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霁淡然道:“臣知道了。”
忙碌的皇帝终于抬眼看他,笑道:“知道朕最喜欢你什么吗?万事不问缘由,说得少做得多,可靠。”
谢霁道:“臣不会说话,承蒙皇兄重视,能为皇兄分忧是臣之大幸。”
“朝堂之上只会摇唇鼓舌、纸上谈兵之人太多了,像你和英国公这样不计名利做事的臣子,少啊!”
皇帝润了润朱砂笔,细细打量着殿中站立的青年,问道,“朕若没记错,再过三个月你便是及冠之龄了?”
“是。”
“婚事要提上日程了。堂堂祁王府一直没有女主人,像什么样子?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朕疏忽了唯一的弟弟。”
皇帝想了想,试探道,“我记得南阳郡公的有个孙女,比你小岁余,至今还待字闺中。据说那姑娘自两三年前便对你芳心暗许,矢志不渝,且才貌双全、温婉可人,就不考虑考虑?”
谢霁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臣,已有理想之人。”
他说的是‘理想之人’,而非是‘心仪之人’,几字之差,天壤之别,多了几分凉薄和功利心。
皇帝需要一把巩固皇权的剑,而不是一个醉心于情爱的毛头小子,谢霁不带感情的答案显然取悦了他。
皇帝失笑道:“以你如今的身份,竟然要说出‘求娶’二字且还未成功,想必那是个十分棘手的女子。是哪家女子?和朕说说看,朕可以为你出面。”
谢霁并未急于吐露,“谢皇上关心。若有需要,臣定会请求皇上做主。”
皇帝不在意地笑了笑,挥手道:“婚事最好明年之前定下,下去安排罢。”
谢霁安静垂眼,行礼告退。
英国公府,厢房之中,谢宝真捧着一碗冰镇的酸梅汤小口饮啜,对窗边摇扇的梅夫人道:“阿娘,霈霈邀请我去参加后夜的盂兰盆会,到时候高僧设法讲坛,她也要露面的。”
梅夫人摇扇的手一顿,竟爽快应下了,“去罢,不过要多叫些人陪你。”
谢宝真还未高兴片刻,就听见梅夫人又道:“淮阴侯夫人昨日还同我说,西朝也受邀在列,正好你和他一起,互相也有个照应。”
“阿娘!”谢宝真蹙起烟眉,放下碗,将嘴撅得老长,“我和霈霈叙旧,带着他作甚?怪不方便的。”
“他是客,你是主,带他逛一逛洛阳礼佛盛典有何不可?”
“哎呀,您总是让我带他逛来逛去的,他不烦我都烦啦!您平日不是总教导我要矜持自重么,怎的还撮合自己的女儿和外男夜逛呀?”
“你这孩子,怎生说话的?盂兰盆会上那么多人,你的兄嫂和傅家女眷也会同行,又不是让你和他私会!”
梅夫人起身,用纨扇在谢宝真额上轻轻一点,“再说了,为娘的意思你还不明白?西朝对你有心,又是个诚实可靠的孩子,比你之前那些烂桃花不知好上多少倍……”
“阿娘,我明白。”谢宝真抿着唇,手指抠着碗沿闷声道,“可我又不喜欢他。而且,我早就和他说清楚了。”
“说清楚什么了?”梅夫人狐疑道。
“我和他说了,我有自己想嫁之人,那个人不是他。”
“你……”
梅夫人愕然,冷艳的眉眼中蕴起一层薄怒,不悦道:“宝儿,你当着人家的面说这种话,让他的面子往哪搁?西朝以礼待你,便是真不喜欢他也该委婉些。亏得他老实憨厚,若是换了别人,指不定将你这点小心思宣扬得满城都是了,到那时候,名誉受损的可就是你!”
谢宝真小声道:“我若暧昧不清,那才是对他的伤害。”
梅夫人皱眉,冷郁道:“宝儿,你如此这般,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谢霁?”
谢宝真睫毛抖了抖,不说话。
“我就知道。”梅夫人倏地站起,将纨扇往桌子上一拍,“当初就不应该让他进谢府的门,随你爹将他养在外头也好,送入宫里也罢,总之不让你们见面,将这段孽缘从苗头上灭了!”
“这怎么就是‘孽缘’啦?”梅夫人不比谢乾好说话,对谢宝真要求甚严,谢宝真打小就敬她更甚。
可此番听到母亲如此贬损她与九哥的感情,心中难免受伤,鼓足勇气辩驳道,“您就是不喜欢他,对他有偏见才这么说。”
“那你可知道,我为何不喜欢他?”梅夫人神色有些明显的不悦。
冬日里的长跪、无休止地挑衅与羞辱、借着权势觊觎她的丈夫……当年被谢曼娘折磨的记忆就像是噩梦一般刻在她的心中,难以磨灭。
如今,谢曼娘的儿子又拐走她女儿的心,这叫她如何不忧愤?
