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光不经意间一瞥, 发现窗外有个人影,目光瞬间一凛, 全身都警惕起来。
“谁!”她厉喝一声,随之而来的是迅疾的动作, 开了窗却看到的是稚离。
她蹙了蹙眉,看着他张口却还没有喊出声来,淡声问:“你怎么站这里了?”
稚离垂首,想张口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脑子都是方才看到的场景。
他毕竟是站在外面, 看得不太清楚,可还是能看得出两人离得很近, 动作亲密。
自那日听到江怀璧对木槿说了那几句话以后,他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回去后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以前失眠或者做噩梦的时候, 江怀璧的影子总是他能安定下来的那束光。
他将她一直偷偷藏在心底,任谁也不知道如今却是忽然感觉到,江怀璧不属于他了,连深埋在心底的那份念想也不是他的了。如果说以前守着的仅仅是一份虚无缥缈的幻想,那么如今,便是连幻想都抓不住了。
忽然就有些手足无措。
他的嘴还笨,心里一急愈加说不出来话。
江怀璧看他半晌沉默,心道方才也不知道他在窗外站了多长时间。她对身边人向来是没有太多防备的,只当是惊蛰或是木樨木槿在,却没想到是他。他的心思她很久以前就察觉到了,只是一直也不知道如何与他解释。
怕他又在胡思乱想了。
她轻叹一声,只说了一句:“夜深了,去休息罢。”
稚离觉得自己心里有很多话可以对她说,可是一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站在那里踌躇了半晌只崩出一个“是”。离开时低着头,竟觉得脸颊都有些烫,也不知为何会羞得无地自容。
江怀璧看着他转身后慢吞吞的步子,眸色暗了暗,心底低低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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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府。
原本身为礼部侍郎,堂堂三品大员的董应贤,在朝中人脉颇广,即便未曾入阁,这份自先帝时起便有的威望和资历也足够董家在京城立有一席之地,便是百年之后整个尊荣也未可知。然而此时的董家早就不复从前,短短几日之内,董应贤从礼部被踢到了工部,后又从侍郎贬到了郎中。
三品到五品,却是天大的差别。
这一切,不光是董家人,还有朝中其他官员看得也是胆战心惊,不可置信。
两次迁调都是因为江家,若说前一次是因为触怒龙颜的话,后一次便是只因江怀璧一个人了。
董应贤这几日百思不得其解,彻夜难眠。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不过就是上了封折子而已,既然景明帝不信,那不信便不信了,怎么就会忽然对他变了脸色。
在他看来,从前的周家如此,现在的江家也是这样。兔死狐悲,周家覆灭之际那江耀庭不还惹怒了皇帝么,由此看来江家也不是那么稳固嘛……
既然景明帝能收拾得了周家,自然也不会看着江氏一家独大。他自以为揣测圣心这事还是比较在行的,这一次怎么就猜错了呢?即便是猜错了,仅仅因为这事,景明帝怎么就忽然看他不顺眼了?
区区一封折子而已,都察院那些御史天天上奏,也不见得景明帝这么对谁。调任到工部他还能理解,毕竟都还是侍郎,在哪里不是干。
可是第二天,就又有旨意传下来,连工部侍郎也保不住了!一个刚入仕的毛头小子怎么就有那么大的本事!
他即便是被贬了,也不会善罢甘休,紧接着便已让自己暗中的门生上奏言江怀璧谗言媚上,然而奏折呈上去没有半点响应,等来的却是江怀璧升任侍讲的消息。
他这几日一直都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载到这件事上来,栽到了自己从来都未曾正眼看过的七品编修身上。且圣心……他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她究竟跟陛下都说了些什么呢……”
窗外五岁的孙子正值稚龄,无忧无虑地吵吵嚷嚷,跟着一旁的乳母口中还含糊不清地念着千字文。但毕竟年龄小贪玩,只念了一两句便吵着不念了,围着那一方池塘乱跑。
董应贤皱了皱眉,忍住了要出声呵骂的冲动,心里却是烦躁得很。
毕竟经历两朝了,年岁已不小,面上已有浅浅的沟壑。因长时间脾气不好,无论是什么时候都是一张严肃古板的脸,且眉心都是皱着。
眼前的公文看着看着就觉得有些迷迷糊糊的,眼皮颤了颤便沉沉睡到了书案上。
朦朦胧胧间又想起一件旧事。
“你不是看不惯江家么?想做什么尽管放开手做,后面有我呢。我的条件只有一个……便是给我盯紧江家。有什么风吹草动直接联系我便是。”
“不过是个郎中便萎靡不振了?这里面的大起大落你看过了多少,没有将你直接罢免为庶民,你就还有希望……往上爬都不算本事,能在往上爬的同时将他们都踩在脚下才算本事!”
