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鎏金镂空花鸟球形银香薰球,上头的花鸟纹饰栩栩如生,嵌了几颗珠玉,极是精致华美,只用一根细细的金链子系着,悬在空中的时候还会轻轻的转动着。谢晚春把东西递给楚美人,随后方才搁下茶盏开口笑道:“前日方才见过。我见令妹手中的香薰球颇为精致,竟似宫中所造,便问了她几句来历,方才知道她竟是楚美人你的妹妹。我瞧她妆扮谈吐皆是不凡,很是喜欢,这才请她去我那儿做几天客人。”
楚美人闻言不由蹙了蹙眉,面色跟着惨白起来。她腿一软,依然跪倒在谢晚春跟前,泣声道:“郡主,家妹年幼无知,什么也不知道,还望郡主能大发慈悲,宽恕一二。”
“楚美人这是什么话,似令妹这样的姑娘,我是喜欢都来不及的。”谢晚春伸手扶起楚美人,看着她那双如玉一般的小手,笑着道,“只要,你能替我做两件事。”
楚美人双眸盈着泪珠,已然泫然欲泣:“郡主,我,我真的什么做不了.......”她吓得快要哭出来了,可又怕外头的人听见,仍旧是竭力压着声调,“萧妃娘娘已令人传了旨,明日召内阁诸臣进宫议事。到时候便会传旨给诸位臣工,宣布要立大皇子为储。”
萧妃至今不动皇帝便是为了名正言顺的立大皇子为储,而她不动谢晚春和小皇子则是以此为人质胁迫王家和皇后。倘若明日内阁真的就通过了这一道立储诏书,恐怕皇帝、谢晚春还有小皇子的性命马上就要不保了。
楚美人仍旧是抽噎着,香腮含泪,极是楚楚:“我真的什么也做不了,郡主,我甚至连乾清宫都出不了。”她说到这儿,不由磕头求情道,“求郡主绕过家妹吧,她真的是什么也不知道......”
她神态戚戚极是哀婉,言语之间亦是十分的恳切,一番爱护幼妹之心自然是十分感人的,可谢晚春却是不为所动的模样,反倒微微一笑,轻声与她道:“我说了,只要你替我做两件事,倘若真成了,令妹自是安然无恙,此生平安康泰。若是不成,那我也没法子了。”
楚美人波光盈盈的目中闪过一丝决然之色,咬着唇好一会儿才哑声道:“......不知郡主想要我做什么?”她本就卑贱之身,微不足道,偏偏又因着幼妹而处处受制于人,先是萧妃、再是谢晚春,本就只能俯首听命。
谢晚春抬起手轻轻的拉了她起来,温声宽慰了两句,随即便附在她耳边交代几声。
楚美人听了几句,纤长的眼睫不由一颤,似有几分惊疑。她怔了怔,随即又转头去看榻上的皇帝,然后抬目回视谢晚春,似是几番踌蹴,终于还是抿了抿唇,低声道:“我听郡主的。”
过了一会儿,楚美人端着茶盘离开了,屋内竟只剩下谢晚春、小皇子还有皇帝。
楚美人端来的除了茶水之外还有一碗热牛乳,显然是要给小皇子喝的。
谢晚春叹了一口气,只好用勺子给孩子喂了几口奶乳——从他爹算,勉强是自己的侄子;从他娘算,也算是自己的外甥,无论怎么说为了这孩子的安危,暂时也不好交给旁人,总也要尽量照顾好了才行。好在小皇子才出生不久,却也十分的乖巧,一路上除了初时哭了几声后竟也没再哭闹,只是这将近大半天的功夫他估计也饿坏了,这会儿闭着眼,小小的嘴巴不停地动着,似是在找什么。谢晚春没法子,便用勺子把奶乳递到他嘴边,他没睁眼,只是含含糊糊的喝了几口,嘴边沾着白白的奶沫,很是可爱,只是方才喝了小半碗便已瘪了嘴不肯喝了。
谢晚春垂眸看着他天真稚嫩的模样,心中极软,不觉一笑,随即又想起了什么,不由的抿了抿唇,抬手搁下碗和勺子,用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然后抱着孩子在怀里轻轻的摇了摇,好容易方才哄着孩子睡着了。
把孩子哄睡了,屋内便显得安静了许多,谢晚春缓缓地把孩子搁在边上的小榻上,盖了软软的锦被,见他睡得安稳了,方才起身缓步走到皇帝的榻前去看昏睡不醒的皇帝。
其实,她适才看到小皇子那天真稚嫩的模样便不由得想起皇帝小时候——他比谢池春小了足足五岁,因是帝后久盼而来的嫡子,自是尊贵非常。而对于小小的谢池春来说:弟弟是极新奇的小玩意,他小小的、软软的,就像是团用雪捏出来的小丸子,她总是喜欢绕着小弟弟乱跑。
最要紧的是,他和她,分享同一个母亲、同一个父亲,血脉相连,再亲不过。
他们曾经那样亲近过。
谢晚春忽然生出一丝极复杂、极难言的情绪来,伸出手,轻轻的抚了抚皇帝微微有些汗湿的鬓角——他这几日大约已折腾够了,面色苍白憔悴,眼底显出一抹青黛之色,唇上更是没有一丝的血色。大约是真的累得厉害,他本来乌黑的鬓角处竟有一丝的白发。
谢晚春不觉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不由自主的把心头的话给说出来:“天底下的蠢人这么多,怎么就只有你总是被人骗?”