若是个善良温和的孩子也就罢了,偏生谢霁满腹心计、手段狠厉又善于伪装,宝儿喜欢上他,无异于羊入虎口。
“阿娘,九哥母亲的事,阿爹已经告诉过我了。我知道您以前受了很多的委屈,又害怕九哥重蹈她母亲的覆辙,从而牵连到我、给我带来灾祸,这才不愿意我和九哥走近。”
谢宝真抬首,眨了眨眼认真道,“可是我真的喜欢他,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或是花言巧语……他从来不会用好听的话取悦我,但是每件答应过我的事他都会去努力做到,最重要的是,他从来不会在我面前说爹娘兄长的坏话,从不会诋毁离间我们,而是像维护我一样的在维护着谢家,从不会让我难堪难做。”
说着说着,谢宝真倒把自己弄得眼眶酸涩。
她软声恳求道,“阿娘,他没那么坏,您可不可以试着理解他?”
被女儿用那样诚恳湿润的眼睛望着,梅夫人仿佛又看到了她牙牙学语的样子,一眨眼,女儿都这么大了,为了心上人敢和自己的母亲争执。
梅夫人面色沉重,良久才深吸一口气道:“他为你、为老六做的那些事,我又何尝不知?可是宝儿,祁王剑走偏锋、做尽恶名,实在是太像他娘了,你叫我如何放心将你交给他?他是你心目中的英雄,同时也是诸多朝臣心中的恶人,他动了那么多人的利益,不知有多少人咒他骂他希望他死,这些种种,你可曾想过自己能否承受得起?可曾想过若是有一天爹娘不在了,墙倒众人推,他能否护你一生平安?”
“我相信我的眼睛,他可以的。”谢宝真道,“九哥不是坏人。”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与坏,你要想清楚!若他单单对你好、对谢家好,却负尽天下人,这样的‘爱’你能否承受得起?”
女儿长大了,梅夫人不愿再强势逼迫她,只语重心长道,“祁王的好我都记着,但并不意味着我可以为了这点‘好’而纵容他或你。他身上有太多看不透的谜团,深不可测,为娘赌不起。”
“我知道,阿娘是为我好。可是,您能不能给我们一个机会?”谢宝真着急道,“他还有很多的好您未曾看见,别急着否决他,成么?”
梅夫人红唇微动,几番张合,终是狠心道:“不成。我和淮阴侯夫人都看好你和西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安分些,莫要再与祁王胡来了。”
从小到大,这是谢宝真第一次见母亲如此强势。
她心中郁卒,心情莫名跌倒谷底,连酸梅汤也不喝了,垂着头起身出门,默默走入炎炎烈日之下,用整个背影诠释‘伤心’二字。
“哎,宝……”梅夫人欲言又止,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也没心思再摇扇纳凉,终是长长一叹。
谢宝真低落的情绪,一直持续到盂兰盆会之夜。
皇宫西侧,西阳门下的空地早已人满为患,耳畔尽是吵闹声混合着僧侣的诵经声,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莲灯点缀在蚂蚁般的人群中,恍若星河坠落人间,显得格外庄严美丽。
“郡主!”傅西朝挤开人群,将一盏浅粉色的莲花提灯递到谢宝真面前,腼腆道,“这盏莲灯给你,等会儿祈福用的。”
谢宝真摆摆手,“多谢,不过不必了,我可以自己买。”
“我给同行之人都买了灯,非是给你一人的,郡主不必担心不合礼仪。”傅西朝解释道。
来来往往的人拥挤不堪,傅西朝被人推来挤去,一番话说得极为艰难。
谢宝真见状,心有不忍,终是轻轻接过莲灯提柄,道了声谢。
“戌正吉时,天子将亲临西阳门宫墙之上迎接佛骨呢!”梅夫人对傅家女眷道,“我已经让临风提前安排好了观赏位置,就在前方不远处的灯楼之上,请随我来。”
刚说完,她见谢宝真一个劲儿地往前走,便提高音调唤道:“宝儿,戌正马上就到了,你去哪儿?”
谢宝真脚步一顿,回身道:“云泽长公主在永盛寺等我,我去找她。”
梅夫人有些不放心,淮阴侯夫人倒是笑道:“你一个姑娘家去怎的放心?让西朝陪你罢,西朝!”
