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目的地峨眉山已经越来越近了,欧阳陵却忽然收到一封家书,看完后神色黯然,当日夜里便和阿凝说,此次出行得中途夭折了。
原来是他年近八旬的家母忽然染了重病,家兄写信希望他能立即赶回去。
欧阳陵的故乡离青阳县不远,阿凝甚至以弟子的身份去过一次。他的母亲是位年迈而慈祥的妇人,阿凝看见她便想起自己的祖母,心中对她愈发敬重。现在听到这个消息,她当然支持欧阳陵立即返回。
欧阳陵却皱眉道:“你不和我一起返回么?”
女子微笑着摇头,“这是我作品上的最后一块空白,我想尽早做完。跟随先生出门已经多次,我也攒了不少经验,再加上身边也有得力的护卫,先生不必担心我。”
欧阳陵沉吟片刻,有心再劝,但阿凝已经转身吩咐锦环去了。她让锦环把马车上带着备用的几样珍贵补品送给欧阳陵,捎去给欧阳老夫人。
他们师徒二人相处已久,欧阳陵知道阿凝是极有主见的,现下她主意已定,自己也难更改,只得作罢。他就前面的路线仔细叮嘱了阿凝一番,又提醒她,一个月后在唐州有南山先生举办的聚会,他大约去不了了,但阿凝务必要以他的弟子身份出席。
这些阿凝都一一记在心里。末了,欧阳陵想了想,又坐到案前,提笔写了封信,交到阿凝手里,道:“这是写给峨眉山上如眉山庄庄主的信,你且拿着。那庄主是我多年老友,为人耿直方正,且生性热情好客,你若有什么需求,可以去找他,报上我的名字即可。”
阿凝点点头,又道了谢,再三保证自己一个人能行,只去一趟峨眉山便返回,欧阳陵才勉强放了心,当下就领着贴身小书童从泸州返回青阳县。
“先生这样不放心,为何从来不劝凝夫人回京?”二人骑马出了城,那书童不解道,“凝夫人素来听您的话,您若是开了口,指不定就成了呢。”
为了隐瞒身份,书童将阿凝唤成凝夫人。
欧阳陵摇头道:“我怎么会劝她回京?我是她的老师,她能成就千古才名才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荣耀。她有这个天赋和能力。回京不过是浪费她的才华。”
这一年来,阿凝似乎是为了逃避现实,在画艺上愈发潜心专注,出了不少好作品,山居客之名又重新响起,且有愈发鼎盛的趋势。若是回到京里……这样的创作顶峰说不定就提前结束了。
当然,欧阳陵心里也清楚,她不可能永远不回宫。皇上至始至终都没有立妃的打算,倒是在去年立了皇长子赵仹为皇太子。以这位帝王的性子,他不认为他会放任这位正宫娘娘在外太久。
皇后对外一直称病,也只有他、东临侯府等少数人知道她是离开了宫廷。身为皇后却离京在外,当中原因知情者无不讳莫如深,欧阳陵也不知内情。不过不管原因为何,当今帝王情深至此,他这个旁观者也忍不住惊叹。
*****
欧阳陵走后第二日,阿凝就动身继续往前。或许人总有时运不济的时候,此番一行人离开泸州后几日,刚踏上峨眉山,天空就忽然暗下来,一层层乌云漫过头顶,眼瞧着便是一场疾风骤雨。
附近都没有百姓人家,阿凝把马骑到最快,到底还是淋了雨。好在最后他们在山腰处寻到一个荒废的民宅,暂时可避风雨。
几个人把宅子整理一番,铺上自带的床板被褥,拉上帘子,布上地毯,倒置办得颇为整齐舒适。锦环指挥着几个人搭了个临时灶台,做了简单的米粥和小菜,大家用过饭后,又饱饱地休憩了一夜,翌日清晨,外头仍然下着雨。
阿凝走到门口,看了眼外头的雨幕,修长的手指忍不住伸到外面接了雨水,冰冰凉凉的。
眼前蓦的一闪,似乎有个修长挺拔的男子,就立在她身边,泛着清梅冷香,声音低柔如乐曲,“过来些,现在风大,小心吹凉了。”
她心头一惊,可定睛一看,身边哪里有什么人?
