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再找老伴吗?”他眼睛低垂,对着杯口,眼睑却朝上掀起,看着苏菲。
苏菲轻拧眉,目露戒备。
沈国安捏着杯缘,嘴角噙上刻薄的冷笑,轻飘飘道:“活该,谁让你找了个短命鬼。”
气氛更深地凝结。除了林婶夫妇,其余三人都冷了脸。
周霁佑搞不清楚状况,他们为什么会认识,又是什么关系,沈老头凭什么对奶奶出言不逊。
苏菲之前就已喝了不少,到底年纪大了,酒力不胜从前,此刻头脑有点迷顿,受到刺激,脸立刻降下冰霜,一改平日的优雅淡泊,反讽:“我找了你才是瞎了眼。”
答案近了,周霁佑感到震惊。
或许,她已经大致猜到,沈国安为何一直不喜欢她。
沈国安气得不行,苏菲凉凉地笑,一针见血:“一把岁数,除了倚老卖老,你还会什么。有素质的人不会到我孙女家里来撒泼。你不尊重小辈,还指望他们尊重你么。”
在场其余四人都安静着。
苏菲一字一句慢悠悠地反问:“谁活该,到底是谁活该?”
沈国安左手握紧手杖,右手举杯不稳,气得发颤。
沈飞白站起身,拾起他面前的空碗,用汤勺舀汤。
“爷爷,北京冬天既冷又干,喝一口白萝卜豆腐圆子汤,养人的。”
他在缓和气氛,也在给老爷子台阶下。周霁佑知道,更深意义上,他是在帮奶奶善后,阻止沈老头怒火爆发。
没有人再有心思继续吃年夜饭,苏菲头有点痛,回房趴着去了;周霁佑自己没胃口,给林婶和老蔡分别盛了一碗饭暂且垫垫肚子。
她忽略掉沈国安,没有主动开口提出帮他盛饭。
沈国安喝完一小杯,沈飞白就拒绝再给他倒酒。
“梁医生叮嘱,您要少喝点。”
沈国安面色不虞,但奇怪的是,他倒也没说什么。
他抬眸看向周霁佑,意味深长:“你这丫头还真有本事。”
周霁佑淡淡:“过奖了。”
沈飞白截下沈国安的下一句:“爷爷,菜都要凉了。”
“凉了你去给我热!”沈国安用手杖狠敲木地板,冷声训斥,“我告诉你臭小子,别以为我同意你娶她,你就可以骑到我头上!”
周霁佑一怔,扭头看沈飞白。她不知这当中还藏有其他事。
门铃再一次响起。
“我去开门。”小腿一带,椅子后滑,周霁佑走出来。
又是出乎意料的人。她打开门,外面站着的是沈恪。
“有人求我来救急,你们还好吗?”
“……谁?”
他越过她照直进来,未作回答。
周霁佑怔在门后,听见沈恪的声音由近及远,靠近餐厅——
“老头子……哟,你都在这吃上了。”
沈国安皱眉:“你怎么会来这?”
沈恪随性答:“怕你流落街头,这不,特地过来接你。”
周霁佑拾步往回走。
沈恪催促:“走啊,还赖在这干什么,我在长安街订了一桌,不比你吃他们的剩菜好?”
周霁佑走到客厅和餐厅的衔接处。
沈国安这时已经拄着拐杖站起身。林婶夫妻陪同。
林婶还对周霁佑笑了笑:“那我们就先走了。”
沈恪带走他们,前后只用了不到三分钟。
人走餐凉,沈飞白收拾餐桌。
周霁佑有话说,他俯身收走桌上所有的筷子,头上长眼,没看她,直接说:“一会再问。”
她耸肩,上前帮忙。
之后由他负责刷碗。
厨房面积小,她倚在门边看着。
她有很多的问题,关于奶奶,关于他。
不过一小时而已,信息量大到她有点混乱。尤其是奶奶和沈老头之间的恩怨,她无法把他们关联到一起。
她还没有开口询问,沈飞白兜着围裙,双手沾染上洗涤灵的泡沫,侧对她说:“我们好不容易重新在一起,我不能再让莫名其妙的外在因素破坏我们安宁的生活。”
周霁佑放缓呼吸:“什么外在因素?”
