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来就是春,可腊月里寒如刀。
宋楠楠裹紧了身上的毛毯,她想要伸手去抱一抱面前的老人,可是她知道对方连看都不想看她。
她的身上也流淌着老人痛恨的血液呢。
老太太突然间笑了,声音轻飘飘的:“出来也好,不出来的话还不能齐齐整整的呢。我们离开村子的当天晚上,山洪暴发,整个村庄都被冲垮了,听说没有一个人活下来。可惜冲的地方太少了,十里八乡,那一片就没有一个地方应该留着。他们都是凶手,最少也是帮凶。”
这些人死了,一个都不冤枉。最好永远被掩埋,永远不要再有活物出现。
他们帮忙建设的厂子垮了,真好,死绝了最好。
除了老天爷,谁都不长眼。像他们这样无权无势的老实人,能够指望的也只有老天爷。
此后就是漫长的治疗。
奄奄一息的女疯子被送进了医院,开始一点点的康复治疗。
瘦的皮包骨头的女人脸上渐渐恢复出血色,她开始学着自己穿衣吃饭,学着不光着身子到处乱跑。
在船上的时候,她没有衣服穿。因为那里太穷了,一家人往往只有一套能穿出去见客的体面衣服。而她,一个事实上的当代慰.安妇,又有什么必要穿上衣服呢?
宋家夫妻花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才让女儿勉强能够出门见人。他们一天都不愿意留在祁省,他们带着女儿回到了熟悉的家园。
一方面是因为夫妻俩工作的需要,另一方面,他们也希望熟悉的环境能够唤醒女儿的记忆,让她恢复正常。
然而这注定只是奢想。人的自我保护机制自动切掉了宋晴的既往人生。
这个聪明美丽到让人惊艳的女子,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其实这样也好。”老太太喃喃自语,“想起来又怎么样呢?想不起来反而轻松。”
宋楠楠抿了下嘴唇:“那为什么会有假档案呢?研究生又是怎么回事?”
“工资定级别,学历不同,定的档就不一样。”老太太自嘲地笑,“我们窝囊无能,连报仇都要靠老天爷,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就是这么简单,简单到让人没办法相信的动机。
可很有效,宋晴后面近20年的平静人生,就有这几张纸的功劳。
凶手是强大的,受害者是弱小的。强大的永远有道理,弱小的永远要被指指点点。
你没有错的话,为什么倒霉的是你呢?可见都是你的不对。
宋楠楠抿了抿嘴唇:“是贺叔叔吗?他帮着造的假档案?”
“你很聪明。”老太太看着宋楠楠,没有正面回答问题,目光冷淡又复杂,“我没想到你能够自己查出来。不过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你身上还流着晴晴的血。”
宋楠楠苦笑:“你一定很恨我吧?”
看到她,就相当于看到了一段耻辱痛苦不愿回首的人生。
如果非要宋楠楠说的话,那她应该感谢老太太的不杀之恩。
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加解恨。
“我当然恨。”老人并没有粉饰太平的意思,“可我也知道,你是无辜的,谁都没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但我又怎么能够不恨?我知道我应当宽容,可是谁又对我们家宽容了。
我们一家三口,从未做过恶。我跟晴晴爸爸从工作开始就兢兢业业,一心一意为厂子,为国家做贡献。
他们又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对,我应该公平。但谁又对我们公平了?
我这一生如果能够重来的话,我绝对不会再像个傻子一样,眼里只有工作,只有厂子。我以为这是我的厂,是我想多了。
大厂永远不缺人,我的女儿却缺少母亲。”
她抬起头,目光淡漠地看着宋楠楠,“我知道你恨我,因为从小到大我都不是一位好外婆。除了养你长大成.人,将来好孝顺你母亲之外,我找不到任何抚养你的理由。
你可以恨我,但你没有资格恨你的妈妈。即便她遭受了那么多不幸,当初我们发现她怀孕,想要打掉你的时候,还是她将药扔掉了,留下了你。
你可以说她的行为都是无意识的。但这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注定。
我不想骗你,我的确讨厌你。我没办法用理智控制情感,就好像那些畜牲对你妈的伤害永远不会消失一样。
我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竭尽所能,抚养你长大。”
宋楠楠苦笑:“也就是说无论我如何努力,从出生开始,我就是罪恶的象征吗?”
老人认真地点头:“没错,对我来说的确如此。但对别人来讲却未必这样。
对你的母亲来说,你是耻辱与希望的混合,但是因为她忘掉了以前的事,所以你就是希望。
对你的朋友来讲,你带给他们的是喜悦,而不是其他。
老宋死了,你就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罪恶,我没办法当成这些没有发生过。我不能原谅你,因为我没有资格原谅我自己。
就当这是命吧,你也没必要难过。因为对你来说,我也是无关紧要的人。就算你难过,我也不可能安慰你。”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屋子已经黑不隆冬,伸手不见五指。就连猫咪都不安地发出了叫唤声。
家里头祖孙二人,却谁都没有开灯的意思。
宋楠楠感受到了浓浓的悲哀,属于这具身体的悲哀。那种强烈的痛苦攫取着她的心脏,让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他们都没错,能让她活着长这么大,她都应该感激。
可是,她又有什么错呢?就因为她的基因是错误?
