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领头的太监谢晚春也认识,乃是乾清宫里头的管事林德厚。
林德厚比之林忠要更年轻些,眉目清秀,身段颇高,话说得时候也格外的恭敬小心,处事亦是十分的圆滑。他先领着人上前来见礼,然后才道:“听说皇后娘娘今日生产,皇上病重起不来身,特意交代奴婢等人来瞧一瞧。娘娘和小皇子可是平安?”
谢晚春叫人抱了小皇子过来,嘴里道:“劳陛下关心,邀天之幸,母子平安。娘娘如今正在里头躺着呢。”
林德厚闻言一张脸仿佛都要笑成一朵大大的菊花,他满口奉承了几句,很快便叫身后跟着的宫人们把皇帝赏赐坤元宫得子的东西给送上来——虽不过是些金玉珠宝一类,但既是内库里头拨出来的,皇帝赏赐下来的,自然是有些名头的。
然后,就在众人都暗自松气的时候,林德厚伸手把手里的浮尘往后一扬,笑着道:“皇上派奴婢等来,一是为了问一问娘娘的身体;二是为了给坤元宫送赏赐;这三嘛......”他拉长了声音,目光自在场诸人的面上一掠而过很快便便温和的笑起来,“三则是为了要抱小皇子过去给皇上他看看——到底是皇后嫡出的皇子呢,皇上他病床上都惦记着,就想着看几眼。”
无论是林氏还是谢晚春都知道皇帝如今已在用寒食散,说不得已受了萧妃或是楚美人的控制。倘若此事把孩子交过去,其实不就是直接送了自家的软肋去别人手上?
宋氏面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语声也换了下来去:“这,这不太好吧。皇上他不是还病着吗?”
“您放心,只是隔着帘子瞧一瞧。陛下一片爱子之心,想来皇后还有夫人您都会体谅的,对不对?”林德厚的每一个字都慢吞吞的咬着牙,似是若有深意。
宋氏瞧着谢晚春抱在怀里的小皇子,一时儿也想不出拒绝的词来。
林德厚却忽然变了脸色,也没给众人犹豫的时间,直接便抬着下巴道:“难不成,诸位是想要抗旨?”他的理由太充足了,皇帝毕竟是小皇子的父亲,他想要看一看自己的儿子,于情于理都是不容拒绝的。更何况,皇帝还是君主,更是不容拒绝。
宋氏生来便是宋家嫡长女,后来又嫁入王家做主母,还从未被一个宦官就这样当着面驳斥。她一张脸涨的青白,咬着唇许久都未出声,边上的谢晚春此时却忽然开口道:“这样吧,我正好也要去看看陛下,我抱着小皇子和你们去一趟吧。”
林德厚闻言微微一怔,不由道:“陛下病重,不见外人。”
“那怎么就忽然想起要见小皇子了?”谢晚春抬眸看了林德厚一眼,忽而道,“还是说,乾清宫里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林德厚听到“见不得人”这四个字,手心不觉隐隐的冒出汗来,他沉默片刻,忽而开口道:“既如此,那便请郡主抱着小皇子跟我们走一趟吧。”
谢晚春笑了笑,点点头:“理应如此。”说罢,她转过身,握住了宋氏的手,轻声道,“我跟他们去一趟,很快便回来......”说着,她故意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身后人的视线,悄悄的在宋氏手心写了几个字。
“时候也不早了,您记得早点回去,等皇后娘娘醒了,让人和她说一声便是了。”谢晚春故意把话慢吞吞的交代了一遍,拖延着时间在宋氏掌心写完字,然后才抿唇一笑,重又转头与林德厚道:“走吧。”
林德厚这才找到点主动权,他摆摆手应了声“是”,看似恭敬,可那态度里头又带了点疏离和倨傲。他在前领着,一路匆忙的带着谢晚春等人回了乾清宫。
乾清宫里的人显然已被整顿了一番,许多旧日里熟悉的面孔都已不见了,已然换上了各式各样的新面孔。林德厚领着谢晚春到了西暖阁便止住了步子,开口道:“郡主请先在此稍后片刻,奴才这就进去和萧妃娘娘说一声。”
“怎么是萧妃娘娘?”谢晚春抬高双眸,仿若意味深长的开口问道,“难不成,如今乾清宫里做主的竟是萧妃娘娘?”
林德厚眼中闪过一丝的不耐之色,可他到底还是有些城府,忍了忍又笑道:“瞧郡主您说的。陛下如今正病着,只萧妃娘娘和楚美人在边上服侍,如今能不能见人,自然要先问一问萧妃娘娘。”
谢晚春点了点头,似乎没有什么意见了,很快便接口道:“那公公您就先进去吧。”
林德厚悄悄松了口气,暗骂谢晚春多事麻烦,但还是小心的掀了帘子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里头出来引人的却又不是林德厚而是穿着粉色长袄和湖蓝色长裙的楚美人。楚美人年纪尚轻,不过方才十八岁,便是不施脂粉也是依旧的美貌出众。只是,她似乎熬了几夜未睡,眼底下有些青色,面上神情麻木,声音亦是沙哑的:“郡主请进吧,公公正在服侍陛下起身,一时也脱不开身。”
谢晚春上下打量了楚美人一番,忽而道:“早闻楚美人容色过人,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倘若我有个长得像您这样的妹妹,怕是要乐坏了。”
听到“妹妹”二字,楚美人略显得麻木的脸上忽而微微一变,她瞪大了眼睛去看谢晚春,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谢晚春仿若未觉,手里拿着一个鎏金银制镂空香薰球,状若无意的逗弄着怀里的小皇子。
楚美人看着那个香薰球,漆黑的瞳孔微微一缩,似是怔了怔。许久,她方才咬了咬唇,颇有几分楚楚之态,轻声道:“郡主今日来得巧,适才禁卫军萧统领才来过。”
“是么?”谢晚春这才转过头去看楚美人,对着她眨了眨眼睛,纤长浓密的眼睫跟着一扬。她看人时,一双明眸犹如宝珠一般烁烁生辉,“听说萧统领素来尽职,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宫里当差,不曾归家呢。怕也顾不上家里的事情,也不知他的夫人该如何惦记......”
