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清晨,东方吐艳,旭日东升,这荷花池中出现一双奇异的鸟,那雄的羽毛五彩缤纷,酷似五彩宝衣,那雌的毛色苍褐,正像映妹身上的蓝裙沾上了池泥。这两只鸟十分恩爱,双宿双飞,于是后人们就把他们唤作鸳鸯鸟。”
故事讲完了,郁兮抹着眼泪,嗔怨道:“都这个时候了,万岁爷还讲什么苦命鸳鸯的故事。是要拿人家的故事自比么……”
皇帝笑道:“这是之前巡查驻防,在浙江嘉兴鸳鸯湖附近,听当地人讲的一个传说。是朕不好,讲了让人伤心的故事,那朕再换一个故事讲给你听。”
就这样皇帝倾尽腹中积蓄,陪在她的身边,给她讲什么蝦兵蟹将,龙王嫁女,龙女拜观音,石岩娘娘,龙王输棋,魏徵斩龙等各种五花八门的故事。
皇帝讲故事的时候声调抑扬顿挫,根据故事中的人物,时而扮演老者,时而反串女人,郁兮听得入迷,枕在他的膝头问:“这些都是万岁爷巡查浙江那时的见闻么?”
皇帝说是,她抬头盲目寻找他的脸,笑道:“真有意思。”
他俯下身,吻她的额头,“等今后有机会再次南下的时候,朕带你去杭州,去看西湖,朕带你去吃西湖醋鱼,炒里脊,金丝琥珀蜜枣……”
帝后两人就这样缓慢的,闲闲的,谈天说地,失明后的人,却没有失去依靠,他掌心的温度,坚定不移的话语是陪她渡过劫难,最有效的一剂良药。
一面是皇帝的陪伴,一面是热火朝天的熬药,针对皇后失明的症状,烟琢跟太医院的院士们研讨后开出了两个药方。前往后厨,她把衣袖扎束起来,在怡亲王的帮助下磨药配药。
“用象牙摩水,滴入眼中。”
“目中已生痘,用芥菜子一合,研碎,入百草霜同研匀,男女各吐津一口,伴匀作饼。左目则贴右足心,右目则贴左足心,两目皆有,贴左右足心。”
承延浏览过手中的药方,抬头见身侧的姑娘,已经开始在研磨象牙了,侧脸被土坯上的炉火熏蒸得通红冒汗,他摘下汗巾擞了擞递给她,“擦擦汗吧,别给闷坏了。”
烟琢停下手,接过他的汗巾擦了擦额角,向他福个身道:“谢谢七爷。”
怡亲王正照着第二个药方在药钵中研磨芥菜子,随口叫她起身,问道:“这方子灵验么?”
“七爷不信我?”她突然发问。
怡亲王一手执着药方,一手拿着药杵捣药,下摆撩起掖进腰间的束带里,两条长腿隐没在长靴中,提胯靠在灶台上,周围人来人往,他静在那里,又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就像清风下的一盏偃月,虽不圆满,仍不改风流皎洁。
透过药方上朱丝框的边缘,两人目光相接,他听出了她话语边角中暗藏的敏感,她不接受他的质疑,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在质疑,同人攀谈需要一个契机,契机的拨动,借由共同谋事的一个话题。
很显然他话题开启的有些失败,正好撞到了对方的枪口上,“苏姑娘误会了,”怡亲王的目光沿着她满月一般的眼仁描绘一周,“我仅仅是好奇而已,莽撞一问。”
作者有话要说: 不用担心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第74章 虾蟆
他丢开斜靠在灶台上的姿态, 端着药钵一步一迈向她走开, 明明是很缓慢的步伐, 却无故给她营造出了一种逼仄的氛围,烟琢莫名有些慌张, 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虽不明何种原因, 能看得出眼前这个小丫头是个要强的性格, 怡亲王把药钵举到她的唇边, “我信你。”
烟琢问:“七爷这是何意?”
“奇怪, ”怡亲王疑惑的反问,“姑娘的药方上说, 需要男女各吐津一口,这里仅仅你我二人,我只好采集姑娘的唾沫一口, 姑娘的药方自己都不记得了么?”
烟琢脸侧顿觉懊热,接过药钵, 避脸到一旁问:“王爷何必亲手制药,你不嫌我的唾沫脏么?”
