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六低头提脚迈进房间来,却摆手不让姬安扶“我还没老到自己不能动”。
姬安连忙看向刘小花。
刘小花却不知道了,他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站着还要人去扶的?不肯上前。
姬六只得在门框处站着,好像有点疲惫。缓了缓,才开口“你为什么那么中意刘有容?”
“什么?”刘小花只以为他是来对自己发难的,没料到他突然问了这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一个问题。
“你觉得他是仙人一般,天上有,地上无。可你为什么没有想过,他也是尸山血海走过来的人,他能以一已之力开宗创派,真的白璧无瑕?”
刘小花听他拿刘有容说事,心中怒火难抑,便索性不开口。
姬六拢袖,下巴微抬,垂眸道:“你心思向来细致,若是旁人,不可能不想。但为什么偏偏却从来没有多心于他?反而从第一眼看见他,便处处维护,对他死心塌地,觉得他是再好不过的人。”
见刘小花只是不言语,姬六叹了口气:“他做了什么好事,到也罢了,可他偏偏除了带你来小蓬莱之外,没有一件是好的。比如他杀刘阿娇的事。外头说是林家的姑娘夺舍刘阿娇,刘阿娇将计就计,欺骗了刘有容和林家,助圣帝登上帝位,自己做了圣后。之后刘有容不察,还被她骗了修为。却还以为刘阿娇真的死了,要杀林家姑娘报复,没想到会阴差阳错。这事故,从头到尾刘阿娇狡诈过人,心思狠辣,害他不浅。可这里头,你就没有半点怀疑吗?”
刘小花还是不出声。
姬六也不以为然,慢悠悠地继续说:“少帝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也可以从他的起居记事中看出一二来。坊间风评能是假的,别人说的故事也可能是假的,可生活起居,日常言行却不可能作假。他即是公道正直的性格,却立刘阿娇为后,那她真是一个奸邪之人吗?既然她不是那么坏,为什么要欺骗刘有容?刘有容那么好的人,就是当面要他全身修行,他也照样奉上,她犯得上骗吗?”
姬六说着,不由一笑“不妨换个说法,刘有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要像防着林家一样防范他呢?”
刘小花本能想要出口反驳。他怎么能这么说师父!师父明明是天下最好的人。
可是,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师父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连感激他的救命恩情的想法,都在这种无端的倾慕面前跟本不足一提。
因为……因为他就是一个好人。
她心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出自本能的,不可抑制的想法。刘有容是一个好人,深入骨髓地觉得自己应该讨他欢心。
姬六声音冷清“他做的事情,若放在我的身上,你恐怕要费一百二十个心去年度量,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可在他身上,你便一味觉得是别人错。你有没有想过是为什么?”
刘小花心跳如鼓。怔怔看着姬六。
姬六也不看她“说到底,他刘有容也不是堂堂正正的,也问心有愧,也有见不得人的手段。”他笑得温柔语气平常,对刘小花说:“瞧见了没有?即在这世间,活着便也就只能屈从,这就是天道。若有人不服气,自以为胜了旁人一筹,他人不堪与之为伍,再意难平,终也有傲骨寸断的时候。毕竟人活着才是最最要紧的。”
姬安站在外头,见自家公子说这些,便不知道为什么。原本不是为这来的呀。
刘小花又是不服又是惊讶,神色晦暗难辨“大公子这是什么意思?我师父他有什么不妥当吗……”再努力维护平静,恐怕还是对姬六有一丝怀疑,可声音中难免还是有露出端倪。
“这些话,你还是不要问我。我说什么你也未必信。你扪心自问吧。刘有容他有没有不妥当的地方?”姬六说完终归觉得没趣,拂袖便要走。姬安要扶,他甩开姬安的手“我没有精神再与她说话。”
姬安闻音知意,目送院外小仆上来迎了姬六,便留下来对刘小花道:“其实我家公子来原本是有一桩事,要请娘子相助的。”
刘小花内心繁杂,强按下问:“什么事?”
“日前有一位故人前来向公子求事,说他家人病了,可公子听了,却不得其法,以为该让娘子听听,或能知道原由。”
刘小花虽然感到不解,不知道姬六有什么意图,还是点头“他来了吗?”