“你自以为看清君心,其实不然。帝王与帝王是不一样的,如今龙椅上坐的,与先帝可不是一个人,你要是再这么迂腐下去,京城你都呆不住。”
“你放心,你总有一天会回去的,如今要做的,便是按兵不动。你那些无关紧要折子都退回来,且让他们再猖狂几日。”
“待我登上宝座之日,便是你扬眉吐气之时,高官厚禄任你选!”
……
他忽然从梦中惊醒,一睁眼房中仍旧空荡,额上竟生了一层汗,外面风一吹浑身瑟瑟发抖。忽然觉得唇角有些干涩,要端起一旁的茶水,手一碰竟没拿稳,茶杯“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四溅的茶水让他觉得身上有些凉。
他甚至都不知道背后那人是谁,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做了棋子。
但也可看出那人势力必定非常强大。
心中正犹豫不定,却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惊呼一声。他心里烦得很,正要朝外怒吼,却听到乳母的哭声。
“小公子落水了!小公子落水了!”
董应贤一急,忙起身要出去,谁知走到门外的时候脚下没看路,没防备被绊了一下,只觉脚腕钻心的痛楚传来,两眼一黑也不省人事。
董府这些日子一直消沉,此时老的小的又都出了事,算是更乱了。
董应贤的事情很快传了出去,原来看不惯他的人都只当作茶余饭后的笑点,时不时拿出来嘲讽一番。自从景明帝警告过以后,董应贤原来手下的那些官员再没上过书,忽然都安静了下来。
而前些日子热议的革州旱灾,如今不但更严重,且紧接着难民都开始往外逃窜,地方官一连上了多封奏折,革州如今民不聊生,难民四处逃窜,自秦地往中原诸地逃亡的流民日渐增多。
景明帝也有些不解,眼看着户部拨出的银两也不少,而据革州官员的说法,也都的确用到实处了,怎么就不见效果呢。
“难不成下面还有人贪污谎报?朕已消减了革州一带的赋税,按理来说应该有所缓解。朕听说革州已设了粥棚之类的,粮食该发放的也都发放了,流民人数不该逐日增多才是。”
他扫视了下首一众官员,皆是垂首苦思,心道是不是该再多派几个钦差去革州看看情况,前面已经派过了然而现在看来并没有什么效果。
此言一出下面立刻有御史建议先查一查户部,毕竟赈灾拨款这件事是户部管的,下面出了事即便户部不知道也有视察之责。
然而现下当务之急的事是先找到解决的办法。
“陛下,去岁秦地粮食大丰收,粮价却不见有多大变更,是以革州一带农民种地积极性大幅提高,都指望着今年丰收呢。今年却又遭此灾害,损失自然要比往年要大。然而臣听闻革州并未设有常平仓,灾年卖出,丰年买入本就合情合理,自汉代以来就起着平抑粮价的作用。是以这隐患实则早就有了,若一连多年风调雨顺倒看不出来,一旦有旱魃洪涝灾害所有的弊端便都显现出来了。”
景明帝皱了皱眉,常平仓并非各州各县都设有,本是想着革州并不大,邻州也可救济些,却不想如今偏偏是这里出了事,如今周围州县也都相继遭难,自顾不暇,自然是无法顾及革州。
“那预备仓呢?”预备仓的重要性自不必说,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赈灾,此刻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户部侍郎暗暗抹了把汗,战战兢兢回道:“按照一县方圆百里的标准,存粮应为五万石,然而即便是丰年,也达不到这个标准,三千石都顶天了。革州地方官失职,去年粮仓被劫,只找到罪魁祸首却并未追回被劫的粮食,仓中便已经不充实了。又加今年旱灾时放出一些,如今,如今……”
听他忽然支吾其词,景明帝有些不耐烦,“说!”
户部侍郎浑身一抖,扑通一声之间跪倒在地:“……守仓人看管不力,有人夜半引火烧粮仓,几万石粮食已经所剩无几!预备仓如今形同虚设。”
景明帝心里一沉,手边的镇纸直接砸了过去,户部侍郎不敢躲,额头被砸得生疼,即便头有些发晕也还得跪好。
他将手中的笔放下,左手暗暗握拳按到桌子上,过了半晌缓了缓心中的怒火才又问:“户部不是说国库充足么?自别地调过去如何?”