是了。多年前,她第一回在祈王府住的时候,有一日空中漫天飞舞着雪花,他和她站在书房的屋檐下,她还不及他的肩膀。她伸手去接雪花,他就是这么说的。
骤然一阵疼痛,从心尖一点迅速蔓延。她扶住旁边的门框,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主子。”锦环试探地唤了一声。
阿凝神色恢复如初,转身回了屋里,“姑且再等等吧。这一带雨水不多,这雨总要停的。”
结果到了第三日,雨都没停下,反倒是阿凝,总觉得喉间微痒,偶尔有轻咳,大约是着了点凉。
雨天路滑,上山愈发艰难。可若是下山回泸州城,也有几日路程,冒雨下山显然也不是明智之举。
锦环取出出门必备的感冒药熬了汤,热气腾腾地伺候她喝了,道:“这里虽然旧了些,但能挡风遮雨,咱们的粮水也带得足够,主子且好生歇息吧,一切待雨停了再说。”
阿凝一口气喝了汤药,摇头道:“唐州一会的日期渐近了,不能再耽误。今日的雨瞧着小了些,我带着肖五一起去,你放心好了。”
肖五是护卫中身手最好的,人也机灵,那可是荣寰手下一员猛将,这些日子都跟在阿凝身边负责保护她。锦环如今跟他也很熟悉。
说到底,主子说话,奴婢只有听命的份儿。不过阿凝做事并非逞强斗狠之辈,只是把附近重要的几处地方看了,也没敢往上爬,天黑前就好端端回到了住处,叫锦环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夜里,阿凝坐在灯下,听着外头的簌簌雨声,视线却落在眼前的舆图上,眸中掩不去的欣喜。
她的万里江山图即将完工了,这将是开拓历史的一副大齐全舆图,历史上从未有过比这更详尽也更可靠的地图。她采用的是欧阳陵的六体法,即以分率、准望、道型、高下、放邪、迁真六项为绘图依据,极尽完善地记下地形情况。这会成为流芳千古的创作,亦将成为她此生最为得意的作品。
她一人之力没办法真正踏足每一寸土地,很多地图还是按照书籍中记载来画,若是数处书籍所载情况一致,她便直接照搬来就是。偏偏有许多争议的地段,抑或变化颇多的地段,她必须亲自求证。峨眉山就是这么个地方。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块数据了。
这夜她睡得极晚,临睡前还思索着,再等两日,若是此番真无缘登上峨眉山山顶……便只能用欧阳先生十年前所测数字来画了……
次日一早,雨停了。锦环开心不已,想着早点告诉阿凝,可等了好久也没见阿凝起床。
“主子!”锦环走到阿凝的床边,只见榻上的人正一动不动侧卧着,被子挡住了半个头。
锦环把被子轻轻拉下来,这才发现,她脸上竟是异样的潮红,呼吸也有些急促。
伸手一摸额前,那儿滚烫滚烫的,锦环当下吓白了脸。
阿凝烧得迷迷糊糊的,勉力想睁开眼,却根本分不清眼前人是谁。脑中像有利刃在撕扯,喉间嘶哑地无法出声,浑身都像是没了知觉,或许,她现在已经在极乐世界了?