“啊,母亲……”傅西朝看了谢宝真一眼,有些为难。
“西朝,宝儿就劳烦你费心了。”梅夫人淡淡道。
谢宝真知道母亲的意思,张张嘴,到底没说什么,微微点头致意,就向西朝永盛寺行去。傅西朝捱不住淮阴侯夫人的眼色示意,握了握手中的折扇,终是跟上谢宝真的步伐,与她前后保持三步远的距离。
而此时,西阳门对面的屋檐之上,一尊黑影如寒鸦般隐匿于黑夜之中,眺望宫墙之上的灯火辉煌。
人潮滚滚,莲灯晃动,将夜色分割成一明一暗两个世界。
夜风撩过,万千烛芯颤动,如昼的灯火有了一瞬的晦暗。这晦暗之中,两条身穿夜行服的蒙面刺客跃上屋檐,朝那独臂的黑影单膝跪拜,低声道:“头儿,宫里那位传来消息,戌正皇帝会登临宫墙之上,亲自打开由惠空禅师奉上的佛骨铁莲盒。”
“很好。”满月从云层之中缓缓移出,月光倾泻,照亮了仇剑半边阴鸷的脸,“都安排好了?”
“一切就绪,只是……”
“说。”
“只是,祁王也会一同登楼。”
风吹动左臂空荡的袖子,猎猎作响,仇剑扯了扯嘴角,呵道:“正好。前尘往事,今夜一并了结。”
第59章
永盛寺离西阳门不过半里地,若是平时步行一盏茶的时间便可到,但今夜礼佛盛典,到处都是莲灯和人海,谢宝真护着手中的那盏莲灯,走得十分艰难。
傅西朝见状,快走几步赶在谢宝真前头,不住地朝拥挤的人流歉意道:“劳烦让一让,多谢!”
他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要在人群之中开出一条道来并不容易。谢宝真看着他不住地给路人赔笑道歉,心中又想起了阿娘的那些话,一时心闷得慌。
她知道傅西朝是个诚实可靠之人,可她不爱他。
想到此,她对前方以身开道的傅西朝道:“前方就是永盛寺了,世子回去罢,我会保护好自己。”
傅西朝回过一张白里透红的脸来,抹了把额上的细汗,笑着说:“不要紧的,我正巧也要去寺中上柱香,顺道送郡主进去。”
顿了顿,怕她误会似的,傅西朝有些无措地解释道:“真的是顺路,我家每年都会去寺中烧香祈福。”
谢宝真实在不忍心迁怒于他,只淡然一笑:“谢谢你。”
夜空浩瀚,灯火辉煌,永盛寺提前清了场,塔前空地上有莲花高台,四周佛幡鼓动,上有高僧念经讲法,而百余名俗家弟子、达官显贵则盘腿坐于空地上聆听。从一侧穿过空地,便可见宝殿中供奉着三尊佛像,有些许官家小姐、夫人在烧香拜佛,青灯古佛庄严肃穆,倒也清净。
再往前走,便是高耸兀立的永盛塔。
塔旁有个佛家偏殿,供着一尊坐莲佛像,云泽长公主正执着一盏烛台,将佛像前的百盏油灯一一点燃。见到二人进来,她瞥了一眼在团蒲上虔诚跪拜合十的傅西朝,而后憋着笑问谢宝真:“他是谁?从实招来!”
谢宝真将在寺门前买来的一束莲花插在佛缸中养着,顺势答道:“淮阴侯世子,傅西朝。”
“噢,这名字似曾相识,不过听说是个书呆子。”元霈笑问道,“宝真,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谢宝真也拿了烛台帮元霈点油灯,皱着眉苦恼道:“是我娘喜欢。”
此时傅西朝恰巧拜完佛起身,元霈便故意搭话:“请问施主,你方才许了什么愿?”
傅西朝愣了愣,才恭恭敬敬地拢袖一躬,十分认真地回答:“回长公主,在下一愿天下无冻馁战乱,二愿大殷盛世安康。”
“不错,来这许愿的,少有施主这般胸怀。”说罢,元霈转而望向一旁点灯的谢宝真,附在她耳畔轻声道,“我看他不像是装出来的,傻虽傻了点,倒也真诚可爱,勉勉强强能配得上你罢。”
谢宝真本就被梅夫人的刻意撮合弄得心绪不佳,闻言软软瞪了元霈一眼,抿着唇珠委屈道:“连你也拿他取笑我!莫非我来的不是佛庙,而是月老的姻缘庙?”
元霈忙哄道:“好啦,我是看你苦着一张脸不开心才想逗逗你,没想到正巧戳破了你的伤心事……非是有意拿你取笑,可千万莫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就是心中烦忧,不知到底该怎么办才好。”谢宝真默默点完最后一站油灯,放下烛台,望着前方拈花而笑的慈悲佛像道,“不知佛祖,如何定论世人的好坏?”
“佛说,‘凡有所相,皆为虚妄’,这世间的一切皆是雾里看花、如雨似露瞬息万变,没有绝对的好坏,得跟随心的指引。”元霈合十一礼,方低低问道,“宝真你说实话,到底喜欢上了谁,才会令你如此苦恼?”
事到如今,谢宝真也不瞒她了,附耳低声说了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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