“姑娘又何必亲手制药,”怡亲王道:“你我不都是为了让皇后的病快点好起来么?世上的姑娘们大多冰清玉洁, 唾沫也都是香津。至少我不嫌弃。”
烟琢已经有些不敢跟他过多对视了,往药钵里轻轻啐了口便还给了他, 怡亲王接了过来,然后两人就各忙各的,相互之间没有再多余搭话。
她磨完象牙,出门交给太医们送往皇后跟前, 回来后见怡亲王仍在忙他那份药方,她走近帮他一起揉搓药饼,怡亲王瞥她一眼,小小的个头,才刚能够到他的肩头,神情专注认真,漂亮的眉眼间深赋医者手握病患生死大权那时运筹帷幄的神韵。
“你医术这样好,”他道:“跟我一起回京吧,内务府我说了算,我在御药房为你谋一个职差,今后考官上太医院当医士,大邧史上还从未有过女人当医官的先例,你就是第一人了……”
“王爷莫要说笑了,”烟琢微微有些不快的打断他的话道:“无法实现的事,您不该夸海口应承的。”
怡亲王停下手,皱眉质问她,“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
烟琢眼睛发红,她放下和好的一只药饼,双手在衣角上胡乱摩挲了一通,点脚就往外走,却被他抢先一步牢牢挡在了门口,“你跑什么?就不能跟我明白说话么?”
她垂着头,一言不发,他继续道:“通过这几日的观察,不仅仅是我,我相信太医院那些大臣,包括其他所有人对你的医术都是有目共睹的,你有为医的潜质和资格,我作为内府官员,有提拔自家人手,提拔贤能的意愿,女医在后宫更能吃得开,我是认真的。我没有再同你开玩笑。”
从他诚恳的态度中可以判断出他确实是认真的,烟琢落入了难以置信的惶惑之中,她擅长医术,人情冷暖却是她从来都无法准确掌握的事情。
面对怡亲王慷慨的邀约,她不知如何回答,甚至不敢考虑那个肯定的答案,首先的反应就是拒绝,“谢谢七爷高看,我……我不会跟你走的。”
见她头摆得像拨浪鼓,还伴有泪花。怡亲王万分困惑,“我想不明白,这是你飞黄腾达的良机,为什么要拒绝?你不该是呆在后宅的姑娘,那样对你来说太过埋没了。走出这里,你大可有一番作为的。”
凡经她耳的,从未有过这样动人肺腑的话语,她也从未获取过别人的肯定,所有这些都被面前的他全部推翻重新定论。
“七爷,”她抬起头,懵然望着他,饱满似月盈的眼瞳中,有月露垂落,“可能像我这样的人,不配得到那样的机遇吧。做人要懂得满足,有幸得到皇后娘娘恩惠,我已经很知足了,我不能得寸进尺再次接受七爷的提拔,觊觎本不该属于我的事物。”
她没有勇气接受他的提议,却有勇气从他身边逃离,她福个身,固执的等候在门边,怡亲王没有再跟她僵持,挪开身子容她通过,而后转过脸默默望着她逃之夭夭的背影。
从烟琢身上他领会到了她自傲的一面,也看到了她自卑脆弱的一面,她深具才能,却欠缺了一份最大限度发挥才能的自信。最后那一席话也有很多耐人寻味的地方。
瞥眼见白鸣灰溜溜在门边站着,一副替他受了委屈的样子,怡亲王问:“我与那小丫头片子的话你都听见了?”
白鸣一脸为难的称是,“王爷说话也挺和蔼的,没欺负她,也没强逼她,好好的苏姑娘哭个什么劲呐?”
“就是啊,”怡亲王抚着下巴自言自语,“我又没凶她。”不是他的问题,那么就是她自身的问题,她说像她这样的人,不配得到优待,她这样的人是何等人?
白鸣问:“那王爷还要带苏姑娘回京么?”
