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何文秀的院子,赵昇突然间停了脚步,微微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的手掌。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打了绣绣,从小到大,他碰都没有碰过她一根手指头。他也从来没有打过女人,方才不晓得是怎么了,了不得她那般诅咒妻子,很自然的就动了手。
赵昇有些失神,在风雪中站了会儿,而后才继续迈步往前走。
还没走回主院,上房便差了人来,赵昇听说母亲唤自己,便折身去了上房。赵大娘得知儿子训斥了何文秀的事情,叫了他来问话,赵昇过去,见妻子也在,不由眉梢一跳。齐锦绣自然也得知了此消息,见丈夫望过来,她也望向丈夫。
赵大娘说:“阿昇,这是怎么回事儿?你怎么还动手打了人?再怎么说,她到底是个姑娘家,你当着丫头的面打她,怕是会伤了她的自尊心。”
赵昇撩袍子缓缓于一边坐下,沉默片刻,这才回话道:“是儿子一时气糊涂了。”
赵大娘又说:“阿昇,你能够娶得锦绣这样好的姑娘做媳妇,真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娘看得出来,这些日子,你们小两口闹了别扭。娘也知道,肯定是为了那个何姑娘,阿昇,我可告诉你,你要是敢做对不住锦绣的事情,娘不认你这个儿子。”
“不会!”赵昇连忙承诺说,“我不会对不起阿锦,我永远也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情。”
齐锦绣原是看着丈夫的,听他说这样的话,她匆匆收回了目光。
赵大娘看了小两口一眼,越发觉得情况不对劲,于是又看向儿子道:“这个何姑娘到底是什么人?阿昇,你有什么责任对她这般好,好到连妻子的感受不顾了?依我看,等过完年,将她打发了回她老家去,大不了,咱们给她一笔银子,省得我听见她的名字就嫌烦!”
赵昇抿唇没有说话,齐锦绣望了丈夫一眼,而后对赵大娘道:“她无依无靠无家可归,很是可怜,赶了她走,怕是将来她一个女孩子会受欺负!”
“锦绣,你就是太善良了!你瞧瞧她那个样子!”赵大娘气得不行,不由将火气往儿子身上撒,“她若是能安安分分的,我们家也不多她那口饭,可她如今算怎么回事?倒是喂养出了白眼狼来。哎,我也不愿与你多说,左右你要是敢再让你媳妇儿伤心,娘可就要动家法了。至于那个何姑娘,她要是再敢这般嚣张跋扈,娘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到时候,赶了她出去都是轻的!”
“是……”赵昇应一声,态度极为诚恳。
母子婆媳三人又一起坐着说了会儿话,便见外头有小丫头匆匆跑了进来,只听那丫头道:“不好了,老夫人,侯爷,夫人……何姑娘,何姑娘方才去马厩里骑了马就冲出府去,说是不要呆在这里了,她回绣坊去。”
赵昇坐着没有动,只冷眼盯着门口看,半饷才说:“不必理睬她。”
太骄纵,太任性,就让她胡闹去!
赵昇这回是铁了心打算不再管何文秀,因而并未将她骑马闯出府去到城外绣庄的事情放在心上。倒是齐锦绣,到底有些不放心,第二日一早,便亲自去了锦绣斋一趟,将事情跟许慕平说了,让他派人去绣坊看看,何文秀到底是否已经安全到达绣坊。
许慕平差出去的人中午回来了,说是何文秀并不在绣坊,如此一来,许慕平便坐不住了,连忙命人出城去四处搜寻。许慕平晓得妹妹还抱病在身,嘱咐她回去好生歇息,他则亲自带着人出去了。
齐锦绣回到屋子,睡了一觉,待得醒来的时候,就听丫鬟小香说,何姑娘人是找回来了,不过,却是……小香到底还是姑娘家,有些话说不出口来,还是齐锦绣一再相问,她才说出了口,说是何文秀失了身子,倒在一间破庙里,今儿下午许少爷带着人才找得到。
又说,侯爷得知此事后,直接从军营赶回来了……
听完后齐锦绣没有说话,只让小香下去,而后她收拾一番去了婆母院子。
赵大娘虽则也担心,但她不喜欢何文秀,故而也只是轻叹几声,而后依旧抱着大孙女甜宝。见媳妇儿来了,她连忙抓着她手,让她坐到自己跟前来,见她似乎神色不好,赵大娘道:“锦绣,别担心,娘永远站在你这边。”
“甜宝也是!”甜宝仰着小脑袋,倔强道,“我都快不喜欢爹爹了,我更讨厌何姑姑。”
齐锦绣轻轻抬手抚摸闺女脸颊,笑着说:“甜宝,娘有话跟奶奶说,让大芳带你去锦华小姨那里好不好?等娘跟奶奶说完了话,娘去接你,今儿晚上,你在娘屋子里睡。”
“好!跟娘睡!”甜宝立马乐呵起来,挣扎着从奶奶怀里爬出来,又反身笑着趴在奶奶腿上,“今儿跟娘睡,明儿再跟奶奶睡!”
