚凌渊正要开口拒绝,却见长公主的婢女南笙神色焦急走来,到了他面前,低头叩拜:“陛下,殿下要对公子动用家法,奴婢恳求陛下前去阻止。”
楚凌渊本来管不到长公主的家事,但为了不在这里单独面对蓁蓁,他不多考虑便起身离开。蓁蓁望着那道劲瘦挺拔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看来今日只能作罢了,她想进宫去见楚凌渊,最好是先斩后奏,不能让他知道,否则他故意躲着自己,想见他的面,怕是难上加难。
楚凌渊赶到祠堂时,齐之沛正在领受家法,瘦削的后背上长条竹杖抽出一条条红色血痕,看着触目惊心,令人心疼。
而本该心疼的那个人,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听着每一杖抽在皮肉上的声音,长公主眼也未曾眨一下。
楚凌渊看向陈何,陈何立刻会意,高声喊道:“住手。”
行刑的仆役退下,南笙急忙上前,给齐之沛披上衣裳,她在长公主身边伺候多年,是看着齐之沛长大的,待他更如自己的孩子一般,见到齐之沛伤得这么重,南笙双眼微红,不免抱怨:“公主,你怎就如此狠心啊?”
长公主眼中流露痛楚,只好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神又是一片平静。
“你可知错?”长公主严厉问道。
齐之沛眼神坚定:“孩儿知错,但章宏侮辱我父,身为人子,孩儿不能坐视不理。”
长公主苦涩一笑:“你父亲是逆犯,他有哪一点说错了?”
齐之沛提高声音:“母亲,你明知不是这样的。”
长公主抢过仆役手中的竹杖,狠狠抽在他身上:“住口,往后不要再提你父亲。”
母子之间第一次不留情面的争吵,没人敢上前,陈何摆摆手,示意南笙将下人带出祠堂,很快这里就剩下几个人,南笙把祠堂的门关上,守在门口。楚凌渊缓缓走近,从震怒的长公主手中夺过带血的竹杖,丢至一旁。
帝王来到齐之沛面前,凌厉凤眸落在他倔强的脸上,冷声开口:“抬起头来。”
齐之沛抬头,两人目光相碰,他目光里隐藏的决心在帝王那双黑眸下无处遁形。
“告诉朕,你想做什么?”楚凌渊了然一笑,伸手摆弄着腰侧佩剑。
齐之沛双手紧握成拳,开口掷地有声:“陛下,我想入朝堂。”
长公主惊道:“你胡说什么?”
“请陛下准许我入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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