姬安点头,对远处的下仆招招手,便立刻请了一位中年男人进来。
那个男人看上去有些派头,穿的衣裳十分华丽贵气。
他怀疑地看看刘小花,不相信她能给自己什么帮助。可大约是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情,开口道:“我家公子自生便有不足之症,好些大夫都说过不了二十生辰那天。去年四月初七,正是我家公子二十岁生辰,家里人好不紧张,只恐怕会出事,好在,公子那一天精神还不错,没想到眼看着过了时辰,这一劫就算过去了,到最后那一个时辰却出了纰漏。公子突发病症,不足半个时辰就逝世了。”
说着,神色十分感伤。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府中便打算第二日把丧事办起来。可怎么知道,第二天一大早,公子又像没事的人似的,去给夫人请安。”
“他没死?”刘小花到不觉得有什么惊奇,有些人只是假死,缓过来一口气就活过来的,也不少见。
那个男人摇头,继续说:“那时家里人好不开心。夫人又是悲又是喜,眼见着儿子好生生地活着,只感念苍天有眼。也不肯再叫公子住以前外头那个院子,只说那边晦气。便使人去搬东西,怎么知道,搬东西的人去了公子院子,吓得连忙跑回来,两个报信的,活活吓死一个。没死的那个,也吓得不轻,只捂着头大喊,公子死了公子死了。夫人气急,便要打死这个不开眼的东西。我到觉得蹊跷,便劝住了夫人,带了人去公子院子。可进去一瞧,公子他果然是死了。”
刘小花也是意外“活着的那个是假的不成?”
男人叹气“我查看了公子尸身,还是昨日收拾过的样子。脸上盖着白纸,身上换了过身的衣裳。分明是只等办丧。我也想着恐怕夫人那边是假的,立时往夫人那边去,却没料,夫人向身边的那个,被鬼叫的仆人吓着,竟然一口气接不上来,也过身了。
夫人大悲,只得又再把丧事办起来。我见那骗子既然已经死了,再说什么也是无益,只徒增伤感,便没有多说。照样把死的这个收拾起来。只想着,把这个一埋,也不必理会太多这件事便算了。他一个骗子,折在里头,必然是没有人过问的。不过心存疑惑,这次我到没有假手于人,自己亲自办的,特别小心留意这个人与公子甚么不同。可找来找去,竟然连胎记都没有半点差池。放在一起,恐怕连夫人都不能分出真假。”说着,他问刘小花:“娘子以为,这世间有两个分毫不差的人吗?”
“或有?”刘小花也不确定。
男人未予置否“第二天一大早,我把外头的事情安置好,便去夫人那边回话,一进去院子,便见到院子里的丫头们跟见了鬼似的,全站在东厢外头,见我来了魂不守舍让我去看,我从窗户向里瞧,便瞧见公子没事的人似的,正坐在下手陪夫人谈笑。母子和乐融融。我又慌又急,立刻让她们不要出声,自己带了人,又去公子院中。”
“那两俱尸身还在?”
“在。”男人想必是想到当时的诡异,脸色十分不好,说“我怕有不好了。便立刻背着夫人请人来看。那位过来瞧了,说是两生花作秽。这种东西到也寻常,府里的人这才安了心。照他说的施了术法。都只道是太平了。”
“第二天,公子仍去请安?”刘小花也是惊愕。
那男人怅然叹了口气,点头“这些人,没有一个活过一天。不是被吓死的,就是意外而亡。可第二天,仍有好生生的公子在夫人身边。我们请了许多人去瞧,说什么的都有,却一点也没法子。到如今已一年有余。娘子觉得,是什么缘故?”
刘小花谨慎道:“光凭你说,也不能妄下定论。”
“这到也是。你要立刻就打包票,我也不能相信。好在这事出得突然,又莫明,那些尸身我不敢随便处置,便都放置在一处。娘子若是愿意,可亲自上门查看。”
刘小花心里一动,看了姬安一眼,见他不动声色回了她一个眼色。就知道自己所想不差了,姬六到底是退了一步。
她心里重担落了一落,对那个男人说:“我到是想去,可如今……”一脸犹豫。
果然那男人摆手:“你若要去,今日就得去,一会儿也耽误不得了。至于其它的,你不必顾虑。我家老爷自会与陛下分说。”似乎极有权势的样子。
姬安虽然低着头,可嘴角到是翘了翘,有几分促狭的轻视。
安排完这些,姬安便不再多留,正要走,刘小花支开了那个男人留住他:“不知道剩下的事大公子打算怎么安置?”
姬安欲言又止,最后只说:“娘子既然不愿意参合这些事,从此以后便不要再问了。七皇子……新帝自有他自己的缘法”看看着一屋子的箱子又说:“这些东西娘子还是着人好生看好,不日还是得还到厉氏去的。大公子还用得着他们,不会为难。至于仓田,他们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你这头。”
姬安走了,刘小花还不能置信。就这样?
姬六竟然这样轻易就算。
走到院外,姬六的腾云车正要走,在刘小花面前停了一停。姬六修长的手指挑起帘子来,那白的手和火红的布分外刺人眼。
他狭长的眸子垂下来问“今次我要不应,你要怎么打算?”
刘小花只说:“那样东西已跟我的灵台长在一处。只找人挖出来放它走便可。”并不说别的打算。这样她一死,黑皮也脱身了。谁都没有牵连谁,真是赤条条无牵挂。
“我想也是。”姬六笑笑,仿佛两个人在谈的是再轻松不过的话题。他带着笑意,瞧着刘小花,问“那,现在你可如意?”
