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水程哑着声音说:“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傅落银不会强迫我。我为我的所有言行负责。”
徐杭苦笑道:“我们当然知道您可以负责,但是傅副处长……我就这么跟您说吧,您在傅氏军工科技园我们不是不知道,但是在您住进去第一天起,傅副处长就把这个地方武装成了一个军事堡垒,我们如果,我是说如果,在傅副处长眼里看来,闯进来,带走您,那么我们的安全可能是无法得到保障的,随便来一个展开式纳米炸弹,我们也会损失惨重。”
林水程说:“这也是我要求你们释放傅凯将军的原因之一。你们送傅凯将军过来,我跟你们走。”
“……”那边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片刻后说,“好的,请您等待答复。”
“对了,听您声音有点哑,希望您注意身体。如果您过来了,我们不会按照一般嫌疑人对待您的,这一点请您放心。”徐杭说。
林水程挂掉了电话。
深夜又沉寂了下来,无边的黑暗和寂静立刻又涌了上来。现实的疲惫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睁着通红的眼睛望着虚空发呆。
很久之后他才睡着。
在梦里,他看见了年少时的傅落银,他一个人挎着书包沉默地走在校园中,一身桀骜与孤寂。
他梦见自己在周六的下午借宿管叔叔的桌子写竞赛题,桌边放着他爷爷跨越大半个校园、颤颤巍巍送来的保温桶。
傅落银他经过他的窗前,歪头问他:“好学生,你怎么不回家?”
他本来沉默乖巧,一般不怎么搭理人,但是他鬼使神差地对他举了举手里的竞赛题,安安静静地回答说:“要比赛。”
“哦。”傅落银说,他做了一个深嗅的动作,嘀咕道,“宿管叔叔又在炒菜了?什么东西这么香。”
林水程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没有吃饭;没有理由,他就是这样觉得。其他学生们都回家了,或是在校园里拉着父母说着一周的事,还会回宿舍的只有有家人送饭却要比赛的好学生,和没有家人送饭也没找到开着的食堂的叛逆少年。
他又瞅了瞅他,犹豫了一下,轻轻说:“你过来跟我一起吃吧。”
……
凌晨时,林水程被猫踩醒了。
毛茸茸的尾巴扫过他的脸颊,带起他眼尾残留的、湿凉的水痕,温热粗糙的猫舌头舔着他的指尖。
“喵。”
林水程睁开眼,望见一只奶牛猫趴在他胸口,绿幽幽的眼睛看着他。
“……首长?”
林水程不知道为什么这只猫会出现在这里,他揉了揉眼睛,从床上坐起来,摸了摸它。
首长拼命地蹭着他,甩着尾巴,喵喵叫着,仿佛在倾诉相思之情。
林水程伸手捋着它的小脑瓜,轻轻地问它:“你的小跟班呢?”
刚问完这句话,床尾一陷,一只小灰猫也跳了上来,凑过来要林水程摸他。
傅落银把这两只猫都送了回来。
看到小灰猫的一瞬间,林水程下意识地去摸了摸它的尾巴尖,但是什么都没有。
他把两只猫一起哄了哄,摸了摸,随后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上午七点了。
他披衣起身,轻轻推开门。
外面空空荡荡,傅落银不在客厅,但是和客厅打通的餐厅桌上却有了一点变化——餐桌上堆满了一大堆林林总总的化学试剂和样品,更多的是锥形瓶,就是林水程一直用的那种。
走进了再看,樟脑和硝酸钾、氯化铵,硫酸铜这些东西撒了一大堆出来,透明粉末和蓝色粉末混合黏在桌上,散发着有点刺鼻的气息。
这些东西林水程再熟悉不过,硫酸铜,硝酸钾,氯化铵,乙醇和樟脑混合,溶液在温度变化时可以析出晶体。
也叫风暴瓶。
林水程怔了一会儿,直到小灰猫和首长都从房里溜了出来,蹲在他脚边仰头瞅他,他才回过神。
他走到冰箱前,伸手打开冰箱,想把昨天晚上剩下来的一些冷冻鸡肉给两只猫喂一点,但是打开冰箱时,他又怔住了。
冰箱已经被清空了,里面满满当当塞的都是风暴瓶。
清一色的蓝色溶液,这么浪漫的小玩意骤然挤了一大堆在这里还有点滑稽。
现在是冬天,室内温差不大,显然是有人想了办法,试图把风暴瓶塞进冰箱里,以为过一晚上就能析出结晶。
林水程垂下眼,查看了一下。
冰箱上层有二十多瓶,下层冷冻柜还有三十多瓶——全都冻成了冰。没有一瓶析出晶体,最接近的一瓶是硝酸钾放多了没有完全溶解,晶亮的棱形晶体沉淀在瓶底。
他几乎能想象那个场景,高大冷漠的男人认真地坐在餐桌前,按照配方慢慢地配风暴瓶,一边做一边搜索,拧着眉毛查资料,就这样做了一夜,大部分都还是错的。
林水程最终在智能垃圾箱里找到了冰箱里被腾出来的所有东西,包括没有用上的半只冻鸡。
垃圾箱里堆满了揉成一团的纸条,随便捡一个展开,就能看见上边歪歪扭扭的字迹:“不分手好不好,猫和风暴瓶我都补给你。你不要难过。”
再捡一个,展开:“不分手”
再捡一个,展开,上面只剩下他的名字:“林水程。”
再剩下的都看不清了,或许写了什么,都用原子笔狠狠地涂黑了,揉成一团,全部丢进了垃圾桶。
第96章 落花春去02
屋外开始下起暴雨。
林水程抱着首长坐在落地窗前,透过重重雨幕看见科技园的大门打开了。
军用空间车驶入,傅落银一身黑色风衣,在雨幕中低头下车。在他身后的院门外,也慢慢聚拢了更多军用空间车,上面漆着航天局特有的星环标志,应该是禾木雅的人。