屋子静悄悄的,死一般的沉静。
外面却不知什么时候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来。那滴嗒嗒的水声落在地上,绽放出一道道不断扩散的小圆圈。
宋楠楠以为自己会发散性思维,想到奥数题或者是物理题。然而她什么都没想,她就坐在那里,难过的仿佛要死掉。
这是身体自己的选择,她控制不了。她只能任由自己沉浸在悲伤当中。
这是属于真正的宋楠楠的感受,被世间所有的难题摆在面前,都更加艰难的痛苦。
墙上的时钟一格一格的往前走。一向高冷的猫咪主动趴在了宋楠楠的腿上。可就算这样,她还是感觉冷。墙壁都无法阻挡的湿寒之气,整个天地间的寒湿都往她骨头缝里头钻。
原来人可以这么难过呀。她模模糊糊地想,活着本身就是这世上最好也是最坏的事。
她不该恨的,起码她还活着不是吗?
人人都歌颂小孩的可爱,新生命带来的喜悦。可这些一味歌功颂德的人,大概没有亲自带过小孩。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产后抑郁?因为真的很累很辛苦。如果不是爱与责任,谁愿意去照料小屁孩。
痛恨她的老太太,一面工作,一面照料疯掉的女儿,一面还得养她这个孩子。
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呢?
可又有谁能够安抚她的痛苦呢?
雨越下越大,简直成了瓢泼大雨。腊月里头下这种雨,还真是蛮少见的。
宋老太太站起身,冒出了一句:“也不晓得有没有带伞。”
为了观察雨势,她终于开了房里的灯。
一室的白晃晃。
宋楠楠还坐在原处,没有给任何反应。
屋子里头响起了汽车在雨中行驶的泼喇声,然后是宋晴嘻嘻哈哈的笑声,伴随着开车门关车门的声响,听上去快活极了。
几乎是一阵风,她裹挟着清冽的甜香从外面欢欢喜喜地跑进来。
她身上沾了雨水,进屋的时候简直跟鸟抖落羽毛上的水珠一样,直接将自己变成了洒水车。
就这样,她也不管不顾,完全不担心弄脏了地板怎么办。反正她是不会管的。她就兴冲冲地奔到宋楠楠面前,直愣愣地将个纸盒子塞到女孩子手中。
“给你!”脸蛋红扑扑的女人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明天早上,我要吃到一模一样的,刚出炉的那种。”
盒子里头装的是栗子蛋糕,打开就是扑鼻的栗子粉香气。
宋晴神气活现,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催促:“快点吃啊,要记住味道,明天我要吃一模一样的。”
贺家小叔收了雨伞,将伞靠在门口,冲着沙发上的女高中生笑:“吃吧,你妈特地给你带的,说你肯定会喜欢。”
宋晴可不会承认,只跺着脚强调:“是我要吃,明天做给我吃。”
小叔没跟她争执,天底下就没几个人能争得过她。他风度翩翩地给宋老太太送上茶点:“这个松子杏仁酥晚上吃也不腻,您尝尝。”
这人真是风度翩翩,他家一定很有背景吧。不然随随便便一起拐卖人口案就能出动军警?要真这样的话,大概也就没有那么多人被拐卖,被践踏。
谁说生命是平等的啊?人生而就不平等。
宋老太太抬起头,冲他微笑:“谢谢你,麻烦你了。”
她没动,宋晴先跑了过去,自顾自抓起一块杏仁酥,强行塞到宋楠楠嘴边:“吃,赶紧吃。”
松子杏仁酥绵密松软,入口即化。松子跟杏仁的味道交替在味蕾上争夺存在感。
还有红茶,宋晴拧开了保温杯,催着她喝红茶:“这个最配,你明天不许忘了,我都要吃。”
说着她又跟一阵风似的,将宋楠楠推进房里头,还将栗子蛋糕直接丢在了她的书桌上。
好像生怕她会拒绝吃,明天自己就不能吃到新鲜出炉的蛋糕一样。
房门关上了,宋楠楠坐在书桌前,怔怔地发呆。
她没有开灯,然而窗外亮着路灯。窗帘没有拉上,白玉兰造型的路灯发出的柔光就透过防盗窗跟玻璃,悄无声息地照进来,静静地陪伴着书桌前的人。
她伸出手,捂住胸口。心脏在剧烈的跳动,痛苦伴随着血液的每一次泵出。
理智不会让一个人减少痛苦,只会让人清清楚楚地看着痛苦在煎熬。
宋楠楠想点一炷香,祭奠那13年痛苦煎熬的灵魂。
她又想仰天大笑,感慨这世界的荒谬。
看看,我们都是懦弱的人,我们能够爱的恨的都只有面前的人。
宋楠楠不知道自己究竟发了多久的呆,直到外头有人敲响了窗户。
许晨阳小声喊她的名字:“干嘛呢?”
宋楠楠猛然抬起头,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窗外的雨停了。她直接翻了个白眼:“这个问题该我问你,你干嘛呢?”
少年举起手来,晃了晃手中的保温饭盒,美滋滋的很:“我妈今天尝试做了梅菜扣肉烧饼,味道还不错,你也尝尝呗。”
他打开了盖子,梅菜扣肉饼咸香的气味扑鼻而来。宋楠楠闻到了,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有正经吃晚饭。
她没有客气,直接伸出手,从防盗窗的空隙中接过了许晨阳递给她的烧饼,狠狠咬了一口。
皮薄馅大,鲜嫩多汁,外面的一层酥皮脆脆的,真是好吃的不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