“主子,你怎么烧成这样的……你别吓我……”锦环都快急哭了,乱了一阵才想起了叫大夫。外头的一干护卫也都惶惶的,这位姑奶奶若是有什么事儿,他们脑袋搬家还不算,只怕还要连累九族。
阿凝活了近二十二年,除了十二岁那次中毒之外,身体少有大病,这次病情却来势汹汹,势不可挡。纵有大夫上山救治,喝过汤药后亦没有好转。
锦环已是六神无主,准备将阿凝带下山去再寻名医,那老大夫却蹙眉摇头,“这位夫人如今身子弱得很,长久奔波只怕更加不利。”他顿了顿,道:“你身边可有什么滋补之物,挑着药力温和的煎些来,应该有好处。”
身上带的好药材,都被阿凝送去给欧阳老夫人了,哪里还有?锦环只好吩咐几个护卫下山去买,自己就坐在床边,不停给她换湿巾。
这里离泸州太远,请过来的这位大夫就是山下乡野的郎中,医术如何姑且不说,对阿凝倒十分尽心尽力,亲自煎药,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把一次脉,这么忙活到了深夜,才沉沉睡了去。
锦环却是如何都睡不着的。她就盯着阿凝苍白毫无血色的面容,眼泪不停地滴。
峨眉山的夜,安宁而静谧。被雨水冲刷后的空气中弥漫着丝丝冰冷,带着青葱翠意。隐约间,她仿佛闻到一阵清冷梅香,越来越近,越来越明晰。
一身墨黑大氅,仿佛同夜色融为一体,唯有一张清冷而俊逸的容颜,在这片墨黑中,晶莹如雪。
昏迷中的阿凝忽然睁开了眼,仿佛有个声音在潜意识里唤醒了她,让她侧头去看,这忽然来临的人是谁。
她的视线仍然是不清晰的,她头疼欲裂,好想就这么睡过去,万事不理。可是,那一步步走进来的脚步缓而轻,是记忆中他独有的节奏。朦胧中,她望见那飘荡的袍角,上头有密密麻麻的金线龙纹。
锦环已经傻呆呆地站起了身,退到一旁。
赵琰走到榻边,骨节分明的手指触到她的脸,竟似在微微颤抖。
他的声音低沉如暗夜,“阿凝,你是……任性惯了。”
☆、第152章 千线结
所有人都退到了屋外。锦环关了门,转身便看见外头正在拴马的陆青山。
陆青山一声褐色衣袍,鬓发俱为汗水浸湿,胸前仍然剧烈起伏着,长期的疲惫让他的目光显得暗沉而冷硬。
他们二人是日夜兼程赶来的,从收到信报说阿凝要来剑南路开始。
其实,在这一年多里,这也不是第一回赵琰偷偷来看阿凝了。上回是他想她想得无法自拔,临时撇下了一切朝务,去了青阳县找她。跋涉千里,一路风尘,也不过是远远瞧了几眼,因为朝中突发急事,又赶回了京。
他这个皇帝,真跟疯了一样。这次也是一样,当得知阿凝要来此艰险之地时,任何家国大事都无法阻止他来找她。
看到她的这刻,他心头漫过一层层的酸涩,又软得不可思议。幸好他来了,她这样瘦……这样弱小又可怜……若是他不来,她如何抗得过去这场大病?
阿凝的眼睛没有焦距,完全看不清这张近在咫尺的脸,脑中又一阵晕眩袭来,她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又苍白又瘦小,下巴尖尖的,小脸透着异样的青白。现在的她,和当年他在雀华庵救下她后的模样这样像,让他愈发怜爱万分,只想倾尽一切,来换取她的活泼笑靥。
她总有这样的本事,背着他三两下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到头来,当真是都疼在他心上了。
赵琰凝视她良久,低低叹了口气。
他转身脱下身上黑色的大氅,然后撩起了袖子,拿起方才锦环给阿凝敷额头用的湿巾,换下了阿凝头上的那个。
男子动作轻柔无比,目光中不由自主就有着惊痛和怜惜。
尽管经过下人们的努力改善,这个养病的地方仍然显得简陋不堪,至少,与她自出生开始就没离开过的锦衣玉食相差甚远。他是不知道她如何适应下这样的,他只知道,若在以前,这一辈子娇生贵养的小姑娘肯定死也不会愿意住进这样的地方。
赵琰瞧了眼屋顶角落处悬悬欲坠的一个蛛网,也没唤别人,而是自己亲自动手,拿了临时绑制的扫把扫了。他瞧她刚才睡过去,若是唤了外人来,恐将她吵醒。
或许外人永远也想不到,高高在上的皇帝会屈尊做这样的事情。说到底,在没有外人的时候,他只是她的丈夫,就像平民百姓中的夫妻一样,就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样,很自然地就为她做了。
长时间的劳累,就算是身怀内功的赵琰也累得够呛,他也不记得自己看了她多久,勉力运功让自己提起精神,好不容易等她烧退下了一些,心头也放松了。