“好,乖孙女,去吧。”赵大娘亲了亲孙女。
待得甜宝走后,赵大娘紧紧攥住齐锦绣双手,慈爱道:“锦绣,你要跟娘说什么?你说罢,娘听着。”
齐锦绣道:“娘,不晓得你信不信鬼神之说?我希望我接下来说的话,不会将您吓到。”
“你都能接受的事情,娘怎么就会吓到了?”赵大娘眯眼笑着,抬手将齐锦绣耳鬓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去,“你说罢,娘听着。”
齐锦绣应一声,就将事情全部告诉了赵大娘。
赵大娘怔愣好些时候,齐锦绣叫了她一声,她才缓缓回过神……
“锦绣,你……”赵大娘显然难以接受这样荒谬的事情,她不相信,眼前这个人,她竟然不是真的锦绣。这是在说书吗?便是书中,也没有这样说的。又想着,不,就算她不是真的锦绣,她也是自己的儿媳妇。
她跟她相处了这么些日子,她老婆子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善良聪明又有担当。说句老实话,锦绣她不比阿昇差,她不论哪里,都不输男儿半分。其实那时候她就怀疑过,这么好的姑娘,真的是那个从小骄纵的绣绣吗?
原来……原来……
赵大娘眼中有泪意,她缓缓抬手抚摸上齐锦绣脸颊,啜泣道:“好孩子……你为了锦荣兄妹,为了甜宝,也是操碎了心。你原可以不担这些责任的,可是你却都默默承受下来了。锦绣,不管你是谁,在娘心中,你一直是娘的好儿媳妇。”
“我知道的……娘。”齐锦绣笑容浅浅的,又说,“娘去看看她吧,她虽然做了很多对不起我的事情,但是我想,她恨我终归还是有原因的。”
赵大娘沉默片刻,到底还是起身,她是一位仁慈的老太太,当然希望所有的人都好好。
齐锦绣回了房间后,找出了之前两人成亲前赵昇给她写的契书,那一张薄纸上写道:将来时机成熟,婚嫁自由……之后,齐锦绣又铺展开一张纸,亲手替赵昇写了休书。写完之后,将两张纸叠放在一起,用砚台压住。
写完这些,小香也将甜宝接回来了,齐锦绣一把将闺女抱在怀里,紧紧的抱着她小身子。
甜宝开心得很,仰着脑袋使劲笑,一双小手抱住母亲脸亲一口,然后说:“娘亲的病好了,娘亲又可以抱着甜宝睡觉了。”
齐锦绣摇头:“娘的病还没有好得彻底,娘可以哄甜宝睡,还不能抱着甜宝睡。甜宝,你是大孩子了,你要听话知道吗?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哭,因为哭是没有用的。”
“嗯……”甜宝认真听着,然后点头,“甜宝知道了。”
“真是娘的乖女儿。”齐锦绣舍不得闺女,心都要碎了,一直紧紧抱着她。
甜宝说:“娘,甜宝永远爱你……”
“娘也永远爱甜宝,娘抱你去床上睡觉,给你讲故事。”说罢,齐锦绣抱着闺女起身往床的方向去。
☆、第 163 章
冬天冷,虽则屋里烧着炭盆暖和不少,可是齐锦绣还是怕闺女会冻着。前些日子天气好的时候,让小香将几床压箱底的被褥拿了出去晒,如今给闺女盖上,让她小身子整个缩在轻薄薄的褥子里。甜宝觉得好暖和,又想着娘亲就在身边,她开心得很,许是白日玩得累极,听着故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齐锦绣没有睡,一直坐在床边陪着闺女,直到后半夜了,才动手简单收拾了两件衣物。
衣裳不便带得太多,银子也是。齐锦绣想着,左右自己有手有脚,饿不死。
齐锦绣不是不相信丈夫对自己的感情,她心中明白,丈夫待绣绣真的不过是兄妹之情。他这个人就是这样,重感情讲义气,只要是他放在了心上的人,他做不到不管不顾。这回好了,他打了绣绣一巴掌,绣绣气得跑出去他也不管,如今绣绣失了身子被人糟蹋了,想必他心中肯定极为自责难过吧?