新上任不久的户部尚书上前答:“禀陛下,革州附近已暂无余粮可调,如今粮食丰裕之地唯有中原和江南。中原至革州必得走陆路,然而陆路要慢得多,江南一带北上走水路原本是快的,然而运河有一段正在清淤,阻断路途,也只能走陆路。如此一来,耗时间自然要多。”
一旁立刻有官员冷笑一声,颇不赞同:“照尚书大人这么说,这慢还有理了?我可是听说这粮食运到一地便要按例孝敬一些,这只怕是到了秦地也都所剩无几了吧。”
另一位也附和发难:“且如今革州被困,所有人注意力自然在革州。臣听说附近的几个州县均有粮商哄抬粮价。如此一来不仅革州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连相邻的几个州都要受到影响,时间长了不就乱起来了。”
户部尚书额上已沁出汗来,连头都不敢抬。他新上任便出了这样的事,无论此时与他是否有关,他都是要受到连累的。
第164章 相似
景明帝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那些, 但大概也了解一些, 原本革州旱灾提出已有些时日了, 如今迟迟未见效果竟是下面有人阻挡, 眼一扫下面这些一个个垂首帖耳的大臣, 不免怒从中来。
“都给朕查!查出来失职官员一律严惩!”连他自己都知道按照他们的说法牵连进去的人定不会少, 然而朝廷却不能养这样的蛀虫。
“还有, 京通仓,运河北部的水次仓也一并支援。革州偏西, 距北戎也近,朕怕有外敌趁虚而入, 朕会多派些人前去。”三年前北戎在绥州那场战役简直太令人后怕了,若是当初有一点闪失, 北戎便可南下直捣京都。
此事重大,景明帝做了大概的指示, 具体方案还得内阁制定好后呈上去,然后便等着圣旨下发到各部门。
然而一众大臣都退下去以后景明帝还是将江耀庭留了下来。
“革州旱灾是一方面,朕还有其他顾虑。”景明帝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江耀庭此刻一心扑在革州那边,心里思索着怎么制定方案, 当务之急是尽快将粮食运过去,然而现在光从上往下传指令都要话费大量时间, 且一时还查不清楚其中究竟有多少人混在里面阻挠。
所以景明帝有什么话外之音他自然没有精力去思索。
“还请陛下明示。”
景明帝抬头:“慎机还记得三年前晋州之乱么?最后查明白,从绛州水患开始,朝中一乱起来, 大齐便乱了。若非我们及时得到消息,将南北稳住,此刻龙椅上坐的恐怕都已不是朕了。”
江耀庭瞬间目光深沉起来:“陛下是怀疑此次革州也是有人刻意为之?”
“朕至目前也只是猜测。方才听闻粮仓被烧之事,便已有疑心。寻常人烧粮仓有何利处?定是有所图谋而为之,上一次尚且知晓方向,这一次却是毫无头绪。”
此言一出便是江耀庭也沉默了。这个问题他的确未曾考虑过,但是无论背后有没有人,当务之急是先将革州的灾害治好,革州稳定了才能考虑其他。
“那依陛下的意思是……此次去往革州的钦差需得多增加几个眼线?”监察这方面自然是都察院的事,然而得看皇帝到底信任多少人。
“你知道重要性即可,人员定好了拿来朕看看就行,务必要快,”景明帝顿了顿又加了一句,“革州赋税今年都免了罢,先稳定了要紧。”
江耀庭走后房中便空荡下来,景明帝轻叹一声才对着空中唤一声:“出来罢。”
江怀璧自内间走出来,心绪有些沉重。
她就说今日景明帝忽然宣召她却又让她呆在内间原因为何,随后片刻朝中重臣齐聚与此开了个会,前前后后一个多时辰,她在后面从头听到尾,便知只有最后与父亲的那几句话才是景明帝的本意。
将那些心思都掩藏起来,躬身一礼:“陛下。”
景明帝应了一声,问:“听明白了?”
江怀璧心底沉了沉,先装糊涂:“微臣没碰到过这样的事,着实没听明白。”
景明帝倒也不恼,只抬眼瞪了她一眼,依旧不放过她:“地方上的事你自然不明白。朕当初就该将你放在偏远州县好好磨砺一番,回来以后你就明白了。”
江怀璧:“……”
革州怎么就与她结下“不解之缘”了呢。
“此次调查可有结果?”还是先放过她,左右她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锻炼。
“有,”江怀璧从袖中拿出一张纸,上面仅有人名以及现在所任职务,有些标注了一些关系,她紧接着解释,“其中一些是为董郎中门生及亲信。还有都察院一些人,其中几人与太师宋舍关系亲密,还有前户部尚书冯悯卿之子也在列,另还有英国公府的远亲。地方上有两个经查与海国公府有着联系,其他的大多分布在秦地。……六科中有一人出自杨家,而此人最近在慈安寺活动频繁。还有……”
这是调查的最后一部分,她却忽然卡了壳,话语一顿。
景明帝往后看了看,语气倒还轻松:“你查了这么多关系,到最后这几人怎么不说了?就许你怀疑别人,就不许朕怀疑礼部了?”
最后几人正是礼部两名主事。其实按理来说礼部上奏并不逾矩,当时任礼部侍郎的董应贤都率先发话了,下面人自然有跟随的。她只是怕景明帝疑心上父亲,毕竟有董应贤在前。
看她不说话,景明帝也没再追究。又低头看了看那些名单,大部分看过后心里都有数,心里也有个底,只是……
“你说那个杨家的,与慈安寺是什么关系?”慈安寺是京城最大的寺院,也是皇家寺庙,名头十分响亮。