“带,为何不带?只要她愿意。”怡亲王道,“她不愿意,为了未来内务府,太医院的兴旺繁荣,我也要想办法说服她。”
怡亲王在政务上愿意敞开胸襟迎接一切可能,偶尔的撞壁不足挂齿,为了麾下能人异士队伍的不断壮大,他需要烟琢这样的人物前来扩充,他也有厚着脸皮再次向她发出邀请的胸怀。
烟琢逃也似的,但是她逃不走,最远逃到隔壁的院落里,在池塘亭榭下发呆。从记事以来,不管日子过得好与不好,她都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父亲的关怀,生母的去世以及姊妹的刁难,她自认为这就是她人生中既定的阴阳两个面,她从未想过要脱离这样的环境。
现在有个人闯入她的命途中,告诉她,她不必沿着一条路直走下去,她可以改变方向,走出另外的轨迹,她怀疑犹豫了,他口中的那条路前景一片鸟语花香,她有所心动,却不敢交付所有的勇气去相信他。
缓缓神,仍旧回到皇后安养的那个殿所,因为两人目前需要兼顾的差事有互补重叠的部分,所以烟琢并不能真正的把怡亲王置之不理。
两人刚发生过争执的第二日,怡亲王又把她堵在了膳房门口,四月春光大好,他却脱下了亲王耀眼夺目的袍服,穿戴着一身破裤褂,洒鞋,戴着大草帽,手里提着铜丝罩子,大席篓,俨然一个乡下田间人的行头。
“走吧。”他说。
走?上哪?看她满脸迷惘,怡亲王慢慢的扬声道:“方才听皇后殿里的人说,娘娘身上的痘疮开始结毒高肿了,我记得苏姑娘的药方中针对此症状,是这样记载的:“痘后结毒高肿,用大虾蟆一个,取皮,针穿五七孔,盖在毒上,燥则易之,至三四个,立消。”大虾蟆得现捉,而且我不知道入药所需的是哪种大虾蟆,请苏姑娘跟我一同前去,为本王指点迷津。”
白鸣上前帮怡亲王把大席篓背上肩上,既觉心疼又觉好笑,想来那刘备三顾茅庐劝说诸葛亮出山,也不过是花费腿脚来回走三趟崎岖的山路,苦口婆心的劝说。
怡亲王为了请烟琢姑娘入仕,身段脸面降低到了漫洼野地里,要亲自下田抓癞蛤/蟆,出于自己人的私心和崇敬,他觉得自家王爷这般可歌可泣的行径足以载入史册了。
虽然怡亲王决口不提昨日的事情,但是烟琢隐隐约约有种预感,觉得怡亲王今天的行为是为了进一步的说服她,然而让她惊诧不已的是,他愿意抛舍皇室亲王的矜持,两脚踩进泥地里,带她去抓蛤/蟆。
她从未见过这样别开生面的人,他身上就有那种胆大妄为的勇气。生来就是堂堂玉貌,天潢贵胄,衣衫褴褛强行包裹出的乡下野汉子,仍旧是一个不凡的人。
烟琢不知作何反应才是正确的,她内心某种程度上的卑微怯懦根本无法与他强大的气场抗衡,“我……我……”她结结巴巴的说,“就是那种大虾蟆……要拣肚皮红色者最佳……肚皮是红色的就对了……”
“很是不幸,”怡亲王扛着席篓大摇大摆的从她身侧经过,“本王眼睛有毛病,分不清红的绿的,借姑娘的眼睛一用。嗳,这毛病有法子治么?日后本王还要跟你求教。”
说完也不等她回答,潇洒往前走了,像扛着耙,皮糙肉厚的猪八戒,不过是性灵尚存,玉树临风在高老庄那时拼命讨人欢心的人形。
啊!白鸣大叹,纵是天神临凡下界,沾染人情世故,他也不过是一个睁眼说瞎话,撒谎成精的俗人。
烟琢没有掌握到任何拒绝的机会,目瞪口呆之余不得不随他一起到了行宫附近的一处河塘。起初她以为怡亲王不过是装装样子,并不会亲自到泥地中打滚。没想到怡亲王说到做到,亲力亲为带着一帮仆从下到河边的芦苇丛中四处搜寻,反倒是她被晾在岸边,坐在石凳上看着他们一大帮人忙碌。
默默望那十里堤平,河洲缥缈,袅袅烟水汀,还有他奔波的身影,烟琢托着下巴,脸上流露出了自己都未曾察觉出的笑容。
蟾蜍多半都在夜间出没,又是初春的时节,忙了大半晌,收获并不多,只抓到了两只红肚皮的虾蟆。怡亲王累的气喘吁吁,坐在她的身边休息,“我看今日也就这样了,改天再来吧,最好是能下一场雨,雨后那东西多一些。”
这次换她把自己的手绢递出给他擦汗,承延接过,浸在水乡的粉香湿露中,目中的远方是水流丛生,百草丰茂。
他一巴掌拍在自己汗湿的脖子上,拍死了一只蚊虫,嫌弃的搓着手指头把虫尸丢开,在裤腿上抹了抹,烟琢夺回自己的手绢,把他的手拉过来,将他指尖上的污秽擦拭干净。
从头到尾她都不说话,他只好静静看着她修长白皙的十指在他掌心跳跃起伏,看她额发下那一方净土,两人相处,一人沉默是金,另外一人就要做出弥补,否则就会落入僵局。
烟琢把花纹缠绕的手帕留给他,胳膊撑在石凳上,正回身子继续望着远处,他沿着她的视线望那一片水天一色。
“是因为这个原因么,”他问:“是因为不舍得离开江南离开家么?”