这些她都可以理解,她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人。
但是她做不到,她也不想委屈自己。继续留在这里,两人的关系只会越来越糟糕,她的心情也会越来越压抑。到时候,怕是她就成了深闺怨妇了。
一坐到天明,外头渐渐亮了起来,齐锦绣又转头看了眼闺女,而后起身去锦华屋子。
锦华七岁了,比甜宝大,自然也比甜宝勤快懂事。齐锦绣进妹妹屋子的时候,妹妹已经穿戴整齐,此刻正坐在案前看书。见姐姐来了,锦华赶紧起身,跑到姐姐跟前来。
“姐姐,这么早,你怎么来了?”锦华还跟小时候一样,特别爱黏着姐姐,只不过她懂事,不似甜宝那样。
齐锦绣牵着妹妹的手往一边坐下,细细打量她,见她如今已经出落成斯文俊秀的小姑娘,她心中开心。她还记得,初次见到这小丫头的时候,她才三岁多,当时穿着一身又肥又脏的大人的衣裳,跟着锦华拖泔水。她很懂事,也很可怜,齐锦绣十分怜惜这个妹妹。她待锦华,也跟待甜宝是差不多的。
“锦华,天儿这么冷,往后可以迟些起床,贪点懒没事。”齐锦绣唇角轻轻挑起,眼眶却湿润了。
锦华认真说:“姐姐花了银子请先生教锦华念书,锦华不能贪懒,定要好好念书,将来考进红山书院去。姐姐跟姐夫都对我很好,先生也教会了我很多,我要更加优秀才行。跟那些世家的小姐们一样优秀,给姐姐争光。”
齐锦绣将妹妹揽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背说:“锦华真懂事,锦华已经是大孩子了,往后就算姐姐不在你身边,你也可以照顾好自己,姐姐就放心了。”
“姐姐怎么会不在我身边呢?”锦华好奇,抬头认真看着姐姐。
齐锦绣轻轻捏她挺翘的小鼻子,笑着说:“难道锦华还想一辈子赖在姐姐身边?将来你长大了,终归是要去旁人家的。”
锦华说:“可是我不会离得姐姐很远,我也不想离开姐姐。”
“傻丫头,有些事情你还不明白,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齐锦绣说,“你记住姐姐的话,自立自强有上进心是好事,不过,也不能过于功利。姐姐请先生教锦华念书,一来是因为锦华喜欢念书,二来,书读多了,人的见识会不一样。想进红山书院是好事,不过,咱们不攀比,也别在乎别人的眼光。”
“我知道了。”锦华聪慧,听出了姐姐话中意思,她轻轻点头。
齐锦绣望了望外边天,已经大亮了,她摸了摸妹妹小脑袋:“将书收拾收拾,一会儿要去学堂念书了。”
从锦华住处出来,齐锦绣又回了主院,小香已经将甜宝穿好衣裳了。见到母亲,甜宝扑过来,抱住母亲腿,委屈仰头说:“娘亲一早就不见了,去了哪里?甜宝做噩梦了,梦见娘亲不要甜宝了。”
齐锦绣弯腰抱起闺女,努力笑着说:“去你小姨那里了。”
甜宝揉揉眼睛,趴在母亲肩膀上,回头说:“小姨肯定已经去先生那里了,甜宝也要去。”
“好,娘送你去。”齐锦绣说,又转头望向小香道,“你去厨房端了早点来,给姑娘们送到学堂去。”
小香应声退下,齐锦绣则送闺女去上学,而后回来又坐了会儿。
转头看了看压在砚台下的契书跟休书,见还是原来的样子,她没有再犹豫,背着包袱起身出门去。
*
许慕平说,他的人是在城外一间破庙寻到绣绣的,找到她的时候,她以上不在,躺在破庙内的草垛上。对此,赵昇除了痛恨毁了绣绣清白的匪徒外,他更是内疚自责。如果当时他追出去了,或者,派个人去暗中跟着,事情也不会发展成现在这样。女孩子家的清白很重要,赵昇痛苦不已,一整夜都坐在书房内,没有阖眼。
毁了绣绣的人,他自然不会放过,故而早早便派人去查探此事。
但是姑娘家名声事大,这件事情,就算查,他也只能命人在暗中查探。