一夜和一个早晨的时间,想必各方面都已经谈妥。
林水程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电脑u盘和一些演算纸,用一个随身文件袋装着,这些就是他要带走的全部。
脚步声响起的时候,他就放开怀里的首长,摸了摸它的头,又去另一边拍了拍小灰猫的头,随后站起身来。
傅落银身上带着外边风雨的气息,外套边角被微微的染湿,神情冷肃,嘴唇抿得紧紧的。
他已经没有昨天晚上的失态了,只是眼底的红血丝暴露了他的疲惫。他做了一晚上的风暴瓶,写了一晚上的小纸条,最后也没告诉他什么。
像是知道自己留不住。
林水程垂下眼:“走吧。”
他的声音依然是沙哑的。
“你的猫在这里,你不带走吗?”傅落银的声音和他一样沙哑,“你不在的时候,首长很想你,它会不好过。”
林水程轻轻说:“有些种类的猫长期记忆没那么强,很快它就会忘记我这个主人。没什么人和事是离不开的。”
他温柔地注视着傅落银的眼睛:“我知道你会对它们很好。”
傅落银喉头一哽,偏头不再去看他的视线。
林水程又说了一遍:“走吧。”
他走到楼下,傅落银跟着他下楼。
禾木雅方的人进不来,林水程出现在别墅门口时,门口的车辆也打开了大门,傅凯从车上走了下来,旁边有人为他打伞。园里园外都站满了人。
青灰色的天幕中,林水程注视着倾盆的大雨,忽而觉得心情反而通透敞亮了起来。
几年前,他循着一张小纸条赶来这个陌生的城市,最后被拦在墓园门外,那一天也是这样的一个暴雨天,青灰色的天阴沉沉地压下来;再往前,他高考出成绩不久,去了其他几个学校考自主招生考试,考完的那天大雨夜,他在心悸中惊醒。
或许他从此往后不会再有这样心悸的时刻,因为他已经孑然一身。
想到这里,林水程唇边居然勾起了淡淡的笑意。
傅落银撑伞立在他身边,在林水程想要往前走的时候,他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非常用力,让他无法挣脱。
傅落银什么都没说,林水程回头去看时,只看到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指节,紧抿的嘴唇和幽暗固执的眼神,像一个孩子在最后犟着,不肯放手。
林水程看了他一会儿,忽而踮起脚,在众目睽睽之下——仰头吻上了他的唇。
沐浴露的香气混着薄荷的清香,在唇畔稍纵即逝,如同游走的体温带来短暂的温暖,让人的大脑失去片刻的理智。
这个吻完全超乎他意料之外,傅落银的手僵了一下,林水程看了他一眼,转身踏入雨幕中。
那一眼中带着傅落银看不懂的神情,那一眼让他想起林水程做答辩报告时那种飞扬的神采,带着纯粹地光和热,还带着一点玩笑似的俏皮。不像别离,却像是最平常不过的耳鬓厮磨、亲昵问好。这一刹那,傅落银想起有一次他出门,找林水程要早安吻。林水程愣了一下,随后令他如愿。
平淡、简单,却满溢着幸福,像个“家”的样子。
是他曾倾尽全力去追求的全部。
傅落银笔直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尊雕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倾盆大雨顺着屋檐飘下来,沾湿了他的双肩。
他说不清为什么,林水程一个眼神过来,他心底的滚热酸涩却像是被一泼清凉的水浇灭了,温热的水汩汩化开,让他从累日病态的冷漠中慢慢复苏。
他突然知道那温柔的视线是什么了——看他的视线,看林等的视线。
那是知道终有一天将会别离,而已不对重逢抱有期待的眼神,是寂静的死灰中最后一抹发光的虔诚与想念。
他在安慰他,纵容他,如同一个年长者对小辈无声的默许,可是林水程明明比他小,而这么多次他给他找出牛角尖之上的答案后,终于轮到林水程来告诉他答案。
林水程走了。
傅凯这几天关在审讯室,也憔悴了许多。他走上台阶,跟着回头看了一眼,伸手拍了拍傅落银的肩膀:“进去吧,先进去再说。”
父子俩一路沉默。
傅落银把饭菜热了端上桌,两人都没吃饭,仍旧像是在军队里一样,两个人都坐得笔挺,动作整齐划一。
傅落银一勺一勺地吃着皮蛋瘦肉粥,一边吃,一边走神。
养胃的东西,滑入腹中就带起一阵烧灼感,从胃一直蔓延到心口。
“这次我能出来,多亏了小林。”半晌之后,傅凯打破寂静,“本来这顿饭……过年应该跟你们一起吃,有些事,我是打算过年说明白的,不过现在……唉,现在你知道了也好。”
傅落银闷头吃饭。
傅凯看着自己的这个小儿子,一时间也有些感慨,不知道说些什么。
傅落银的犟是体现在方方面面的,从他高中时为了夏燃的事和他顶撞,傅凯就知道,自己这个小儿子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过于固执,迟早都要吃亏。
傅凯沉默了一会儿,说:“过段日子,我找你叔叔伯伯们介绍几个,介绍更好的。”
基于父母立场,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好的来安慰傅落银。
傅落银不吭声。
他还是一口一口吃着皮蛋瘦肉粥,鲜香的饭粒入口即化,是他熟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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