楚美人似是会意过来,很快便重又垂下头,缓步引着谢晚春往里走。暖阁里头的窗扇都是关着的,光线极暗,灯亦是只点了几盏,昏沉阴暗。
楚美人沉默了片刻,忽而开了口:“萧妃娘娘已等了郡主和小皇子许久了,今日大约还好,只是明日恐怕就要......”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似是怕惊动屋内的浮尘一般的小心翼翼。
只是,还未等楚美人的话声落下,里头忽然传来萧妃的声音——软软的、娇娇的却又带了一点倨傲和讥讽。
“我原还想着是不是要请郡主来,没想到你倒是自个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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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晚春抱着孩子随着楚美人往里头走去,果然看见萧妃正坐在临窗的木椅上,白腻犹如美玉的手上拿着一支梅花,正含笑回眸看着她。
临窗的木桌上摆了一只汝窑白瓷花囊,萧妃只穿了一身鹅黄的衣裙,钗环尽去,颇有几分清水出芙蓉的模样。她手里握着一把剪刀,颇为闲适的修建着宫人从外头折来的梅花枝。因她生得甚美,清雅中隐约透着一点灼人的艳色,此时手持一支犹如胭脂般殷红的梅花,回眸一笑果真是容色灼灼,哪怕出言不逊,旁人大多也会看在这张美人面上稍加宽容。
林德厚则是微微低头,双手垂着,站在萧妃身边服侍着,显然已被萧妃收服。
谢晚春却没理会那临窗持花一笑的萧妃以及林德厚,反倒转头打量了一下屋内,这才发现皇帝躺在另一边的床榻上。他半阖眼躺着,神色不清,只有胸膛微微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萧妃见着谢晚春不理自己微微蹙了蹙眉,不一会儿便搁下手中的花枝,缓步上前来看了看谢晚春怀中的孩子,笑着道:“这便是小皇子吗?果真生得颇似皇后,雪玉可爱。”
谢晚春此时方才抬眸去看萧妃,微微一笑:“我和小皇子都来了,难不成萧妃娘娘竟还要这般云山雾里的和我绕着说话吗?”
萧妃看着似笑非笑的谢晚春,本还要逗弄小皇子的手不觉便又收了回去微微握紧,指甲尖已然抵着掌心。她面色微微一变,已然冷了声调:“事到如今,我劝郡主还是收敛些吧,这般趾高气扬,实是令人厌恶。”
“难不成,我改了态度,萧妃娘娘您反倒会喜欢我?”谢晚春嗤笑了一声,意态到是依旧的从容。
萧妃紧紧盯了她一眼,目中神色极冷,仿佛恨不得立刻就处置了谢晚春。好一会儿,她方才拂袖起身,转头吩咐左右道:“替我好好招待郡主和小皇子。”
萧妃拂袖而起去,林德厚自是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唯有楚美人依旧立在一侧,轻轻道:“郡主先坐吧,我替您倒杯茶去。”
谢晚春也不挑拣,就着方才萧妃坐过的那张木椅坐下,端详着那被插着花囊中、被萧妃修剪过的花枝。
过了半响,方才见着楚美人端了茶盘过来,递了一杯热茶与谢晚春。她本就是萧妃宫中的奉茶宫人,这一套动作自然做的十分流利,犹如行云流水一般。看着谢晚春捧盏喝茶,她才有些按耐不住,试探着问道:“郡主可是见过我家妹妹了?”
谢晚春端着茶盏的手极稳,可唇边到底还是显出了一丝笑意。
之前,谢晚春让陆平川去查那萧五郎的外室,本也不过是觉得此人怕是有些来历。没想到陆平川从头查了一遍,这才查出点来:原来,萧五郎所谓的外室便是楚美人的同胞妹妹。
可细细思量过后,谢晚春也明白过来了:要诱哄皇帝服用寒食散自然要有人主动配合,可寒食散本就伤身,萧妃自然不会亲自去做。再者,日后倘若真是事发,必也要有个口风紧、肯认罪的替罪羊才好。所以,萧妃才会选了楚美人——只要萧家捏着楚美人的妹妹,便是捏着楚美人的软肋,来日便是让她出面顶罪,恐怕也不敢说出什么,更不敢说一个“不”字。
所以,谢晚春直到这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让锦衣卫的人暗暗把楚美人这位妹妹请出去,控制在手里头。如此,方才能策反楚美人,留了翻盘之机。
听到楚美人这般问话,谢晚春这才缓缓拿出适才的香薰球,适才不过粗粗一瞥,楚美人不过有些疑心,此时谢晚春把东西就这么举到她跟前,楚美人方才看清了,知道这确实是自己托人送出宫,赠予妹妹的香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