一坐便是坐到天明,待得回了神来,他才发现,已经天亮了。想着回主院跟妻子说几句话,再收拾一番去京畿营应卯,奈何有小丫头来说,绣绣在闹自杀,赵昇便转身去了何文秀院子。等一遭事情忙下来后,已经到了晚上,赵昇已经有一天一夜没有瞧见妻子了,下了值便直接往主院来。
没有看见妻子人,却是在她时常伏着画图的案几上瞧见了被砚台压着的白纸,赵昇眉梢一动,颤着手去展开来看。
才看到前面“休书”两个字,他漆黑的眸子蓦地睁大,而后强作镇定努力将这份“休书”念完。
另外一张纸,是他迎娶妻子前给妻子写的契书,当时他怕她不肯嫁给自己,故而写了这个东西为了安她的心。一字一句地念着,待得念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两片薄纸轻轻旋转着飘落下来。赵昇脸色瞬间苍白许多,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他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妻子会真的要离开自己。
离开……赵昇骤然醒悟过来,连忙朝外头跑去。
守门的门童道:“夫人一早就出门去了,肩上还背着一个包袱,夫人说是锦绣斋……”
那门童话还没有说完,赵昇便闯了出去。
此刻天色已晚,外头又渐渐飘起了大雪,锦绣斋的大门已经落了锁,赵昇站在门前,身子一动不动,任由漫天飞雪落在自己身上。
阿锦走了,她离开了自己,而他……却不晓得她去了哪里。
天寒地冻,漫天大雪,她能去哪里?
身上覆了厚厚一层雪,赵昇身子终是动了动,一路走着回到侯府。回了侯府后,赵昇直接去了母亲那里。
赵大娘还不晓得儿媳妇已经不在府上了,正陪着几个孩子说话,见儿子过来了,她一怔,连忙问道:“阿昇,你这是怎么了?”说罢,已是快速站起身子来,走到儿子跟前去,想伸手替他掸去身上厚厚的白雪。
赵昇后退一步,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漆黑的眸子在屋内扫视一圈,而后轻声启口道:“娘,让孩子们先出去。”
赵大娘晓得怕是出了大事,连忙吩咐丫鬟们将孩子都抱去别的地方玩儿,这才又问:“阿昇,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倒是跟娘说。”
赵昇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双膝一弯,在赵大娘跟前跪了下来。
“娘,阿锦走了。”他声音低沉,沙哑又疲惫,跪在地上,头垂得很低。
赵大娘一屁股跌坐回去,呆呆怔愣半饷,才回过神来。
“走了,去哪儿了?她跟你说她要走的?你怎么不拦着她?”说到这里,赵大娘想起昨儿晚上儿媳妇跟自己说的话来,“锦绣昨儿晚上把事情都跟我说了,我当时并没有察觉什么,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原来她是想离开这里。她这孩子……我当时要是想到这些,怎么也要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她是我的儿媳妇,只要有我在,就只认她。”
赵昇低垂着头,默不吭声,半饷才说:“我要去找她。”
“她这个孩子聪明得很,既是有心离开,想躲着你,你去哪儿找她?”说到这里,难免不气得落泪,“好好的一个家!好好的一个家……她对那三个孩子多好。”后面的话,赵大娘已经说不下去了。
第二日一早,赵昇亲自进宫去,向昭元帝请辞,昭元帝未允。
陛下不允,赵昇便于勤政殿前跪着,陛下最终开金口允了赵昇三个月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