话声还未落下,适才合目似晕的皇帝忽而睁开眼,定定的看着谢晚春。他目中的神色比之谢晚春更加复杂,是痛苦、是惭愧、是惊骇、是怀疑又或者是悔恨,种种交杂在一起,他一双黑眸是浸满了泪水,哑声叫了一句:“......皇姐?”
当年,谢池春从西南回来,皇帝也曾抱着她的膝头痛哭一场。那时候的谢池春面带无奈,一边抚着他的发顶,一边叹气:“天底下的蠢人这么多,怎么就只有你总是被人骗?”
此言一出,倒是惹得皇帝哭得更加厉害。
谢池春没法子,只好倒了半盏茶递给他,灌了他几口茶给他补充水分,如此方才好些。
然而,谢池春那样的神情、那样的语气,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到了这个时候,谢晚春也并不想瞒他,又或者说早在她从周云处知道皇帝起意毒害自己的事情后,她便已然打算把当年的事情全都说出来。
所以,谢晚春连眉梢都不曾动一下,反倒垂头便对着床上满面复杂的皇帝笑了一声:“是我。”她对着皇帝眨了眨眼睛,慢慢的道,“我没死成,是不是很失望?”
皇帝用力的咬了咬唇,一直等他尝到血腥味方才确定这不是梦。他不由自主的抬起头去看谢晚春,忍不住道:“不可能,是我亲眼看着皇姐下葬的......”他面上显出一抹异样的薄红来,似是有几分怒色,“晚春,你怎可在朕面前装神弄鬼?!”
谢晚春收回自己的手,负手站在床边看着他,忽而嗤笑了一声:“都到了这地步,你竟然还不敢认吗?难不成,我还得把那些事情都一一的说出来给你听,你才肯信?”
皇帝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亦是与谢池春一同长大也曾亲近过,听话语观言行自然知道面前的这人究竟是不是长姐,好一会儿。他似是受了天大的打击,本就苍白的唇仿佛显得更加白了,竟是有几分委屈:“......皇姐既然未死,为何不愿出面?为着你的事,朕几次病重,悔痛已极......”
“几次病重,悔痛已极?”谢晚春简直就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不由得掩唇一笑,接口道,“你这话大约说得多了,连自己都信了?难不成当初令周云设计用用浮色春毒死我的人竟不是你?”
谢晚春一双黑眸有仿若两丸黑水银浸在银水里,寒星一般的冷且亮。她此时的言辞便如刀剑一般直接戳在皇帝的心口处:“你杀了我,再来悔痛,我便要为着你这一份悔痛来和你认亲?再让你杀一回解气?”
皇帝一双颜色淡淡的长眉不由得蹙起,他看着谢晚春,简直不敢相信这竟会是当初那个对他一贯忍让的长姐。好一会儿,他才咬着唇,忍着哽咽之声道:“明明,明明是你丧心病狂弑母在先,否则,朕又何必要杀你?”他的唇颤了颤,乌黑的眼睫不堪重负的颤着,遮住了眼中种种复杂的情绪,不由得道,“那是我们的母后啊!父母之仇,我为人子,怎能不报?”
谢晚春站在榻边看着他,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那张既是熟悉又是陌生的脸孔,百感交集,心中一时竟是起了几分愤慨和怨恼:这就是她曾经百般维护的弟弟,这竟是她曾经百般维护的弟弟!他真真是不仅要占足了好处,连理也要占了才好。
她心头越是怒意澎湃,面上越是从容不迫,甚至还低下头,扬起唇对着皇帝淡淡一笑:“你既存了此念,为何不早早与我对质?为何不早早问过我?你甚至都不愿意问一问我原委和真相,一厢情愿的便以认定我为弑母之人........”她慢条斯理的说着话,神色之间甚是轻蔑,“是了,之前你要靠着我争储位,自然不敢轻易得罪我,不愿为着这么早死的生母破坏了我们姐弟之间的情谊。后来,你稳坐了帝位,可以踢开我了,便早早打算好了要杀我为母后报仇,自然也不敢开口与我说,对不对?”