她摇头,又点头,“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怡亲王道:“烟琢,我是真的很欣赏你,这个世道对你们姑娘家的来说有太多限制,你是一个可以完全打破世俗偏见,与男人们齐肩并立的人。机不可失……”
她轻声截断他的话,“自小跟随我外祖学医时,他一直都说我是个在医道上颇有天分的人,将来一定能有一番作为。但前提要遇到命中识才的贵人,才能获得大放异彩的机会。”
“七爷,”她向他看过来,眼底倒映出水泊上的沙鸥翔集,“你是那个人么?”
怡亲王望着她眼中动乱的影子,摇头道:“我不是,准确来说皇后才是相中你的伯乐,而我,不过是一个有沧海遗珠之憾的俗人罢了。你会让我遗憾么?或者说,你有大放异彩的雄心壮志么?”
一瞬间,烟琢的一颗心提了起来,甚至忘记了呼吸,一切顺理成章,她受自己内心的操控,轻轻点了点头。
怡亲王唇角微提,“既然答应了,就不能反悔。”
她的眼角蔓延滋长出笑意,双颊绯红,带着少女娇羞的怯意,狠狠的,笃定的点头,“我不会后悔了!”
两人相视而笑,烟琢偏过脸,鼻头高高扬起,仿佛能够到头顶那轮艳阳,承延把玩着手中那条手绢,心里第一次感到难以言说的一份燥热焦渴。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听着心底的一片蛙鸣问。
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在他面前,她可以很舒展,很放松,可以敞开心扉。大概是因为他会用特别的眼光看待她,大概是因为她可以平视他,获取他的尊重,想来想去全部都是因为他。
当然心里话不足为外人道也,就算是冒着撒谎的风险也要深埋于心,“还能因为什么?”她浅浅的笑道:“我想要加官进禄。”
知道她是开玩笑,不过承延也并未再过多追问,人的心思一直都在浮动,他也不例外。对待一件事情的处理方式不可能一成不变,变动其实并不需要太过深刻的原因,不过是由心而发。
他也笑,“那今后你就是内务府署下御药房的女官了,跟着本王,保准让你水涨船高,飞黄腾达。”
作者有话要说: 不仅青蛙,现在蟾蜍貌似也是国家三级保护动物还是啥,不可随意猎取。
第75章 桃坞
烟琢笑的更开心了, “那都是以后的事, 目下是先把皇后娘娘的身子调理好。”
如何调理?将捉到的蛤/蟆剥皮是第一步, 为了保障药效,要确保在蛤/蟆活着的时候去皮, 往往一整张皮剥除后蛤/蟆还存着生息, 拖着血淋淋的身子一碰一跳挣扎着逃跑了。
两人看太监们操作, 看得是头皮发麻, 简直恶心的透不过气来, 面对面的龇牙咧嘴。那么敷在身上的滋味可想而知,复明之后的皇后躲在皇帝怀里更加是茶饭不思, “我情愿还是前几日瞎了的……”
皇帝陪着皇后一起寝食难安,“桓桓,你再忍忍, 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
接下来是最难熬的一关, 凤体上出现了痘中出蛆的症状,需要桃叶揉软盖在痘疮上,还有嫩柳叶铺席上, 人卧之。于是烟琢和怡亲王一起马不停蹄的逛遍了行宫附近的柳树林桃花林,为皇后摘取药材。
伴着满屋的花香叶香, 郁兮浑身上下又疼又痒,即使在睡梦中也不住的在塌间翻来覆去,烟琢前来给皇后换药的时候,皇帝一手焦躁的搓着下颌, 问道:“有没有什么外敷的药物可以缓解皇后的疼痛?”
“回皇上,”烟琢回话道:“为了皇后娘娘尽快好转,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借用药物为好,桃叶柳叶足矣,只等蛆出尽而愈。”
皇帝知道不能在最后关头较劲,免得功亏一篑,唯有顺其自然,他不敢轻易打盹,郁兮在梦中抓挠身上的时候他需要及时制止,虽然这些事情可以完全交托给宫女来做,但是他不放心,他已经有了一次失误不能再重蹈覆辙。
其他方面的事情他可以由人代劳,牵涉到郁兮,他必须躬体力行,事无巨细。
“万岁爷……”她醒来的时候会牵着他的手道:“是我耽误了你在苏州政务方面的进程,这阵子我好多了,你去忙吧,别把苏州的官员们给怠慢了。”
皇帝起身把枕头垫高些让她靠起身,他喂她喝内服的药:“朕忙起来,疏忽最多的可能就是你,这次朕好好陪陪你,偶尔桓桓也可任性一把,用不着太过善解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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