沈飞白侧眸看她,意有所指:“外在的人和事。”
她忽然觉得,他大概知道了一些当年的事。
“你……”她措辞着,“回去和沈老头谈判了?”
他没有回答,转头,再次把手伸进水里,微躬的身影有着独树一帜的坚韧和执着。
“你没有发现爷爷的变化?”他问。
“嗯。脾气还是那么大,讲话也不客气,但是有所顾忌,有点像是……博关注。”
沈飞白顺着她的观察接着说:“心羽和我说,妈告诉她,爷爷自己在城南选了块墓地。”
周霁佑着实讶异,沈国安这种不服老的人,很难让人相信他能够认清现实,面对死亡。
“争权夺势为了谁,不还是为了他自己。人到八十就是一道坎,他的身体他自己最清楚,他没有那个精力,也或许等不到那个时候。”
水池前是厨房的玻璃窗,沈飞白看向窗外的夜色。
“一直紧握在手中的权力没了,他缺乏安全感,希望有人给他养老送终,可惜脾气倔,还是和我们相处不到一起。”
他说我们,周霁佑敏锐地问:“也包括沈恪?”
他洗好一只碗放至流理台面,继续冲刷下一只,眼眸撇过来:“嗯。”
周霁佑有了一种猜测:“你们是不是在对待沈老头的事情上达成一致态度了?”
就像他之前那样,就像沈恪之前那样,他们都有他们各自的处理方式。
他较为严肃,沈恪则漫不经心。他们都已看透沈国安,抓住他的心理变化,酌情相待。
沈飞白望她一眼,眸光沉静,含一丝赞许和无奈:“什么都瞒不过你。”
周霁佑挑眉:“你还想瞒我什么吗?”
沈飞白神色一下转深:“那就要看你还瞒着我什么了。”、
“……”周霁佑呼吸一滞,她无意间把自己带进沟里。
在他深深的眼眸注视下,她走到他身后,双手慢慢环住他,脸颊贴在他后背。
“沈恪说有人求他来救急,是你吗?你们关系还可以?”
沈飞白原本也不清楚沈恪为何会及时出现,听她一说,顿时明白了。
“应该是心羽。她打电话通知我他们来了,可能转手又给他打了一个。”
沈心羽……沈恪……
周霁佑笑了笑:“你们还真像一家人,互相帮衬着。”
沈飞白没吭。沈恪究竟是帮谁,没必要刻意点明。
“小佑。”
“嗯?”
“我们以后会很好。”
周霁佑轻轻笑:“我知道。”
苏菲已经躺下睡着了,周霁佑轻手轻脚上了床,睁眼熬到凌晨。
远处的鞭炮响彻天空,苏菲醒了,她也跟着彻底没了睡意。
“奶奶。”她在苏菲坐起身时,低唤。
“我把你惊醒了?”苏菲靠坐床头,有点抱歉。
“没有,没睡着。”
她伸手掀开壁灯开关,莹润的一盏小灯劈出一方光亮。
苏菲低眸看她,了然于胸似的:“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
周霁佑也拥着被子坐起来,她稍稍捋了捋头发,然后低头看着被面。
半晌,她说:“我以前一直奇怪沈老头为什么平白无故总是看我不顺眼,现在我好像弄明白了。”
犹记得,那晚在沈宅后.庭花园,沈国安曾怒目指责:还真是遗传了你们周家的好基因。
那时她觉得他扯上基因简直就是信口雌黄,但此刻想来,事出必有因,上一代的恩怨摆在面前。
苏菲叹口气:“我不知道他就是你和我提过的沈家爷爷,难怪了。”
她和周霁佑讲述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
苏菲年轻时随同外交官父母来到中国,那时新中国刚成立不久,她坐在有警卫保护的红旗轿车里,透过玻璃窗参观北京。
警卫员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浓眉大眼,会说英文,且十分幽默。
父母忙于公务,十几天的来华行程,都是这个英俊的警卫员陪伴左右。
她对中国、对北京产生的浓厚兴趣一方面基于自己的眼睛观察,另一方面恰恰源自于小伙子的热情介绍。
她励志要来中国留学,小伙表示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