这一刻,皇帝只觉得有那么一把刀,就这么一点一点、毫无半分情感的剥开他的心,在阳光底下把里头那些腐肉、脓水和黑点全都挑出来,让他不能不直视自己可悲、可恨又可鄙的想法,令他无地自容。
在登位之前,他的确是没有想过要杀长姐的。他很清楚,倘若没有长姐帮衬他是决登不上皇位的,倘若是庶兄登了位,皇姐或许可以安荣一生,可他身为嫡皇子必是要死的——似光武帝嫡长子刘疆,让了太子位,封了个东海恭王,然而连三十五岁都没活过。他生来体弱却也不愿就那样死了,只能咬牙忍下母后之事不提,一脸无辜的依靠着长姐。然而,登位之后,看着站在御座边上、珠帘帘后的长姐,那一直藏在心底的毒刺便又冒了头......难道,他真的就是这么一个卑鄙的小人。
不,不是,他是为了母后.......那是他的生身之母,她的死仇,又怎能不报?皇姐为人女却弑母,本就是该死的大罪!
皇帝在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可面上到底失了血色,好一会儿才恍惚着道:“母后亲笔留下的遗书,怎会有错?”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死死的咬住了这一桩母仇,否则他简直不知自己有何颜面活下去。
谢晚春呵了一声:“母后死的时候你才几岁,十岁都未到吧?你还记得些什么?替你择选名师进学的人是我;替你安排左右辅臣的人是我;替你在父皇面前一再求情的人是我;替你争储位、教你理政的人是我!”她神态淡淡的接着道,“你情愿相信那么一张轻飘飘的信,相信所谓的遗书,也不肯信我?”
皇帝抬眸看着她,眼底的泪水已然要掉下来了:“那你说,母后究竟是怎么死的?”
谢晚春此时此刻半点也不想要瞒着他,直接道:“是父皇赐下的毒酒。”
“不可能!”皇帝闻言大是惊骇,满眼的不可置信,喉间仿佛都要涌出血来,不由恨声道:“不可能,父皇爱母后至深,母后死后他便缠绵病榻,至死都未再立继后!你害死了母后,今日还敢污蔑父皇?!”
谢晚春看着他近乎癫狂的模样,忽然觉得他真是可怜可悲——他活了一辈子,从来都是糊糊涂涂的,恐怕连他生母、生父究竟是如何的模样,他都没看清吧?谢晚春毫无一丝的怜惜之心,近乎轻慢的反问道:“在你眼里,先帝和先皇后自然是一对恩爱夫妻,父皇和蔼可亲,母后温柔慈爱,是也不是?”
皇帝一双眼睛紧紧的盯住了她,两颗眼珠子仿佛都要瞪出来了,就像是两颗充血的死鱼眼。
谢晚春欣赏着他这可怜的模样,笑着道:“母后曾经和父皇说过一句话,我当时凑巧就在边上,一直记着,至今都不能忘。今日倒是可以说给你听听。”她不疾不徐,回忆着先皇后那时的神态声调,模仿着先皇后的口气开口道,“‘凭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后宫三千,女人却不行’。”
皇帝仿佛有些明白过来了,他喉中赫赫了几声,仿佛要说些什么却还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谢晚春看着他,语调缓缓的问道:“你知道母后有多少入幕之宾吗?大概,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吧。父皇杀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却止不住满腔的愤恨——他爱母后,为了先有嫡子,他硬生生等到三十、等到我这个嫡长女出世,方才灰心让后宫产子。他觉得他已然把帝王所能有的爱情全部给予了母后,可母后却背叛他。仅仅是那些男人的命又哪里能让他息怒?非要杀了先皇后,杀了那个背叛他的女人,他才肯甘心。”
皇帝面上灰白,只是怔怔的道:“不可能,你骗我!你骗我!”在他有限的记忆里,先皇后温柔慈爱,从来都是一副好母亲的模样,又怎么会是谢晚春口中那么一个淫.乱的妇人?
谢晚春也不在意,反倒接着道:“信不信由你,当年之事......”她顿了顿,眼神微不可查的变了变,沉声道,“当年之事原本是宋天河捅到先帝跟前的,先帝惊怒至极,暗暗拘了先皇后身边的两个女官,严刑拷打,方才查出此事。所有知情之人,都已被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