刘小花从没见他这样大度施恩,总觉得不能安心,可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躬身说:“多谢公子。”
姬六收回手,隔帘说:“这一次我到底是优柔寡断,不知道是不是寿数快到头的缘故,听说人之将死,言行皆善。不过也只得这一次。”
说着,猛地咳了几声,好不容易压下来,才继道说:“把你拘在宫廷之内制衡仓田是二,为求不死才是一。那个东西,我志在必得。如今我既然下不得手,便给你一个机会。你天高地远去罢,不要叫我知道你在哪儿。”便是说这种话,他的声音也仍然温和。
说罢了帘子合上,车子便轰轰地升空而去。没有半点留恋。
☆、第133章 如意(二)
刘小花目送姬六的车子离开,心中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挫败感。
她以前总觉得,姬六再了不得,也只是一个人,自己总能有压他一头的时候,可这次,对方真正的意图如果不是主动说破,她竟然想也没往那上头想。
明明就那么明显,自己怎么没有想到?
可能因为他之前明明用了同命符却又爽快地放过她,所以让她产生了幻觉,以为他并不想要得到这个东西。可事实上,在当时也许只是时机不成熟……
刘小花即恼怒,又失落。觉得自己像白痴一样。
她终于开始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是完全不同的。
这样的人,就算你再努力,也只能望其颈背无法将其击败,更不可能取胜。
但到底,她还是又重新鼓足了勇气。
她狠狠地想,姬六恐怕是最乐意看到自己低头认输的。她偏不让他如意。
来求事的人催促再三,刘小花收神从丹房拿了点东西便打算走了,空同得了消息忧心忡忡“这婚事……”
“没事。”刘小花并没有有过多解释。
空同便叫了周青来对刘小花说:“你不在,我就得在山上守着,如果那边有什么拿不准的,你就让周青回来传信。”
刘小花没有料到,虽然回山时间并不长,周青就已经在空同面前混了个脸熟。
但想想也不奇怪,当时在几个弟子中,周青也算得上比较出众。相互既然熟悉也更方便。便带上周青上了中年人带来的车驾。只是没时间与三枝说话。
等车中只有两个人时,周青便立刻同她说“这个人姓随,叫随大,主家位居丞相之位。”
他从来有心,虽然没有打听很多,但这一样已经叫刘小花惊讶了。说:“姬六以前是随相的奴仆。在随府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周青点点头“方才我跟下仆探听过,下仆并不避讳,直呼大公子的名字,好像并不太知道大公子的身份,又因为大公子从来没有直接干预过什么大事,以为大公子只是暂时得志仍是丧家无根之人,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世俗官宦,又怎么看得到上层仙家权力更迭。往往看到的‘贵人’多不过是摆在台面上的人偶。
刘小花点点头,见车子已经离开小蓬莱对周青招手,略一思索便让他附耳过来。
周青欠身过去,听刘小花低声说了几句,一脸惊讶,最终还是点点头。
车子跑得飞快,不多时便落地入城,才刚入城,便遇到了拦车检查的。
随大仗势要闯,却被领头的军士甩手就打了两个大嘴巴。
下仆人惊呆了,指着那军士骂“你可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人!”车中的刘小花也紧张起来。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随大怒火冲天“便是陛下,对我们家老爷也要避让三分!如今我替老爷办事,竟然被你等欺辱!”
那军士却半点也不卖他的帐“老不死的狗东西,还敢在大爷面前乱吠!我说要查就要查!你不让查未必是心中有鬼”说着一招手就叫人来“他再拦,把他就地砍了!”
随大果然不敢再拦。就算之后主子要为他报仇,可人死不能复生。
军士冲上去将车帘子一掀,发现里头坐了一个十多岁的少年,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别人。
意外之余便回头看了一眼。姬安远远坐着喝茶,皱了皱眉。那军车便问车里的人“你叫什么名字?到都城来做什么的?”
“我叫周青,小蓬莱弟子。”少年镇定着,一脸不解为什么要拦着自己的样子,老老实实回答“我是跟着小师叔祖下山去随府除秽的。”
军士又问:“那怎么就你一个人?”
这时候姬安却打断了他“罢了”想也知道,人肯定是早就跑了。
他原也就没觉得能在这儿抓住刘小花,她既然已经得了圣旨不怕一走了之连累小蓬莱了,又知道姬六非抓着她不可,自然也不会跟着这个随家的人再来京城。
这时候还不跑,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便问随大“你可察觉在哪里少了人的?”
随大对姬安很是不忿。他是认得姬安的,一个奴仆的奴仆,有什么好得意?可因为军士在场,他并不敢刚硬“在弯山那边停了片刻,不过并没有人下车。人是在哪里走的,我们也不大清楚。”
姬安对他的态度不以为然,向军士说:“从小蓬莱出来,四面都早有埋伏,为防她化形,还带上能识真身的慧珠沿路去找。音容相貌大家都知道。你只往那边去协助一二。”军士应声,跟着他匆匆走了。
可姬安走了几步,顿足犹豫了一下,扭头又往车边来,站在车下,定定看着‘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