大约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数,一直不退的高烧在他来后就逐渐开始缓和。
她睡得更沉了,在被子里除了平稳的呼吸外别的都一动不动,偶尔轻蹙的眉也平息下来。男子这一放下心,满身满心的疲惫便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他估摸着现在大约吵不醒她了,才褪下自己的外袍,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这个床真的很小,几乎只有他们熹宁宫里的床的四分之一。阿凝睡上去是差不多够,但加上一个挺拔高大的男人,就委实太挤了。如此一来,赵琰只有把这人儿紧紧抱在怀里,才勉强凑合能睡。
柔软娇弱的身子一搂过来,立刻乱了呼吸。同记忆一样美好的触感,哦不,或许比记忆中还要美好。她穿得少而薄,透过轻容纱的衣裳,他感觉到她每一寸姣好的肌肤,那如同有着了不得的魔法一般,能让他心魂皆颤的滑腻柔软。
他太久没碰过她了。而她对他的吸引,实在太大。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以后似乎也没有改变的迹象。
她的小脸靠在他胸口处,四肢都被他紧紧禁锢,二人身体紧紧交缠着,就像过去很多个夜晚一样。
他记得,她曾经抱怨过,这样睡有多么不舒服,一来是他身上热度高,二来是她完全没有自由。他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反驳她的,总之她最后是习惯了这样。
这些日子以来,他细思下来,自己虽然宠她宠上天,但的确有诸多他强行让她适应的地方。当然,她的适应能力似乎也不错,心中即便有什么不满最后总能小而化无。
其实很多人并不会轻易为另一个人妥协,比如他自己就是。阿凝是他的心头爱,但除非无关紧要的小事,她也从不能左右他的决定。当然,她也从来没想过来左右。她在宫中为后,府中父兄皆身居要职,但她这些年来,有关前朝之事,她也只跟他提过一个袁钦而已。
这些难能可贵,他过去并非没有意识到,可他控制不住自己。她让着他、听他的话,只是让他愈发想要进一步控制她的生活、占有她的全部,这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劣性”。就比如现在,抱在怀里了,他就想亲她吻她了,他必须学会压制自己的冲动,不然,亲了吻了之后,只会想要更彻底地要她。
她的乖巧和对他的纵容,在她走后变得愈发清晰。他有时候想想也觉得可笑,她临走时说了那许多混账话,他全不记得,只记得她的好。在他心里,她就没有一样不好的,包括这点可爱的小任性。
真好,她又重新回到他怀里了。一只手轻轻抚在她软绵绵的脊背上,一只手帮她把乌黑而散乱的长发理到后面,露出如剥壳鸡蛋一般光洁的额头,他低头,轻轻一吻。
我的乖宝贝,好好睡吧。
天很快亮了,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来敲门。锦环在门口踱步走来走去,陆青山走过去阻止道:“晚些时候再来吧,皇上这时候定然不喜欢被打扰的。”
锦环道:“可这都早上了,主子万一饿了怎么办?”
“你以为皇上会饿着你主子?”陆青山反问道。
锦环顿悟了,是啊,论起对主子的关心和照顾来,这世上就没有比皇上更用心的。
然而,这次他们却料错了。阿凝病情缓解,又饱饱睡了一夜,这会儿的确有点饿了。她迷迷糊糊得醒来时,赵琰尚入睡不久。
窗外虽然没雨,却也仍旧阴沉。房中点了一盏昏暗的烛火,趁着外头透进来的熹微晨光,遇显眼前这种男子的面容如梦似幻。
她这是又做梦了吧?竟然会看见他?如此真实而鲜活的轮廓,让她心头涌起异样的感动,就连识辨这到底是不是梦的勇气都没有,只是想着,要珍惜眼下这一刻。
毕竟躺了一个日夜,阿凝此刻的神思也并不十分清明。她脑子里木木的,抬起头,亲了下他的脸。见他没反应,便再亲一下。
这触觉跟真的一样……可是怎么可能是真的?她抛弃了他,他也已经不要她了……多少个夜里,她在寂静中醒来,枕衾寒冷间,她只能生生压抑着,才不至于哭出来。
她想他,也想三个孩子。
哦,她当初是为什么抛弃他的来着?她这会儿也记不起来了,只是没什么章法的、用尽全力地亲他。
她正病着,用尽全力,也不过是软绵绵的力道。而且很快就经不住累,又睡了。
于是,待赵琰再次醒来时,她的唇是贴在他唇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